“去报告?那得抄家呀!”晓荷觉得若是钱家被抄了家,都死在刀下,钱先生一定会来闹鬼!
“你这个松头日脑的家伙!你要管你自己的前途,管别人抄家不抄家干吗!再说,你不是吃过钱老头子的钉子,想报复吗?这是机会!”
听到“报复”,他动了点心。他以为钱默吟大不该那么拒人千里之外;那么,假若钱家真被抄了家,也是咎由自取——大概也就不会在死后还闹鬼!他也琢磨出来:敢情钱默吟的又臭又硬并不是因为与日本人有关系,而是与南京通着气。那么,假若南京真打胜了,默吟得了势,还有他——冠晓荷——的好处吗?
“这个消息真不真呢?”他问。
“桐芳听来的,问她!”大赤包下了懿旨。
审问桐芳的结果,并不能使晓荷相信那个消息是千真万确的。他不愿拿着个可信可疑的消息去讨赏。大赤包可是另有看法:
“真也罢,假也罢,告他一状再说!即使消息是假的,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的消息假,而心不假;教上面知道咱们是真心实意的向着日本人,不也有点好处吗?你要是胆子小,我去!”
晓荷心中还不十分安帖,可是又不敢劳动皇后御驾亲征,只好答应下来。
桐芳又很快的告诉了高第。高第在屋里转开了磨。仲石,她的幻想中的英雄,真的成了英雄。她觉得这个英雄应当是属于她的。可是,他已经死去。她的爱,预言,美好的幻梦,一齐落了空!假若她不必入尼姑庵,而世界上还有她的事作的话,她应当首先去搭救钱家的人。但是,她怎么去见钱先生呢?钱先生既不常出来,而街门又永远关得严严的;她若去叫门,必被自己家里的人听到。写信,从门缝塞进去?也不妥当。她必须亲自见到钱先生,才能把话说得详尽而恳切。她去请桐芳帮忙。桐芳建议从墙头上爬过去。她说:“咱们的南房西边不是有一棵小槐树?上了槐树,你就可以够着墙头!”
高第愿意这样去冒险。她的心里,因仲石的牺牲,装满了奇幻的思想的。她以为仲石的死是受了她的精神的感召,那么,在他死后,她也就应当作些非凡的事情。她决定去爬墙,并且嘱咐桐芳给她观风。
大概有九点钟吧。冠先生还没有回来。大赤包有点头痛,已早早的上了床。招弟在屋中读着一本爱情小说。高第决定乘这时机,到西院去。她嘱咐桐芳听着门,因为她回来的时候是不必爬墙的。
她的短鼻子上出着细小的汗珠,手与唇都微颤着。爬墙的危险,与举动的奇突,使她兴奋,勇敢,而又有点惧怕。爬到墙那边,她就可以看见英雄的家;虽然英雄已死,她可是还能看到些英雄的遗物;她应当要过一两件来,作为纪念!想到那里,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假若不是桐芳托她两把,她必定上不去那棵小树。上了树,她的心中清醒了好多,危险把幻想都赶了走。她的眼睁得很大,用颤抖的手牢牢的抓住墙头。
费了很大的事,她才转过身去。转了身,手扒着墙头,脚在半空,她只顾了喘气,把一切别的事都忘掉。她不敢往下看,又不敢松手,只闭着眼挣扎着挂在那里。好久,她心里一迷忽,手因无力而松开,她落在了地上。她的身量高,西院的地又因种花的关系而颇松软,所以她只觉得心中震动了一下,腿脚倒都没碰疼。这时候,她清醒了好多,心跳得很快。再转过身来,她看明白:其余的屋子都黑忽忽的,只有北房的西间儿有一点灯光。灯光被窗帘遮住,只透出一点点。院中,高矮不齐,一丛丛的都是花草;在微弱的灯光中,象一些蹲伏着的人。高第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大着胆,手捂着胸口,慢慢的用脚试探着往前挪动,底襟时时挂在刺梅一类的枝上。好容易,她挪移到北屋外,屋里有两个人轻轻的谈话。她闭着气,蹲在窗下。屋里的语声是一老一少,老的(她想)一定是钱老先生,少的或者是钱大少爷。听了一会儿,她辨清那年少的不是北平口音,而是象胶东的人。这,引起她的好奇心,想立起来看看窗帘有没有缝隙。急于立起来,她忘了窗台,而把头碰在上面。她把个“哎哟”只吐出半截,可是已被屋中听到。灯立刻灭了。隔了一小会儿,钱先生的声音在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