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传刻,易至讹舛,亦有经不知事之人妄意改窜者。如王右丞敕《赐樱桃诗》“总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文苑英华》本作“才是”,盖“才”字与下句方有照应。“总”字有何意义,既经俗人一改,遂传误至今。乃知书籍中,此类甚多。惜无人为之辨证耳。
韦苏州《滁州西涧》诗,有手书刻在太清楼帖中。本作“独怜幽草涧边行,尚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盖怜幽草而行于涧边,当春深之时黄鹂尚鸣。始于情性有关。今集本与选诗中,“行”作“生”,“尚”作“上”,则于我了无与矣。其为传刻之讹无疑。
《李颀集》、《寄綦毋》三诗,“风流三挹令公香”,盖用荀彧事也。荀彧为中书令,好熏香,其坐处常三日香。今徐崦西五十家《唐诗》《李颀集》中,作“风流三揖令公乡”,盖因不知荀彧事,遂改作乡字,然文义不属,又换一揖字,可笑可笑。
五十家唐诗李颀题璇公山池“片石孤云窥色相,清池皓月照禅心”,“孤云”改作“孤峰”,“皓月”改作“白月”,夫既言片石,又曰孤峰,不免叠床架屋。若白月则前无所本,只是杜撰以启后人换字之端。盖唐诗为庸俗人所改,如此类甚多。其疑误后学,可胜道哉。
杜牧之诗“远上寒山石迳斜,白云生处有人家”,亦有亲笔刻在甲秀堂帖中,今刻本作“深”,不逮生字远甚。
苏长公《赤壁赋》“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本作“食”字,有墨迹在文衡山家,余亲见之。今刻本作“适”,然适字亦好,或长公自加改窜耶,然不可考也。
綦毋潜题净林寺顶山禅院诗“塔影挂清汉,钟声和白云”,集本与诸选诗皆作“和”,《河岳英灵集》亦取“钟声和白云”为警句。余初疑钟声如何与白云相和,恐其未稳。后见《文苑英华》作“扣白云”,乃知言寺之塔影挂于清汉,钟声出于白云,则是扣于白云之中也,以形容山顶之高,殊浑成,胜和字。
初唐诗“文移北斗成天象,酒递南山作寿林”,今人皆误作“酒近”,盖移是活字,近是死字,唐人之律甚工,专以字之虚实死活作眼目,岂容以死字对活字?且南山送酒原是诗意,近字终无意义,必为酒递无疑。
《张王屋集》《唐雅徐贤妃》诗“井上夭桃偷面色,檐前嫩柳觉身轻”,余曰“觉”字定误,当是“学”字,盖天桃尚偷其面色,嫩柳犹学其身轻,始有意味。若“觉”字则索然矣。王屋曰是,遂刻作学字。
廋辞,隐语也,世遂讹为“庾辞”。张王屋一日言,《汉书》中云“廋死狱中”,余曰:非“庾死”,乃“廋死”也。《论语》云“人焉廋哉”。人焉瘦哉,《说文》:廋字从广义,从叟声也。如庇庥庋庀之类,皆从广,乃覆蔽隐匿之意,廋死,言人死于狱中,覆蔽隐匿,人莫明其状也。但因庚廋字最相近,叟字臼字笔稍连,中间转笔稍直,便成庾字矣。故此二字易于讹舛。今书籍中甚多,聊为正之。
杨升庵云:《史记》叟死狱中注:不明庾义。按《说文》,束缚捽曳为臾。臾廋古字通也。然臾庾字通,未知何本,恐亦杜撰语也。
祝枝山野记,以对太祖,陛下法之正。东宫心之慈,为刑部郎袁凯语。太祖含怒,口诵此语不止,已而叱凯退。凯知不免,遂佯狂以脱死。又云:某御史,松江人,诈称青盲。其妇与同居校尉通,尉入室,履错然有声。御史已了了,伪问妇何声。妇曰:“猫儿跳下楼耳。”后居乡,目稍稍称愈。一日与妇竞,妇喧辨。御史曰:“记得猫儿跳下楼否?”妇悟,遂自尽。盖袁凯仕太祖朝为御史,其对太祖法之正心之慈者,正凯也。松江不曾别有御史诈盲事,亦不闻有妻自尽者。而野记误以凯为刑部郎,不言其是松江人,却以别处人事剿入松江某御史下。盖因袁凯事相类,遂牵联误书耳。松江去苏不远,且郡志亦详载。枝山何不考索而讹舛至此?乃知记载是一大难事。一有差误,遂使人受千载不白之谤矣。是岂可以易之哉?且但云某御史,则亦是传闻疑似之言。岂可遽以为实而书之简册耶?枝山谬妄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