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实甫《西厢》,其妙处亦何可掩。如第二卷“混江龙”内“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如此数语,虽李供奉复生,亦岂能有以加之哉。
《西厢》内“如魂灵儿飞在半天,我将你做心肝儿看待。魂飞在九霄云外,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椎床”,语意皆露,殊无蕴藉。如“太行山高仰望,东洋海深思渴”,则全不成语。此真务多之病。余谓郑词淡而净,王词浓而芜。
王实甫“丝竹芙蓉亭”杂剧,仙吕一套,通篇皆本色语,殊简淡可喜。其闻如“混江龙”内“想着我怀儿中受用,怕甚么脸儿上抢白”;“元和令”内“他有曹子建七步才,还不了庞居士一分债”;“胜葫芦”内“兀的般月斜风细更阑人静,天上巧安排”;“寄生草”内“你莫不一家儿受了康禅戒”,此等皆俊语也。夫语关闺阁,已是秾艳,须得以冷言剩句出之,杂以讪笑,方才有趣。若既着相,辞复浓艳,则岂画家所谓浓盐赤酱者乎?画家以重设色为浓盐赤酱,若女子施朱傅粉,刻画太过,岂如靓妆素服天然妙丽者之为胜耶?
王实甫不但长于情辞,有歌舞丽春堂杂剧,其十三换头落梅风内“对青铜,猛然间两鬓霜,全不似旧时模样”,此句甚简淡,偶然言及,老顿即称此二句,此老亦自具眼。
《〈亻刍〉梅香》第三折越调,虽不入弦索,然自是妙。如“小桃红”云“是害得神魂荡漾,也合将眼皮开放,你好热莽也”。沈东阳“调笑令”内“擘面的便抢白俺那病襄王呀,怎生来番悔了巫山窈窕娘。满口里之乎者也没拦挡,都喷在那生脸上,唬的那有情人恨五个地缝藏,差杀也傅粉何郎。秃厮儿,请学士休心劳意攘,俺小姐他只是作耍难当。”止是寻常说话略带讪语,然中间意趣无穷,此便是作家也。
李直夫虎头牌杂剧十七换头,关汉卿散套二十换头,王实甫歌舞丽春堂十二换头,在双调中别是一调。排名如“阿那忽”“相公爱,也不罗。醉也摩挲,忽都白。”唐兀歹之类,皆是胡语,此其证也。三套中惟十七换头,其调尤叶,盖李是女直人也。十三换头“一锭银”内,他将阿那忽腔儿来合唱,丽春堂亦是金人之事,则知金人于双调内惯填此调,关汉卿、王实甫因用之也。
虎头牌是武元皇帝事。金武元皇帝未正位时,其叔钱之出镇。十七换头落梅风云“抹得瓶口儿净,斟得盏面儿圆。望着碧天边太阳浇奠,只俺这女直人无甚么别咒。愿则愿我弟兄们早能勾相见。”此等词情真语切,正当行家也。一友人闻此曲曰:“此似唐人《木兰诗》。”余喜其赏识。
余家《小鬟记》五十余曲,而散套不过四五段,其馀皆金元人杂剧词也。南京教坊人所不能知。老顿言:顿仁在正德爷爷时,随驾至北京,在教坊学得。怀之五十年,供筵所唱,皆是时曲。此等辞并无人问及。不意垂死遇一知音,是虽曲艺,然可不谓之一遭遇哉。
王渼陂欲填北词,求善歌者至家,闭门学唱三年,然后操笔。余最爱其散套中“莺巢湿春隐花梢”,以为金元人无此一句。
康对山词迭宕,然不及王蕴藉。如渼陂杜甫游春杂剧,虽金元人犹当北面,何况近代:以王兰卿传校之,不逮远矣。
南都自徐髯仙后,惟金在衡(鸾)最为知音,善填词,其嘲调小曲极妙。每诵一篇,令人绝倒。亦谓散套中无佳者,惟万种闲愁最好。余细看之,独“马上抱鸡三匝斗,袖中携剑五陵游”二句差胜,乃用晚唐人罗隐诗也。其余芜浅不足观。
《西厢记》越调彩笔题诗用侵寻韵,“本闭口,而眉带远山铺翠,眼横秋水无尘”,误入真文韵。如朱仲谊辞写《鸳鸯冢》“黄钟,羞对莺花绿窗掩”,通篇俱闭口,用韵甚好。
乐府辞,伎人传习皆不晓文义。中间固有刻本原差,因而承谬者;亦有刻本原不差,而文义稍深,伎人不解,擅自改易者。如《两世姻缘》,金菊香云:“眼波眉黛不分明”,今人都作“眼皮”。一日小鬟唱此曲,金在衡闻唱“波”字,抚掌乐甚,云:“吾每对伎人说此字,俱不肯听。公能正之,殊快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