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状元以直谏而被谪者三人,罗伦、张升、舒芬也。罗伦论李文达夺情起复,张升论刘吉,舒芬谏武宗南巡。此三人者,真可谓不负大科矣。然三人皆江西,亦奇事也。罗一峰之高风大节,昭如日星;独张舒二公,世或有不知之者,余故表而着之。
十史六
我朝列圣培养贤才辈出,当宪孝二朝名臣极多,一时如王端毅、马端肃、彭幸庵诸公,皆有物论。独薛文清、刘忠宣、章文懿三公,虽妇人女子皆知其贤,无毫发可议。
倪文毅公(岳)弘治中为冢宰,极有风力,诸司畏奉之恐后。自南转北,假一锦衣官之宅以居,以价偿之,坚不肯受。但云有盐在淮上,乞一书与张都堂获支足矣。时在淮上者,张简肃(敷华)也。张得书云:“我知倪冢宰风裁,且吏部外官所宜奉。第某老矣,行且谋归,不能屈法以奉也。”倪大悔沮。吴少君名孺子,能诗,无营无欲,一萧然物外人也,是兰溪人,其言章枫山、唐渔石、方寒溪之事甚详。枫山祖居渡渎,在兰溪城外十五里,后去官家居。过客与上司至兰溪者,必出城访之,至者必留饭。虽鸡肉三四品,枫山力不能备,皆族人营办。每一月凡数次,族人甚苦之。偶有一废尼寺,上司送与为宅。枫山遂徙居城中,唯旧屋数间而已。寺旧有小楼二间,其卑至于碍冠,枫山终日宴坐其中。枫山作文构思,必起坐绕室中行。纱帻数为所触,枫山亦不知。后年八十六,竟哭于斯,别无营构。
枫山官止祭酒,后以侍郎尚书起之,皆不应命。家有田二十亩,食指亲丁与家人男妇只十口。每口日食一升,终岁当得米三十六石。金华所收又薄,岁入不谷其半。客来相见者馈赠,因主人从来不受,而来者亦忘致之矣。时常缺米,则以麦屑置粥饭中。吴少君之父名一源,岁贡生,少从学于枫山,有时往见。枫山是大胡子,饭后必拂须而出,麦屑尚沾滞须上,拂拭不尽,吴盖亲见之。章文懿移居城中,宅后有天福山。一日,本县勾摄一罪犯,经文懿门前过,径走入文懿家,从天福山逸去。差人在文懿家作闹,谓藏匿此人。文懿令其自至内中寻索。差人直进文懿卧房内寻,不见,亦从后门上天福山追赶而去。文懿与夫人略不动于色。
章文懿之诚朴出于天性。吴少君言其家居每岁请门生二次,清明一次,冬至一次,皆其祭先之福物也。两人共一席,有不至者,文懿自专一席,狼餐而尽。若门生续至,则夫人自来益之。夫人平日与门生皆相见。文懿他时只蔬食。盖文懿初非矫强,亦无意必,其诚朴之性,以为有则吃,无则已,顺其自然,适当如是而止耳。今士宦之家,皆积财巨万,犹营求不已。夫人于禀受之初,其财帛金宝皆有分限。如万斛之舟只可容万斛,更加数斛则沉矣。唐人小说中,有掠剩使之语,言人命中财物皆有定数,少过其数,则天遣一使掠去之,但适满其命中之数而止。夫士夫之意,以为人孰无事,若财货有余,则缓急有济。殊不知今世人亦有散财获福之说。夫散财何以获福,亦只是言人积财太多,过其分限,则冥中之神以横事耗蠹其财。若适满其数,则事亦不至矣。然与其先因事以储财,不若预疏财以弥事。此皆先贤权教,欲人之好义而疏财也。夫读书之人正欲明理,今世士夫读书万卷而独昧于此。有至死而不悟者,吁,可叹哉!
吴少君曰:“兰溪人言我金华深山中,此等人甚多。恐章文懿亦未足为异。”余语之曰:君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夫岂谓今世无此辈人?盖人生之初,其本来面目无不如此。但一读书知事,涉于世网,富贵之心一动其中,则无所不至。而本然之初毫发无复存矣。故山中时有此等人。君试言仕宦中如此等者有几人哉?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唯大人而不失赤子之心,此其所以可贵耳。
章朴庵名拯,枫山之侄,释褐为给事中,后官至工部尚书,清操淳朴略与枫山等。其致仕回家,有俸余四五百金。枫山知之大不乐曰:“汝此行做一场买卖回,大有生息。”朴庵有惭色。
王阳明广东用兵回,经兰溪城下过。时章文懿尚在,阳明往见。在城外即换四人轿,屏去队伍而行。盖阳明在军中用八人轿,随行必有队伍也。至文懿家,阳明正南坐。茶后,有一人跪在庭下,乃文懿门生,曾为广中通判,以赃去官,欲带一功以赎前罪。文懿力为之言,阳明曰:“无奈报功本已去矣。”然本实未行,人以为文懿似多此一节。余谓诚朴之人易为人所欺,然心实无私,言之益见其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