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桥一日问曰:“元朗过苏州曾见杨南峰不曾?”余对以不曾。东桥曰:“若见此老,不要就指望与他做相知。然如此人,亦不可不一见之。我与南峰旧日相与。我升浙江布政时,道出苏州,特往拜之。次日南峰来答拜,此日府中偶设席相请。南峰坐谈半日不去。吏人再三催促,此老怫然,抽身便起。我送至门外,亦不相别。上轿径去,我送与雷葛一匹书一部。明日侵晨,令其子持书葛送还。我曰:‘昨日府中自来催促,不出老夫之意,尊公何故迁怒如此?书葛不受也罢。贤侄且请坐吃茶去’。其子曰:‘家父有命,教学生不要吃茶,亦不坐而去。’其性气大率如此。然接其议论,亦自亹亹可听,何可不一见之。”余旧知此老生狞,且某气性疏诞,平生交知中便少此一人,亦不为欠事。终不见之。
南峰喜着书,其所撰次有宋史、有奚囊手镜、有皇明文宝、有地记诸编。其表皆数百卷,凡例既备,采摭详博,盖数百年所未见者也。故世皆重之,惜乎皆不传矣。
尝以一素卷求东桥先生书旧作,后题云:“云间何元朗暨其弟叔皮今之二陆也。雅道未丧,其在兹乎?承以此卷问余旧作,辄录数篇求为商定。”后留雅宜处作一跋语。雅宜亡后,遂失去。今不知流落何处矣。
余求衡山作语林序,序中曰:“元朗贯综深博,文词粹精。其所论撰,伟丽宏渊,自足名世。此特其绪余耳。辅谈式艺,要不可以无传也。”先生方严质直,最慎与可。苟非其人,必不肯轻许一字。某误蒙奖饰,实为过当。故每自砥砺,期以无负先生知人之明,乃今筋力衰惫,竟无可称。每一思之,面赤发汗。
衡山精于书画,尤长于鉴别。凡吴中收藏书画之家,有以书画求先生鉴定者,虽赝物,先生必曰:此真迹也。人问其故,先生曰:“凡买书画者必有余之家。此人贫而卖物,或待此以举火。若因我一言而不成,必举家受困矣。我欲取一时之名,而使人举家受困,我何忍焉?”同时有假先生之画求先生题款者,先生即随手书与之,略无难色。则先生虽不假位势,而吴人赖以全活者甚众。故先生年至九十而聪明强健如少壮人。方与人书墓志,甫半篇,投笔而逝。无痛苦,无恐怖,此与尸解者何异,孰谓佛家果报无验耶?
王南岷为苏州太守日,一月中常三四次造见衡山。每至巷口,即屏去驺从及门。下轿,换巾服,径至衡山书室中。坐必竟日,衡山亦只是常饭相款。南岷虽蔬食菜羹未尝不饱,谈文论艺至日暮乃去。今亦不见有此等事矣。
唐人有言,吾不幸生于末世,所不恨者识元紫芝。余运命蹇薄,不得踔厉霄汉。然幸而当代诸名公每一相见即倾尽底里,许以入室。如顾东桥、文衡山、马西玄、聂双江、赵大周、王槐野诸公皆是。昔蜀湛严君平谷口,郑子真,唯一杨子云知之,遂不泯於世。余幸有数公之知,亦庶乎可无恨矣。
杨南峰少年举进士,除仪制主事,即欲上疏请释放高墙建庶人子孙。匏庵知之,语南峰曰:“汝安得为此族灭事耶?”夺其疏不得上。南峰以志不得行,即日弃官归。径往小金山读书,数年不入城。其陈义甚高,如此举措,即古人何远。至晚年骚屑之甚,武宗南巡时,因徐髯仙进打虎词以希进用,竟不得志。此正所谓血气既衰,戒在苟得者耶。
王雅宜自辛卯秋在东桥处见余兄弟行卷,是年秋南归。卧疴於石湖之庄,连寄声于张王屋董紫冈,欲余兄弟一往相见。余与舍弟叔皮即移舟造之,雅宜相见甚欢。饭后送至治平寺作宿,寺距其庄三四百步所。寺有石湖草堂,乃蔡林屋与雅宜兄弟读书处也。适陆幼灵芝亦在寺中,遂相与盘桓数日。每日必请至庄中共饭,尔时雅宜虽病甚,必起坐共谈。雅宜不喜作乡语,每发口必官话,所谈皆前辈旧事,历历如贯珠,议论英发,音吐如钟。仪状标举,神候鲜令,正不知黄叔度卫叔宝能过之否。可惜年四十而卒。今眼中安得复见此等人?
孙季泉转南宗伯,赵大周先生曰:“季泉留心于诗,此来当必与君结社矣。”后季泉至,果时相酬唱。又以孙王唱和集命某作序,极为相知。然终日相对,唯谈作律诗之法,不及其他。夫官至宗伯,其所当讲者多矣。余心不谓然,然其以清谨持己,以严正守官,一时士宦罕见其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