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凌溪尝言,康对山谓范增论后数句,忙杀东坡,盖以峻快斩截为着忙也。此亦有见,但不免溺于一偏。缘康之文,全学《史记》之纡徐委曲,重复典厚,而不知峻快斩绝。亦《史记》之所不废,如《韩信传》,任天下武勇以下,载我以其车一节,可见东坡于此等得之。康见之熟,遂以为忙。不知《史记》为文,如右军作字,欧师其劲,颜师其肥,虞师其匀圆,各成一体,皆可取法。不可以已好典重纡徐,而遂轻峻快斩绝也。凌溪此言,可谓善求古人之文矣。
南人喜读书,西北诸公则但凭其迅往之气,便足雄盖一时。惟崔后渠一生劬书,最号该博,然为文宗元次山,不免有晦涩之病。
吕沃洲有意事功,且有文章。自言初进道时,即讨巡边差,盖欲观西北形势,又欲访关中诸公也。既遍历口外,后到武功,首访康对山。一日近暮,命有司治盘榼,携往对山家,与之夜坐,因与谈文。对山极称钱鹤滩陆贾新语序,绝叹服以为不能加。
徐昌谷之文,不本于六朝,似仿佛建安七子之作。出典雅于藻茜之中,若美女涤去铅华而丰腴艳冶,天然一国色也。苟以西北诸公比之,彼真一伧父耳。
今言中载世宗皇帝加太祖成祖徽号册文,浅陋之极,似村学堂中小学生初学作表者之语。一时当制,不知何人。其陋如此,尝观潘勖作曹公九锡文,几乎与训诰同风矣。唐时各朝徽号册文亦皆古雅,若常杨当制,尤为典重。所谓以文章华国,莫大于此。既处清华之地,独不思少效古人分毫,以无负朝廷委任之重耶。
诰敕起于六朝,然其来甚远。肇自舜命九官与命羲仲和仲之词,后君奭君牙蔡仲之命,皆其遗制也。此是皇帝语,即所谓口代天言者。古人谓之训词,唐时独称常杨元白。今观其诰敕中,皆有训饬戒励之言,犹有训诰之风。至宋陶谷已有依样画葫芦之讥矣。后王介甫、苏子瞻最为得体。余观今世之诰敕,其即所谓一个八寸三帽子,张公带了李公带者耶。
六朝之文,以圆转流便为美,苟过於晦涩,失其本色矣。
弘治正德以前之文,杨东里规模永叔,李西涯酷类子瞻,各自成家,皆可领袖一时,要之均为不可废者。
李空同集中,如家谱大传尚黄书传康长公墓碑河上草堂记徐迪功集序诸篇,极为雄健。一代之文,罕见其比。
康对山之文,天下慕向之,如凤毛麟角。后刻集一出,殊不惬人意。前见槐野先生尝语及之,槐野云:对山之文甚有奇者,编次之人将好者尽皆删去,不知何故。即余所见而集中不载者,亦无下数十篇。余归华州,当为寻访续刻以传。后槐野归不久,即有地震之祸。对山之奇文遂湮没不传,可叹可叹!
槐野先生之文与诗,皆宗尚空同,其才亦足相敌。但持论太高而气亦过劲,人或以此议之。若《孙忠列传》与《白洛原墓碑》诸篇,便可度越康李,与古人争骛矣。
近时如偃师高苏门关中乔三石,其文皆宗康李,然能更造平典。虽曰大辂始于椎轮,层冰由于积水,亦由其禀气和粹,正得其平耳。
沈石田不但画掩其诗,其文亦有绝佳者。余尝见其有化须疏一篇,用事妥切,铸词深古,且字字皆有来处,即古人集中亦不可多得。何况近代?今世后进,好轻诋前辈,动辄即谈《史》《汉》,然岂能有此一字耶?今录于左方。
《化须疏》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