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求志
余好读古人书,盖上下二千年之间,凡古人之事,大略已参错于胸中矣。非徒欲夸多斗靡以矜眩于世也。一遇奇节伟行之士与其言之可以垂世立训者,则觉毛骨森爽而形神为之超越者,是岂外铄我哉,亦合之于心而有合也。夫二千年之中,其贤士大夫何止数万,然余之所慕悦者则不出此数人耳。故尽摭之着于篇,以观余志之所向云。
逆观人物之盛,莫过于春秋,然尚混成不见锋锷。独程婴既立赵武,乃辞诸大夫谓赵武曰:“昔下宫之难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赵氏之后。今赵武既立,为成人复故位,我将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杵臼。”赵武啼泣固请无死,婴曰:“不可,彼以我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报是以我事为不成矣。”遂自杀。独此一事,渐觉发露,有以开战国节侠之风。
太史公作四君与刺客诸传,独信陵君、荆轲二传更觉精彩。盖以信陵事有侯嬴朱亥,荆轲事则有田光、樊于期、高渐离辈故也。盖义烈所激自能动人,故虽以陶渊明之闲淡,而其咏荆轲之诗则曰:“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则其意之所感固以远矣。夫死盖有重于丘山有轻于鸿毛者,何哉?彼重则此轻也。呜呼!人生处世,谁则无死?苟以大运校之,若多活数十年禽息视肉,即数十年犹旦暮耳。今以天下之大,一日之中,死人何下数万,皆烟消澌灭。然此数子者常在天地间,虽千载之下犹有生气,则其于生死轻重何如哉?
战国之后,独魏晋人亦能轻死。如《史》称夏侯太初格量弘济,临斩东市,颜色自若,举动无异。嵇中散临刑,顾日影,弹琴曰:“广陵散绝于今日矣。”此二人能不怛死,可谓异矣。余观其与战国人轻死虽同,然各有所主。战国人本出义侠,魏晋人则因其深于老庄,识理透彻,能达死生之本故耳。
战国人才当以鲁仲连为第一。盖以虎狼之秦天下震慑,其帝业垂成而鲁连以片言折之。其事遂寝,则其片言之力,威于六国数百万众矣。而能使文武之业犹存一线,则鲁连之功也。及平原君以千金为寿,则曰“所以贵于天下士者,能为人排难解纷而无所取也。即有所取,是商贾之事,吾不忍为之。”终身不复见。后以复聊城之功,齐欲爵之,遂逃隐海上。盖其于弛张去就之间,无毫发可议。又其言皆本大义,切当情实,非若苏张以浮言动人。盖虽战国策士,而其事近正,迥出诸人之上,一时无与为比。苏子瞻之《论范蠡》曰:“使蠡之去如鲁连,则去圣人不远矣。”盖亦深许之也。后代唯孔北海嘲哂曹操,言皆近正。而ㄈ傥奇逸,颇为近之。太史公以鲁连与邹阳同传,失其类矣。余尝谓古今豪杰,独范蠡、东方朔二人耳。东方朔能嘲哂帝王,范蠡则玩弄造化矣。今二人皆载在《列仙传》。
《风俗通》曰:东方朔乃太白星精,黄帝时为风后,尧时为务成子,周时为老子,在越为范蠡,在齐为鸱夷子皮。言其变化无常也。余又闻东方朔是岁星之精。岁星,东方木星也,朔托生于东方,或者岁星为是。
苏东坡曰:春秋以来,用舍进退未有如范蠡之全者。又曰:子胥种蠡皆人杰,而杨雄曲士也。欲以区区之学疵瑕此三人,此儿童之见。又以为范之贤岂聚敛积实者,何至耕于海上?父子力作以营千金,屡散而复积,此何为者哉?盖以此深不满之。余谓子瞻聪明绝世,事事见得明透,独此一节亦为老范瞒过。盖蠡既建奇功于世,遂弃去,自处以天下之至鄙至贱者,而以神奇出之。故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以略见其端绪耳。后听子孙修业而息之,遂至钜万。盖以见鄙贱之事,苟出以神奇,则鬼神不得持其权。正以见其玩弄造化处。而以为蠡真聚敛积实者,宁不为蠡所笑耶?
一日与莫云卿同看须贾諕范雎杂剧,余曰:“睢以一徒隶,徒步至秦,立取卿相。其远交近攻之策,大率秦取天下十分皆其谋也。及功成之日,蔡泽以一言动之,则去相位如脱敝屣,是可不谓豪杰哉?”余即发口,云卿亦同声言曰:“焉知非范雎见秦之少恩不可以共患难,使人激蔡泽来代己,以为避祸之计耶?”乃知有识者,其所见不大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