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载西施以去越,东方朔在长安,以千金买少妇,岁中辄易去。司马相如使文君当垆,身着犊鼻涤器于市中,二人皆慢世也。有人赏井丹高洁,王子敬云:“不如长卿慢世。”子敬但知长卿慢世,而不知范蠡、东方朔,其慢世之雄者乎。
后世张子房、诸葛亮似范蠡,然二人本子儒术,便觉不同。子房杂出于黄老,故其后辟谷一事尤为近之。然不如范之去得奇怪,令人不可以意见测识。武侯则纯是儒者,故终始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二言,惜哉。
余谓三代以后之人,莫有过于韩信者。盖其初见汉高之时,其仓卒数语,而定汉之业,皆不出此与孔明初见先主于隆中,其问对之言,大率相类。然孔明忒仔细,终是韩信气魄大。
张子房博浪之椎,殊为孟浪。后遇圮上老人以足取履,折挫其气,始能隐忍以就功名。若韩信跨下之辱,安然受之,盖非有所养,亦只是能见事,自度终有所成,不欲徒死耳。
《史记》于《韩信世家》中,其平生陈法,如囊沙背水木罂渡军拔赵帜立汉赤帜诸事,一一详载无有遗者。盖古来用兵,未有如信之神异莫测者。太史公委曲如此,盖重之也。战国时,唯孙膑斩庞涓一事,差可与信比肩,余皆不逮也。
韩信既封齐王,返淮阴,即召向所辱二少年出其跨下者,用以为二都尉。其与李广因霸陵尉故将军之言,一复将即诛之。其量之大小,盖不侔矣。《史》谓李广之死,天下士大夫知与不知,皆为流滋。然则于信又当何如哉?
汉高之得天下,十分皆信之力也。初以陈兵出入而夺王,后以一舍人告变即斩于钟室。此实千古不白之冤,至今人犹痛之。凡言功高而受祸,必以韩侯为口实。
余所不满于韩信者,独不荐用李左车与杀钟离昧二事而已。然信之于汉,君臣之分已定矣。故宁卖友以从君,无宁背君以从友,至是亦乌得不杀哉?其失在于始之受之耳。盖度其势既无终庇之理,则当谢去之,使之北走胡南走越以灭口可也。夫既已受之矣,受而杀之,不已甚乎?
孔北海、嵇中散、谢康乐三人之死,皆有关于天下大义。世不知之,使三人之志不白于天下,聊为辨而着之。夫曹操、司马懿、刘裕皆世之英雄也。方举大事,当录用名士以收人心,岂肯杀一豪杰而自取天下疵类耶?故祢衡者乃一浮薄小儿,以操诛之如杀孤豚耳,然犹必假手于黄祖。况北海议论英发,海内所宗,盖操之所望而震焉者也,而遂甘心焉者何哉?盖谋人之国,必先诛锄异己者。北海忠义素着必不为操用,操固已度之审矣。苟临事而北海一伸大义于天下,则人将解体,而操之事去矣,故不若先事而诛之耳。今观郄虑路粹之奏,如所谓父之于子本为情欲,子之于母如寄物瓶中,此皆儿童之言。乃以此诬衄大贤,纵献帝可欺,操不畏天下后世乎?嵇叔夜名重一时,尤司马昭之所最忌者也。方叔夜当刑之时,太学生徒二千余人乞留康为太学师,况叔夜乃心魏室,使叔夜而在,则昭之异图,叔夜率二千人倡之,所谓虽张空拳犹可畏也。昭乌得而忍之哉?谢康乐之死,亦以声名太盛,且知不为己用故也。然则北海死于汉,中散死于魏,康乐死于晋,盖显然明着者也。世但以为此三人者,皆以语言轻肆,举动狂佚,遂以得罪。呜呼:岂足以知三人者哉?
苏东坡云:孔文举以英伟冠世之资,师表海内,意所予夺,天下从之,此人中龙也。而曹瞒阴贼险狠,特鬼蜮之雄者耳。其势决不两立,非公诛操,则操害公,此理之常也。而前史乃谓公负其高气,志在靖难;而才疏意广,讫无成功。此盖当时奴婢小人论公之语。公之无成,天也。使天未欲亡汉,公诛操如杀狐兔,何足道哉?世之称人豪者,才气各有高庳,然皆以临难不惧、谈笑就死为雄。操以病亡,子孙满前,而咿嘤涕泣;留连妾妇,分香卖履,区处衣物,平生奸伪,死见真性。世以成败论人,故操得在英雄之列。而公见谓才疏意广,岂不悲哉?操平生畏刘备,而备以公知天下有己为喜。天若祚汉,公使备,备诛操无难也。予读公所作杨四公赞,叹曰:方操害公,复有一鲁国男子慨然争之,公庶几不死。
阮嗣宗、陶渊明,与叔夜康乐同时。盖此四人才气志节无一不同,然而二人死,二人不死。盖嗣宗、渊明所谓自全于酒者也。然比干死,箕子佯狂,并称三仁,亦何害其为同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