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被服轻绡,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细物,时或冠蛤帽以见宾客。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词,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余尝与赵大周闲论偶及之,大周曰:“狮子是我西方之兽,终日跳掷无一刻暂休。盖其猛烈之气不得舒耳,故与之球以消耗其气。此兽遂终日弄球,忘其跳掷。曹公之举动轻躁,亦是其胸中猛烈之气不得舒也。”其亦可谓善论古人者矣。
唐人以白太傅为广大教化主。苏端明自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悲田院乞小儿。此二人者于人无所不容,其柳下惠之颜闵欤。然苏稍露锋锷,不及太傅混然无迹。故苏公屡遭磨折,正为是耳。余观白太傅与元微之,自少即以意气相许,盖石交也。后元作相,使干方刺裴晋公。事已有端,然晋公不疑。太傅后为绿野堂之上客,李卫公与牛奇章以维州之议不合,互相排摈,后遂有牛李之党。大傅与奇章义分至厚,然终不入牛党。李卫公亦不深忌之者,亦以其心之素信于人也。《庄子》曰:“忘我易,忘人难。忘人易,使人忘我难。使人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盖必我之忘人者尽,而后能使人忘我。积而于天下兼忘,则尽天下而无我,亦无人矣。”是可以易言哉。苏公岂不知忘我,但恐未能尽耳。昔者南荣<走朱>将南见老子,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走朱>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盖苏公一举动一谈谐,与之俱者实繁其徒,或者苏公欲忘之,而自有不能尽者耶。
韩魏公见书疏中有攻人隐恶者,皆手自封记不令人见。文潞公以唐介劾奏罢相,介亦贬谪。后潞公召复相,即上疏云:“介所言皆深中臣罪。召臣不召介,臣不敢行。”又韩魏公喜营造,所临之郡必有改作,宏敞雄深称其度量,乃知此二公以天下为度者也。今世凡建事功励名行者,无代无之,但不见有许大人耳。
刘道原尝着书自讼曰,平生有二十失:佻易卞急,遇事辄发。狷介刚直,忿不思难。泥古非今,不达时变。疑滞少断,劳而无功。高自标置,拟偷胜己。疾恶太甚,不恤怨怒。事上方简,御下苛察。直语自信,不远嫌疑。执守小节,坚确不移。求备于人,不恤咎怨。多言不中节,高谈无畔岸。臧否品藻,不掩人过恶。立事违众好更革,应事不揣己度德。过望无纪,交浅而言深。戏谑不知止,任性不避祸,论议多讥刺。临事无机械,行己无规矩。人不忤己而随众毁誉,事非祸患而忧虞太过。以君子行义责望小人。非惟二十失,又有十八弊:言大而智小,好谋而疏阔,剧谈而不辩,慎密而漏言,尚风义而龌龊,乐善而不能行,与人和而好异议,不畏强御而无勇,不贪权利而好躁,俭啬而徒费,欲速而迟钝,闇识强料事,非法家而刻深,乐放纵而拘小礼,易乐而多忧,畏动而恶静,多思而处事乖忤,多疑而数为人所欺。事往未尝不悔,他日复然。自咎自笑,亦不自知其所以然也。观刘道原二十失十八弊,余实似之,盖十有其六七矣。乃知天之生人,其性之相类有如此者。
黄山谷言:东坡先生道义文章,名满天下。所谓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者也。心悦而诚服者,岂但中分鲁国哉?士之不游苏氏之门与尝升其堂而畔之者,非愚则傲也。当先生之弃海滨,其平生交游多讳之矣。而王周彦万里致医药,以文字乞品目,此岂流俗人炙手求热救溺取名者耶?盖见其内而忘其外,得其精而忘其粗者也。
茶有蜜云龙者,极为甘馨,宣和中甚重之。廖正一,字明略,晚登苏门,子瞻大奇之。时黄、秦、晁、张号苏门四学士,子瞻待之厚。每来必令侍妾朝云取蜜云龙,家人以此知之。一日又命取蜜云龙,家人谓是四学士,窥之乃明略也。
山谷跋司马温公文潞公书曰:温公天下士也。所谓左准绳右规矩声为律身为度者也,观此书犹可想见其风采。余尝观温公《资治通鉴》草,虽数百卷颠倒涂抹,讫无一字作草。其行己之度盖如此。
山谷见王介甫字说,极口赞之。有人闻之笑曰:直是怕他。又山谷于荆公诗句字法,每称誉不容口。余见其集中跋荆公惠李伯牖钱帖云,荆公不甚知人疾痛疴痒,于伯牖有此赙恤,非常之赐也。及伯牖以疾弃官归金陵,又借官屋居之,间问其饥寒。以释氏论之,似是宿债耳,盖深中介甫之膏盲也。然荆公之文章字法,辉映宇宙,亦岂可终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