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取此段而细绎之,熟玩之,即其所以必改之旨有可得而窥见者。“人之所以为人,道之所以为道”二句,浑括“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二句,不复分贴,以首节三句,原非三平列也。道从性命而来,性命从天而来。“修道之谓教”,即道中之事,即天命中之事也。其不曰“性之所以为性”者,以经义系于明吾人之有道,而不系于明性也。“人之所以为人,道之所以为道,圣人之所以为教”三句,一气追出“原其所自,无一不本于天而备于我”二句来,方才略顿,使下文“学者知之,则其于学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二句,直腾而上接也。“本于天而备于我”,与此章总注“本原出于天,实体备于己”恰相针对,虽总注多“不可易”、“不可离”两层,然“不可易”即“出于天”足言之耳,“不可离”即“备于己”足言之耳,非有添出也。即此“无一不本于天而备于我”一句之中,亦已具有“不可易”、“不可离”之意。性、道、教无一非不可易,无一非不可离也。次节经文,特从首节三句中所蕴含之意抽出而显言之,使首次二节筋络相联耳。“学者知之,则其于学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此二句正为此节经文推原立言之所以然处,正得子思吃紧启发后学心胸之旨。此节注要义在此,故下文“子思于此首发明之”二句,十分有力。一部中庸,其使学者知所用力自不能已之意居其半也。“读者所宜深体而默识也”,乃是勉励之辞。改本之精妙如此。若初本“知己之有性”云云,尚觉粗浅而未及精深,况三平列,亦依文而失旨,虽似整齐,而仍于第一句遗“命”字,于第三句遗“道”字,文亦未能尽依。董子所谓“道之大原”云云,为知言则可矣;若引来证中庸此节,则为偏重“本于天”意,而未及“备于我”意,则是仍未免遗却亲切一边意矣。定本与未定本相较,虽皆朱子之笔,而尽善与未尽善县殊。朱子岂徒为好劳?岂乐人之取其所舍而舍其所取耶?乃《辑释》反为引陈氏之言曰:“元本含蓄未尽,至定本则尽发无余蕴。”是粗浅则得解而以为尽发,精深则不得解而以为含蓄,似为无学。又引史氏之言曰:“‘学者知之,则其于学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不过称赞子思勉励学者之言,不复有所发明于经。”是以钩深致远之言,仅视为称赞而勉励,似为无见。又引陈氏之言曰:“‘知己有性’六句,义理贯通,造语莹洁,‘所以为人’三句,未见贯通之妙。至‘无一不本于天而备于我’,其义方始贯耳。”是讨寻章句而仅乃用其批评帖括之笔,似为无知。此所以缪从祝本,而致令圣经贤传传授心法之文,大儒毕生尽心力而为之以成其至粹者,千百阙其一二,故曰不可不辨也。
“欲其一于善而无自欺也”一句,《四书通》曰:“初本‘必自慊’,后改作‘一于善’。朱子尝曰:‘只是一个心,便是诚;才有两,便自欺。’愚谓易以阳为君子,阴为小人,阳一而阴二也。一则诚,二则不诚。改‘一于善’,旨哉!”《通》之说如此,则“一于善”为定本无疑也。诚其意者,自修之首,故提善字,以下文“致其知”句方有知为善以去恶之义,而此节后言致知先言诚意,不比下节及第六章皆承致知来也。“一于”二字,有用其力之意,正与第六章《注》“知为善以去其恶,则当实用其力”,恰相针对也。若作“必自慊”,则终不如“一于善”之显豁而缜密也。改本之胜于初本又如此,而《辑释》顾乃又引陈氏之言曰:“‘一于善’,不若‘必自慊’对‘毋自欺’,只以传语释经文,尤为痛快该备。”夫传本释经,何劳挹注?以用传释经为快,不如不注,而但读传文矣。圣经三纲领犹必言善,若注自修之首而不提善字,何以反谓该备耶?“得于心而不失也”一句,四书通曰:“初改本云:‘行道而有得于心。’后改本云:‘得于心而不失。’门人胡泳尝侍坐武夷亭,文公手执扇一柄,谓泳曰:‘便如此扇,既得之而复失之,如无此扇一般。’所以解‘德’字用‘不失’字。”通之所引如此,则“不失”为最后定本无疑也。政者,正也;德者,得也。得字承上“为政”二字来。得于心者,心正也。心正而后身正,身正而后朝廷正,朝廷正而后天下正,所谓“正人之不正”者,此也。不失者,兢兢业业,儆戒无虞,罔失法度也。不失,便是不已无息也。若作“行道”,则上文既言“政之为言正也,德之为言得也”,则“得于心”句正宜直接,而于此复加以“行道”二字,岂不赘乎?初本是“行道而有得于身”,次改“身”作“心”而仍未去“行道”二字者,沿古注而未能尽消閒耳。况不失,则道之行也自在其中而不待言矣。行道,则虽有得于心而未见其必不失也。最后改本之胜于初次二本又如此,而辑释顾乃又引陈氏之言曰:“此必非末后定本,终不如‘行道而有得于心’之精当。‘得于心而不失’,得于心者何物乎?方解德字,未到持守处,不必遽云不失。‘据于德’注‘得之于心而守之不失’,道得于心而不失,乃是自‘据’字上说来。况上文先云德,则行道而有得于心者也;若遽云不失,则失之急。大学序谓‘本之躬行心得’,躬行即行道,心得即有得于心,参观之而祝氏定本为尤信。”是又皆缪证。夫大学序之言躬行也,上有“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之文,下有“当世之人”之文,故其间不得不言躬行也。若为政以德,则其所为者即其所以。所为所以,非有异时,何得多添“行道”二字于其闲乎?“据于德”注之言行道也,经文上有“志于道”之文。“据于德”德字原根道字来,故注德字不得不言行道也。若为政以德,德字即承政字来,何必增“行道”二字,反似政在行道之外乎?《中庸》说到“不显惟德”,亦此德字,何得谓方解德字,未到持守处耶?又引史氏之言曰:“定宇谓得于心者何物?此说极是。《大学》释明德曰:‘所得乎天。’便见所得实处。今但曰得于心,而不言所得之实,可乎?况不失为进德者言,为政以德是盛德,不失不足以言之。”是又缪议。不失二字即得字而足言之也。《为邦章》《注》曰:“一日不谨则法坏矣。”故必言不失以足之。岂盛德不可言不失耶?《大学》《注》谓“人之所得乎天”,以见德非大人所独有;此节注不言行道,以见圣人之德所性而有,而乃妄以为罅漏也而议之耶?故曰犹待辨也。
若夫《诚意章》《注》,坊本与定本合,固不待辨矣。然祝本有诸处不合定本,而独于最后所改之《诚意章》“故必谨之于此,以审其几焉”无殊。夫此,以《年谱》考之,是在没前三日所改者也,何以祝本反得与之合耶?陈氏信祝本为定本,以他本为未定本,而惟此无殊,陈氏亦自不解。即倪氏从陈氏,而倪氏亦自不解。然此亦易解也。子明之题祝本也,即曰“向得先公晚年绝笔所更定”,则晚年所更必不能缕述,而绝笔所更必为之述于此,以扬先人之精勤。祝氏得此语,潜为改正,而秘其因题得改之由。自谓此本今而后人之见之者,皆以为晚年绝笔所更定之本矣,于是但述所云“《四书》元本”以下二十六字,示人谓此最后定本之证也。况朱子之疾,来问者众,殁前有改笔,及门必述传一时,祝氏因得闻而窃改。若其余诸处,安得尽闻之而改之乎?此所以他处多未定本,此处反得定本也。陈氏既不得其解,易《年谱》以就之。《辑释》引陈氏之言曰:“‘欲其必自慊而无自欺也’一句,惟祝氏附录本如此,他本皆作‘欲其一于善”。《年谱》谓:‘庆元庚申四月辛酉,公改《诚意章句》。甲子,公易箦。’今观《诚意章》,则祝本与诸本无一字殊,惟此处有‘一于善’三字异,是其绝笔改定在此三字也。”倪氏又不得其解,亦疑《年谱》。于《辑释》摘录《年谱》而附其说于后曰:“鉴有晚年改本之说,愚考之《年谱》,无一语及晚年改本之论,似为可疑。”信如陈氏倪氏之言,是《年谱》有讹文也。夫惟知信祝本,而于其罅隙可疑之处,不能因疑生悟,而强断《年谱》之文为有讹,抑何愚乎!不待辨者,窃更有所解如此,若不可不辨者甚多,不能尽记。
予有健忘之疾,恐尽忘而无以请正于先生朋友也,故姑取其尤要者记焉。忠所学《附考》粗就,因命忠刻此以弁于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