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房租到期后的一个星期六,1月12日或是13日,热尔维丝已记不准确切的日期了。她已经什么也不记得了,因为她已经想不起来有多久肚子里没有进过热东西了。唉!真是地狱般的一周!家里已找不到一点儿可以充饥的食物,两只四磅重的面包从星期二维持到了星期四,后来她又找到了一块昨天剩下的干面包皮倒现在为止,已经三十六小时连面包屑都没有了,真的叫做对着空饭橱跳舞啦!唉!她所感觉到的是恶劣天气压在肩上的重负。天空中弥漫的乌云像一只阴冷漆黑的锅底,酝酿已久的大雪还未降下。当人在饥寒交迫之中时,即使勒紧裤腰带,也是无济于事的。
也许晚上古波会带一些钱回来。他说他在上工。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不是吗?热尔维丝虽然无数次地失望,但是她最终还是对这笔钱抱着一线希望。她自已经过了各种失落和挫折之后,在区里找一份普通洗涤工的活儿都不行了,甚至雇她收抬屋子的一个老妇人不久前都把她赶出了门外,骂她偷屋子里的酒喝。没有一个地方愿意要她干活儿,她把自己给毁了;实际上人们是成全了她,因为,她已经堕落到如此浑浑噩噩的地步,宁愿等着被饿死,也不愿意动动自己的十只手指头。总之,如果古波能带回来些工钱,就能吃到一些热东西了。此刻,中午十二点的钟声还未敲响,于是她躺在草垫子上等待着,因为当人躺卧的时候会暖和一些,也不至于会感到太饿。
热尔维丝称之为草垫的东西,实际上是堆在墙角的一堆干草。她的卧具已经陆续拿到区里的拍卖行里去了。起初,手头上实在没钱花的日子里,她万般无奈地从床垫里抽出几把羊毛,藏在自己的围裙下面,拿到俊男街去,每磅卖上十个铜币。后来那垫子被掏空了,有一天早上,她索性把那垫子套拿去换了三十个铜币,为的是买咖啡用。不久两个枕头也跟着去了拍卖行,接着是一只双人长枕头。剩下的是那张大床了,这床可不能藏在袖筒里拿出门去,要是让博歇夫妇看见他们把屋子里的抵押物抬出门去,便会嚷嚷得让全宅院的人都知道的。但是,有一天晚上,她窥探到博歇夫妇设宴待客,于是,在古波的帮助下,把那张床拆成了零件,平安地搬出了大门,先抬床板,再搬床背,最后是床架子,一块接着一块地运到了外面。这次强行拍卖获得了十个法郎,够他们大吃大喝三天了。干草当褥不也挺好吗?甚至后来把被单都拿去与先前卖出的其他卧具做伴了。二十四小时极度饥饿之后,又用换来的钱大吃大喝,恐怕会患消化不良症的。他们用扫帚把于草屑扫在一起,再重新躺在上面,没有比这更脏的东西了。
在那堆干草上,热尔维丝没有脱衣服,像一只小狗一样蜷曲着,两只脚缩到破旧的裙子里面,好让身子暖和一些。这一天,她眼睛圆睁着,脑海中浮现出一些不愉快的念头。天啊!不,倒霉的早上!人怎么能这样不吃不喝地过活呢?当她觉着自己头脑里一片空白时,她并不觉得饿,只是感到胃里像坠了一只铅砣似的,当然,望着眼前家徒四壁的惨象,她又从何寻找快乐的主题呢?这里简直像个狗窝!那些穿着外套在街上溜达的母猪兔狗都不啮的肮脏狗窝。她用呆滞的目光怔怔地望着四壁皆空的屋子。当铺已经把屋里几乎所有的物品拿去了,这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只剩下一只橱柜、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然而橱柜上的大理石台面和抽屉和那张木床一样顷刻之间以同样的方式消失了,即使是一场火灾也不会把这一切扫荡得如此彻底,家中的陈列品也尽数掠净。先是从座钟卖起,换回十二个法郎,直至家里的照片,有一个女商人要买下那些相片框子;这个女商人倒是非常乐于助人,她买下了热尔维丝的一只锅,一只熨斗,一把梳子,按照不同的价值分别给了女主人五个铜币、三个铜币和两个铜币,这样热尔维丝再上楼时手中便可以拿一块面包了。现在,手头上只剩下一把剪烛花的破剪刀了,她想用它再换一个铜币,女商人都不愿意了。天啊!如果她知道有谁愿意买下垃圾、灰尘和油腻的话,也许她还能卖出一笔钱,尽够开一家店铺呢,因为她的屋子里这些东西是应有尽有!她看见墙角里有许多蜘蛛网,这些蜘蛛网也许是医治刀伤的好药呢,可惜还没有一个人来为此谈一笔交易。于是,她无奈地转过头去,放弃了做生意的妄想,把自己的身子在草堆中蜷缩得更紧了,她更愿意透过窗户凝视着风雪沉沉的苍穹。这痛苦的时日像屋外寒彻的空气一样渗进了她的骨髓,要把她娇嫩的肌肤冻成硬块。
让人烦心的事接连不断!为何要让自己为这许多琐事困扰,苦思冥想而坐卧不宁呢?她怎么能安然入睡呢!房租的事又来搅扰她的脑筋了。房东马烈斯科先生昨晚亲自再次登门,他说一个星期内,如果再交不出最近两季度的欠租,就要把他们赶出门外。那么好吧!他要赶就赶吧,到了马路上不见得比在这屋子里更糟!你们瞧瞧看这个穿着大衣,戴着羊毛手套的畜生!他上楼来,气势汹汹地讨租金,就像古波夫妇把一笔不小的款子藏在什么地方似的!该死!即使有点儿钱,她也得先养家糊口!这个大腹便便的家伙,总是出言不逊,她就把他放在了屁股后面!①就像她野蛮的丈夫古波一进门就想打她几下,热尔维丝也会像对待她的房东一样,把古波也放在屁股后面。现在,她屁股后面有足够的地方,因为她对谁都已满不在乎,她正想要摆脱所有的人们和这令人厌恶的生活。古波有一根棍子,他戏称它为母驴扇,并用它常去扇他的老婆,瞧呀!她被扇得浑身冒着臭汗。她呀,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她也会咬人,抓对方的脸。于是,他们常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打架,打得兴致浓了,连面包都不想吃了。然而,终于她连拳打脚踢之类的事件也和其他事情一样习已为常了。古波整整几个星期无所事是,几个月沉湎于酒精之中,醉得像疯子般地闯进家,对她拳打脚踢,她也渐渐地适应了。她只觉得他令人讨厌,仅此而已。正是从这些日子开始,她把古波放在了屁股后面。是的,她的猪猡般的男人,放在屁股后面!罗利欧夫妇、博歇夫妇、布瓦松夫妇统统放在她屁后面!还有全区里藐视她的人们,也让他们去屁股后面吧!全巴黎的工人也装在屁股后面吧!她会毫不经意地用手掌在屁股上拍一下,就让他们都在屁股后面呆着吧,一阵喜悦和复仇的感觉让她欣欣然。
①法国俗语:把人“放在屁股后面”,即“置之不理”或“满不在乎”的意思。
不幸的是,即便一个人对一切都能从习惯到自然,都还不能养成不吃东西的习惯。这里一件令热尔维丝十分失望的事。她即使坠落到社会的最底层,沦落到人下人的地步,走过众人的面前遭受白眼和撤嘴。无理和侮辱,她都已经不在乎了,只是那辘辘饥肠搅得她难以忍受。呀!她已经与盘菜告别了,她现在已经下贱到能找到什么都吞进肚里的地步。遇上节庆的日子,她去肉店用四个铜币买回一些快要发臭的肉屑,放上一些马铃薯,在一只小锅里煮一煮。或者把一只牛心切成小块烧熟,她却会咂着嘴唇像是要品尝上等佳肴似的。还有几次,当她找来一些酒时,她精心作了些面包了煮汤,真是名副其实的为鹦鹉做的汤。两个铜币买来的意大利干酪,一些马铃薯,半磅熟豆子,这同样是她不能多得的好菜了,后来她去一些下等饭店里买那些顾客吃剩的饭菜,花一个铜币买来一盆鱼骨,里面加杂着一些吃剩的碎肉。再往后她就更下作了,去慈善饭堂向食客们讨要吃剩的面包片,再求邻居允许在人家的炉子上做些面包汤。又有几天的早上,她饥饿难当时,甚至与一群在商店门口徘徊的狗为伍,企盼着店主们能把吃剩的肉菜倒在门前的阴沟里。有时在这种地方,她竟能找到好菜吃,有腐烂的甜瓜,有发了臭的鳍鱼,也有好多牛排、猪排,但是,她也得细心检查那些肉排,害怕里面已经长出了蛆虫。是啊!她已经到了这种田地,这情形真让食客们作呕;然而这些食客们如果三天不进食,我们倒要看看他们还会不会与自己的肚子赌气!恐怕他们也会四脚趴在地上,彼此像哥儿们一样吃那些脏东西了!呀!穷人们饥肠辘辘,发出饥馑的哀鸣,饥寒交加之中搅拌着牙齿吞吃着那些污秽不堪的东西!这就是在金光流彩,华丽夺目的大巴黎发生的一切吗?当年她对肥鹅肝曾不屑一顾,现如今她也许为争夺最差的饭菜不惜与别人打架!有一天,古波拿了她的两张面包券卖了换酒喝,愤怒之下她差点儿用火铲把他打死,极度的饥饿使她为一块面包的不翼而飞怒气冲天,失去了理智。
此刻,由于向黯淡的天空凝视得太久,不觉打起痛苦的小院来。她梦见空中降落的大雪落在她身上,严寒透彻她的肌肤。忽然间,她一下子惊醒过来,一阵焦虑不安,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天啊!难道她!临近死亡了吗?她怀着惊恐,浑身战栗着望了望天空,原来天并没有黑。夜晚还没有降临!当一个人肚子里空空如也时,时间就变得那样见长!她的胃肠与她的神志一起觉醒,绞得她浑身痛苦难当。她跌坐在椅子上,垂下头去,双手夹在大腿之间取暖,心里盘算起古波带工钱回来后如何立刻买食物做晚饭的事:一块面包,一瓶酒,两份煮熟的牛肚。巴祖热大叔的小时钟鸣叫了三下。已经下午三点钟了。于是她哭泣起来,她实在没有勇气再等到七点钟了。她全身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像一个未经世故的小姑娘强忍着巨大的痛苦,弯下腰去,双手顶住肚子,好让饥饿的感觉减轻呢。呀!生孩子的疼痛比挨饿的感觉要更好些!然而饥饿感并未减轻,于是她不由地气恼起来,她站起身,在屋里踱起步子,希望能像哄小宝宝入睡那样来回踱步,让饥饿之神也能尽快睡去。她在四壁皆空的屋子里来回走了足足半个小时。忽然间,她停住了脚步,眼睛睁得溜圆。也罢!她想去罗利欧夫妇家借上十个铜币,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如果他们愿意,她宁愿去舔他们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