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嘛,真是大势已去。半年来他总是醉醺醺的,不久他就病倒了,住进了圣安娜病院;算是一次乡村生活体验吧。罗利欧夫妇戏称那是烧酒老爷回到自家的乡村别墅里去了。几个星期后,他出了院,身体复原了,然而他又重蹈覆辙,直到他重新病倒在床的那一天,又必须去医院接受保养治疗。三年之内,他竟七次住进圣安娜病院。区里的人都说医院里会把他的那间病房随时保留着。然后,最糟糕的是,这个不思悔改的酒鬼每进一次医院,他的病情就更加深一次,这样循环往复,每况愈下,人们不难预料他最终结局的那一天,就像一只逐渐腐蚀的木桶,当最后一块木帮断裂时,那条条桶箍就会迸然散落。
唉!酒精和病痛已让他忘记了修饰自己,形骸影枯的像个活鬼!酒精毒素在他体内无情地肆虐着。他的肌体已浸透了酒精,正在干瘪萎缩,就像药房里玻璃罐里浸泡着的胎儿,药水让它们渐渐缩小。他瘦得骇人,当他站在窗前,人们都能透过他的骨节,看见射进窗来的日光。他双颊凹陷,眼神令人厌恶,眼眶里常常噙着泪水,流出的黄蜡可供一个教堂所用,只是他的鼻子变得更好看了,漂亮而鲜红,上面还有不规则的花纹,活像一朵石竹花开放在他那张憔悴的面孔上。凡是知道他年纪的人们,都晓得他也刚刚到40岁,然后看他走过眼前时哈着腰,驼着背,老态龙钟的模样,像那些老街巷一样陈旧,大家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另外,他的双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尤其是右手不规则的跳动已经到了失控的程度,以至于有好几天他只能双手握拳才能捧起酒杯,颤颤悠悠送到唇边。嗨!妈的!怎么会抖成这副样子!在所有倒霉的事情中,只有这件事让他痛心疾首!人们常常能听到他在咒骂自己的双手。还有好几次,人们看到他竟对着双手能看上几个小时,看着这双像青蛙般跳动不停的手,他欲说无言,也不再生气,那神态像是在思索和琢磨肌体内部的什么机关,会使这手做出这种跳跃的把戏。有一天晚上,热尔维丝看到了他这样一副。情形,他那被酒精烤于的双颊上,两粒硕大的泪珠滚了下来。
最后的一个夏天,娜娜回到父母家过夜,而此时也是古波情形最糟的时候。他的声音完全变了,烧酒在他喉咙里奏出一种新的音乐。他的一只耳朵也聋了。这之后没多久,他的视力也骤降;他必须扶着栏杆下楼,如果他不愿意自己跌倒的话。至于说到他的健康,就像人们所说的正处于一个静止状态。他的头常常像炸开一样疼痛,头晕目眩之际使他好似眼中有无数支蜡烛在跳动。忽然间,他的四肢会钻心般地疼痛起来;他顿时脸色惨白,不得不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呆呆地坐上几个小时,每次疼痛过去后,甚至手臂要瘫痪一个整天。有许多次,他倒在床上,蜷缩着身子,躲在被单下面,像一只困兽沉重而短促地呼吸着。于是,先前在圣安娜病院里有过的那些疯狂的病状又再一次复发了。高烧使他多疑,惊恐,焦躁不安,进而使他满口胡话,他疯狂地扯破自己的工衣,用牙咬坏家具;时而他又落入伤感的旋涡之中,像一个姑娘般的哽咽着,呻吟着,叹息着,如同一个从未被人爱过的女孩。有一天晚上,热尔维丝和娜娜一起回到家里,却看见床上没有他。他把一只双人长枕头放在被单下充当自己,自己却躲在床与墙之间的夹缝里,牙齿正在不住地打着架。当她们找到他时,他惊骇地说有许多男人要来杀他。母女俩忙不迭地扶他重新睡下,像哄孩子般安抚着他。
古波只认得一种药物,那就是烧酒,只要一口下肚,就如同肚子上挨了一闷棍,便会立即站起身来。每天早上,他就是用这个方法治好他吐痰毛病的。他的记忆力丧失已久,脑袋里空空如也;所以他刚刚站起来不久,就把自己的疾病视作儿戏。在他看来他从来就没得过什么病。唉哟!他竟然到了死到临头还自充好汉的地步。另外,他对其他事情也同样颠三倒四,娜娜在外面游荡了半年后回到家里,他好像只觉得她不过是下楼去做了一件事重新上楼来罢了。娜娜常常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在路上遇到父亲,她还向他嘻嘻地笑,而他却全然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总之,他是不中用了,如果她找不到椅子,竟直坐在他身上,他也会无动于衷。
当霜冻初降的季节来临时,娜娜又一次出走了;她借口说去水果店里问有没有煮熟的热梨。她是觉着冬天来了,她当然不情愿在灭了火的炉子旁冻得牙齿打架。古波夫妇只骂她正不中用,因为,他们等来等去不见她把梨拿来,大约她还会回来的;去年冬天,差她去买两个铜币的烟叶,三个星期之后才买了回来。然而,几个月流水般过去,却仍不见她的回来。这一次,也许是跑远喽。当6月份到来的时候,她也没有随着阳光归来。再明显不过了,这一次完结了,她一定在什么地方找到白面包吃了。一大,古波夫妇拮据之际把女儿睡的那张铁床卖了,换回了六个法郎,于是去圣杜安的一家酒店里痛饮一番,把钱花了个精光。那床让他们觉得太碍事了。
7月份来了,一天早上,维尔吉妮招呼正经过店门的热尔维丝进来,并且请她帮忙洗洗碗,因为昨晚朗蒂埃带来两个朋友大吃大喝了一顿,所以脏盘子剩了一大堆。当热尔维丝正在洗涤着那只朗蒂埃用过的沾满很厚油腻的盘子时,这个饱食终日的帽子商正在店铺里心安理得地消着食,他突然叫了一声:
“您不知道吧,亏得您还是做母亲的!前几天我还见着娜娜啦!”
维尔吉妮坐在柜台旁,愁容满面地面对着渐渐变空的糖罐和抽屉,无奈地摇着头。她总是忍耐着不把脸拉得太长,因为,那样会使她原本就很糟的情绪变得更坏。朗蒂埃经常能见到娜娜。哼!她敢发誓!只要一个女人在他的脑子里转悠,那么,他什么坏事都能做得出来!这时罗拉太太走进门来。近来她与维尔吉妮来往从密,维尔吉妮向她倾吐了许多心里话,她轻批地撒着嘴巴问起朗蒂埃:
“您说您见到了娜娜,这里有什么意味吗?”
朗蒂埃听了此话非常得意,哈哈大笑着卷着自己唇上的胡子回答说:
“是的,当然是美好的意味!她坐在马车上,我却在满是泥水的马路上行走这可是真的,我向你们发誓!这也用不着掩饰,那些与她谈笑风声,不分你我的打情骂俏的富家子弟们可是够幸福的喽!”
他的目光中露出兴奋的神色,此时,热尔维丝正站在店铺的后面擦着一只盘子,他回过头去对她说:
“是的,她坐在一辆马车上,打扮得可真入时啊!我差点儿没认出她来,因为她太像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了,她的皓齿配上鲜艳的脸蛋简直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她举起手套向我打招呼,还嫣然一笑我想她是把一个子爵弄到了手。嘿!她真够神气的!她把我们都不放在眼里了,这个贱丫头,真是福星高照呀!一只欢天喜地的小猫!不是吗?你们想不出她有多么开心!”
热尔维丝手中的盘子早已擦拭干净,放着光泽,但是她仍旧拿在手中擦着。维尔吉妮心里却在不住地盘算着,明天该交付两处的货款,她不知道如何交上这笔钱,心中不免忧虑重重,既肥又壮的朗蒂埃此时仍在吸吮着养肥他的糖果,他兴奋异常地像要把这家不很富裕的小糖果店里的可爱的糖宝宝吞进肚里,实际上这店铺已被他吃去了大半。破产的气氛已笼罩在人们头顶上了。说真的,他再嚼上几颗果仁糖,再吞吃几粒麦芽糖,就会把布瓦松夫妇的生意全部吃尽了。忽然间,他用余光瞥见了正路过对面马路的布瓦松,他正在值勤,腰间的佩剑不时地拍打着大腿。这情形使他又兴奋起来,连忙催促维尔吉妮仔细瞧瞧自己的丈夫。他说:
“喂,瞧呀!巴丹克今天真威风!他的双腿夹得真紧,瞧他那警惕的眼神,像是要去什么地方捉拿罪犯呢。”
当热尔维丝重新登上楼梯回到家中时,看见古波正呆呆地坐在床沿上,这是他的病情发作的症状之一,他用那双死鱼般的眼睛盯着脚下的地砖。于是,她又跌坐在一把椅子上,浑身像散了架一般,双手无力地垂在自己肮脏的裙据上。她面对古波坐了只有一刻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得到了一些消息,”她终于嘟囔着说,“有人看见了你的女儿是的,你的女儿打扮地很阔气,再也用不着你了她过得挺好,真有福气!啊!上帝呀!我多想也有她那样的福分哟!”
古波始终凝视着地砖。后来他慢慢抬起他那张憔悴的面孔,呆滞而木讷地笑了笑,结结巴巴地说:
“喂,我可爱的乖乖,我并不强求你你只要洗梳干净,容貌还不算太糟。要知道常言说得好:再旧的锅也不愁找不到锅盖当然喽!那好比在熟菜里加进奶油,只要你的日子能过得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