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间卧房曾是顾热大妈住过的,做儿子的十分孝敬地按她生前的原样摆放着所有的物品。窗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还放着那只绣花用的绷子。近旁的那张高背扶手椅像还在等候着老绣花女工的到来。床上的卧具也整齐地摆放着,如果她能离开那墓地来到家中伴着儿子过夜,她还能依然如故地睡在床上。这卧房仍保持着虔诚的憩静和一种正直仁慈的气氛。
“请进呀。”顾热提高了嗓门重复着说。
她战战兢兢地走进屋来,像一个大姑娘悄然走进一处神圣而体面的地方似的。他呢,就这样把一个妇人引进了他故去的母亲的卧房里,不觉脸色变得苍白,心头也不住地震颤着。他们踮着脚悄然无声地穿过那卧房,像是生怕被顾热大妈听到,生出羞愧似的。随后,当热尔维丝走进他的卧房,他随手关上了门。这里是他自己的天地。这是她熟悉的一间狭小卧室。屋里还是那张小铁床,床上围着白色的床帷,真像寄宿生的卧房。墙上仍旧是他自己剪贴的图画,而且一直贴到了天花板上。热尔维丝面对这清纯的一幕,不敢上前,向后退缩着,只是远远地望着屋里的那盏灯。他不说一句话,只是一阵热狂,想要把她死命地搂在怀中,她却一阵昏厥,喃喃地说:
“唉!天啊!哎!上帝呀!”
屋里火炉的炉膛里炭火融融,仍然还有火,锅里的红烧肉正吐出热气,顾热知道自己回家会迟一些,便在锅里温着肉。热尔维丝在这融融热气之中从凉冷麻木之中复苏了过来,她恨不得四脚并用,扑上去吞下锅里的肉。她那饿得像要裂开的胃肠进食的欲望比她来时更加真切,她低下头,叹出一口气。顾热明白了一切。他把红烧肉放在了餐桌上,切了几块面包,还给她斟满了一杯酒。
“谢谢!谢谢!”她说,“呀!您真是太好了!谢谢!”
她结结巴巴,甚至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当她拿叉子的时候,手抖得非常厉害,以致于手中的叉子滑落下来。饥饿折磨得她竟像老人一般颤巍巍地摇着头。她不得不用手指拿起肉吃,当她把一块马铃薯塞进嘴里时,忽然哽咽地哭泣起来。两行大滴的泪珠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滴在了面包上。她不停地吃着,拼死地吞食着被泪水浸透的面包,边吃边喘着粗气,下巴还不住地抽动着。顾热怕她噎着,强迫她喝几口酒;然后那酒杯碰在她的牙齿上发出细微的得得声。
“您还要些面包吗?”他低声问道。
她只是嘤嘤地哭着,一会儿说要,一会儿又说不要,连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啊!主啊!饿极了的人吃饭多么香,又是多么的凄惨!
他呢,直立在她对面,凝神望着她,在明亮的灯罩下面,他看得十分真切。哎!她老多了!衰蜕多了!屋里的热气把她头发和衣服上的雪融化了,顺势流了下来。她可怜的颤巍巍的头上已是满头花白头发,风吹乱了那一绺绺斑白的头发。她的脖子像是陷在双肩之中,佝偻着身子,臃胖丑陋地叫人看了直想哭。他回忆起当年他们两人的恋情,那时节,她浑身上下都像玫瑰花一样鲜艳。她烫衣服时领上绽出一道像婴儿般的美丽皱折,活像戴着一条精美的项链。他也常常去店里欣赏她的美貌,看上几小时都不厌其烦。后来,她又去他的铁工厂,在那里他们两人都度过了甜蜜的时光;他打着铁,她的心也随着铁锤的起落而欢快地跳动,是呀!多少个夜里他咬着自己的枕头,企盼着能把她带进自己的卧室!强烈的希冀使他不但想拥有她,甚至要振碎她!现在,她已经属于他了,他也能够拥有她。她吃完了面包,也擦干了流到锅底里的泪水,原来她无声的泪水始终不停地滴进了锅里。
热尔维丝站了起来,她已吃完了饭。她感到有些窘迫,低头沉默了片刻,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容留她。后来她感到他的眼睛里燃起一团炽热的火焰。于是,她把手放在了胸衣上,解开了第一粒钮子。然而顾热早已跪在了地上,他向她伸出双手,温柔地说:
“我爱您,热尔维丝太太,呀!尽管发生了一切,我仍然爱着您,我向您发誓!”
“请您别这样说,顾热先生!”她惊叫起来,望着膝下六神无主的顾热,“不,您不该这样说,这叫我太痛苦了!”
然而他重复说他一生中只爱她一人,这更使她心如刀绞。
“不,不,我不愿意这样,我太惭愧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请站起来吧。应该是我跪在您的面前!”
他站起身来,浑身发着抖,用结结巴巴的语调问道:
“我能吻您吗?”
强烈的意外和激动使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点头表示愿意。天啊!她是他的人了,他可以做他情愿通过她得到快乐的一切事情。然而他仅仅是伸出他的嘴唇。
“热尔维丝太太,我们这样就足够了,”他喃喃地说,“这里包含着我们的一切友谊,不是吗?”
他吻着她的前额,吻着她斑白的头发。自从母亲死后,他还没有吻过任何一个人。他的生活中只有好朋友热尔维丝的存在。当他如此恭敬地吻过她之后,便向后倒退着,倒在自己的床上,哽咽起来。热尔维丝不能再这样逗留下去了;当人们彼此相爱时,遇到这番境况真是太凄惨,也太糟糕了。于是她向他嚷道:
“我爱您,顾热先生,我还是那样深深爱您呀!这是不可能的,我明白告别吧,告别吧,否则,会把我们两人都毁了!”
她说着便飞也似地穿过顾热大妈的卧房,重新回到了马路上。当她恢复了神态之后,便回到了金滴街按着门铃,博歇拉开了门索。宅院里一片漆黑。她走进院里,真像是走进了正在致丧的人家。这时已是深夜时分,那门廊破败而空荡,像一只鬼怪张着大嘴。是呀!当年她曾觊觎此地,想占有一席之地!那时候难道她的耳朵全被堵住了,听不到墙后面绝望与悲惨的哀鸣声!自从她步入这宅院的那天起,她就走上了衰败之路。在这充满霉气的工人宅院里,人挨人,人挤人,难免染上致命的疾患。这个晚上,所有的人都缄默着,像死了一般。她只听见右侧的博歇夫妇和左侧的朗蒂埃和维尔吉妮呼呼的鼾声,就像感到燥热无法入睡的猫闭着双眼,从嗓子底里发出噜噜的响声。来到院子里,她似乎觉得到了真的墓地,院子的地面上铺上了一层规整的白雪,高耸的墙面泛着青灰色,没有一丝灯光,像是废墟的残垣断壁一般;没有一声叹息,整个宅院像是被饥寒埋葬了。染坊里流出一道秽水,在白雪之间开出一道黑痕,她不得不迈开大步跨过去。那汪水污黑的颜色就像她漆黑一团的思绪。水中漂亮的深红浅蓝色已随她的思绪永久地流走了!
随后,当她登上七层楼的当尔,在黑暗之中,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一种令她痛苦的无奈的笑。她忆起当年自己的宏愿:静心地干活,终日有面包吃,有一个高枕无忧洁净的家,悉心抚养孩子,不挨丈夫的打,还能死在自家的床上。不,这难道是真的,真是太可笑了,所有的愿望就这样实现了吗?她不再干活,没有东西吃,睡在垃圾上,女儿在下流场所游逛;丈夫对她拳脚相向。留给她的只有死在街上的砖地上一条路了,如果她回到屋里,有跳出窗子的勇气的话,这一切会立刻实现。当年她并没有祈求上苍三万法郎的年俸和众人的敬重吧?哎,说真的,在这个世道上,身份低微的人,什么都别想指望!甚至连猫食和狗窝都没有,这就是一般人的命运。这使她苦笑地更厉害了,她曾希冀过经过二十年烫衣生活,回归乡下。好吧!就去那乡村僻野吧!她想在拉雪兹神父公墓找一隅属于自己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