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记得酒席是怎样散场的。人们只记得夜已很深了。街上连一只猫都没有走过。好像大家曾经拉着手围着桌子跳了一番舞。人们淹没在黄色的烟雾中,满脸通红地跳着舞,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根。到了收场时分,大家必定按法式习惯又喝了一巡酒,人们不记得有人开过玩笑,把盐放进了酒杯。孩子们大概是自己脱衣服上床去睡了。到了第二天,博歇太太夸口说昨晚曾打了博歇两巴掌,同时他和瞿朵尔热太太在一角落里谈话时挨得太近;博歇却说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说这是笑话而已。众人们公认一件不得体的事:那便是克莱曼斯的举动,说实在的,今后谁也不会再请她喝酒;她最后竟然把全身裸露给大家看,而且还吐得一塌糊涂,还弄脏了窗帘。男人们走到了马路上,罗利欧和布瓦松走到熟肉店门口时,肚子开始做起怪来。此时,每人是否有教养便暴露无遗,皮图瓦太太。罗拉太太以及维尔吉妮尽管躁热难为,也不过是去后面的房间脱去胸衣罢了;维尔吉妮为了避免出丑,还在卧室的床上躺了片刻。后来宾客们渐渐散去了,各身悄然离去,但都是结伴而行;不一会便消失在黑暗的街道尽头,留下最后的一阵喧哗。其中有罗利欧夫妇的吵嘴声,布鲁大叔“特鲁啦啦”的歌声。热尔维丝记得顾热离去时还发出了哽咽声;古波一直在唱着歌:朗蒂埃,好像是最后才走,她还想起有一阵微风吹起她的头发,记不清楚那风是朗蒂埃吹出的,还是夏夜吹拂的热风。
罗拉太太嫌夜太深了,不愿回巴蒂诺尔去,便在主人床上取了一条被单,推开店铺里的餐桌,把被单铺在墙角的地上。于是她就在面色屑包围之中进入了梦乡。整整一夜,酒足饭饱的古波夫妇鼾声如雷;邻家的一只猫从开着的一扇窗子跳了进来,啃着鹅骨,发出轻微的咀嚼声,那鹅的残骨终于装进了它的肚子里。
转眼到了第二个星期六,古波没有回家来吃晚饭;约莫十点钟的样子,他带着朗蒂埃走进了家门。原来他们俩儿人在蒙马特的杜马餐馆吃过了烤羊腿。古波开腔说:
“掌柜的,别说我们。瞧,我们相处地很好嘿!和他在一起毫无危险:他会让人走正道的。”
于是他说起两人在洛歇舒尔街相遇的经过。两人吃过晚饭后,朗蒂埃打消了去墨球咖啡馆喝酒的念头,他说与贤慧而标致的女人结婚后不该去那种下流的舞场消遣。热尔维丝听他说时,脸上带着笑。当然,她并不想发作,只是感到有些窘迫。自从生日宴会之后,她料定终究有一天还会与她的旧情人再见面的。但是,现在已夜深人静,人们就要就寝之时,他们两人突然到来,确实出乎意料之外;她两只颤巍巍的手把已披散在脖子上的头发重新在脑后盘成了一个髻。
“你可不知道,”古渡接话说,“既然他这样得体,不在外面喝酒,就该让我们在家里喝上一杯对呀!该让我们喝!”
此时,女人们早已走了。古波妈妈和娜娜也睡下了。他们俩人回来的时候,热尔维丝已经拿起一扇门脸板,现在也只得索性将店门敞开着,去取了几只杯子放在工作台的角上,又拿出小半瓶白兰地酒。朗蒂埃一直站着,尽量避免与她直接交谈。然而当她给他倒酒时,他嚷出了声:
“太太,请您斟一小点儿就行了。”
古波用眼睛注视着他们,便毫不戒意地发起议论。唉!两人何必客套呢!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是吗?如果总在旧账记在心里,人们就没法子相见了。不,不,他是明白事理的人。古波明白面前的女人是好女人,那男人也是好男人,两个好朋友!他很放心,他明白他们都是正经人。
“呃!当然!当然!”热尔维丝连声说着,她眼睑低垂,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只是一个妹妹,现在仅仅把你当做妹妹了!”朗蒂埃喃喃自语道。
“见鬼!别摆绅士派头了,你们快互相握手吧!”古波说,“我们呀,只要一只酒杯在手,就比百万富翁还要幸福。我把友谊看得比什么都要紧,因为没有比友谊更高尚的东西了。”
他边说边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脯,他显得非常激动,他们只得劝他安静一些。三个人一声不响地撞起杯来,各自饮着酒。此时,热尔维丝倒可以仔细瞧瞧朗蒂埃了;上一次做生日的时候,她实在顾不上看清楚他。她看到他胖了,身子浑圆了,腿和胳膊粗笨了许多,由于他身材不高,可以显出了臃肿的体态。然而,他的脸仍然保留着一些英俊的轮廓,这是游手好闲的人留下的生活印迹;他时常修饰自己的那两撇不甚浓密的胡子。别人总是做出与他实际年龄相仿的判断,说他不过35岁,不会认为他更老。今天他穿一条灰色的裤子,一件深蓝色的大衣,戴一顶圆帽子,一派绅士的打扮,他甚至还有一只怀表和银表链,表链上还系着一只戒指,那是一个纪念品。
“我要走了,我住得不近。”他说道。
当他已走在街上时,古波又叫他回来,要他答应只要经过时,一定要进来坐坐。此时,热尔维丝悄然走进内屋,不一会她把艾蒂安推了出来;艾蒂安只穿着一件衬衣,睡眼惺松的样子,他揉着眼睛,脸上露出微笑。然而,当他看见朗蒂埃时,却面露害怕和为难的神色。他怯生生地望了古波一眼,又望了望热尔维丝。
“你认识这位先生吗?”古波问。
艾蒂安先是低头不语,接着才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他认得。
“好,那么,你就别再犯傻了,还不快去吻吻他。”
朗蒂埃稳沉而安详地等待着。当艾蒂安放大胆子走到他身旁时,他便弯下腰去,把双颊递给艾蒂安接吻,随后,他也在孩子的额上使劲吻了一下。此时的艾蒂安才敢仔细看看父亲。忽然,他哽咽着哭了起来,像发了疯似的跑进了内屋;古波便责怪他不懂事。
“不,这因为他太伤感了。”热尔维丝说话时,脸色也变了,她自己心中也不无伤感。
“唉!平日他很听话,对人也好,”古波说,“我对他管教很严,将来您会知道的将来他会与您很熟。他该多认识周围的人总而言之,即使看在这个孩子的分上,你们也不该再彼此忌恨了,对吧?早该这样做了,要知道,就是掉脑袋也不该阻止一个父亲与儿子相见。”
当他说到此时,提议将瓶中的酒喝完。于是三个人又重新碰起杯来。朗蒂埃并不觉得惊讶,却显得异常镇定。临走的时候,为了报答古波通情达理的善待,执意要帮他关好店门。他把门脸板都放下来安好之后,拍了拍沾了些灰尘的双手,随后向古波夫妇致晚安。
“你们好好歇着吧。我要全力去追那辆公共马车我答应你们,不久我一定会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