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盖尔茫特这个名字也一样,只要听到它和那些曾断了香火,复燃后火苗更旺的显赫名字有联系,我就觉得它又得到一次新的充满诗意的确认。我最多可以看到,在高傲的系谱树干上长出一个花蕾,开出一朵鲜花,那是某个贤明国王(如亨利四世)或杰出公主(如隆格维尔公爵夫人)的面孔。但我觉得,这些面孔和客人们的有所不同,没有受到世俗偏见和平庸社交观念的毒害,仍保留着美丽的图案和闪烁不定的光泽,它们和名字一样,色彩各异,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从盖尔芒特家族系谱树上脱落下来,不会用不熟悉的不透明的物质打搅那些不断更迭的、五颜六色和半透明的花蕾。这些花蕾在玻璃树侧开放,正如耶稣的祖先在画有热塞树③的古教堂彩绘大玻璃上开放一样。
①达马家族是法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长子系在1423年断嗣,幼子系有二十来个子系。
②莫代纳家族是意大利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③热塞被看作是耶稣的祖先。在中世纪教堂的彩绘大玻璃窗上,常画有热塞树,示意耶稣的家谱。族长热塞仰天躺在地上,头部(或胸部)长出一棵树,每根树枝代表耶稣的一个祖宗,树顶盛开一朵花,圣母怀抱小耶稣坐在花中。
我好几次都想告退。我完全有理由这样做,因为这次聚会由于我在场而变得毫无意义。
然而,长期以来,我却一直把这种聚会想象得无限美好,我想,若是我这个碍手碍脚的旁观者不在场,聚会就会变得有意思了。至少,我一走,就没有旁观者,客人们就可以开秘密会议,举行秘密仪式。他们聚集起来就是为了这个,显然不是为了谈论弗兰茨?哈尔斯,或议论某某人小气,不是为了用资产阶级方式说长道短。他们尽说废话,可能是因为我在场。看到这些美丽的贵妇由于我在场而四分五裂,身在圣日耳曼区独一无二的沙龙,却不能过圣日曼区神秘的生活,我感到非常内疚。我时刻都想告辞,但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都表现出高度的牺牲精神,竭力将我挽留,不让我离开。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好几个穿戴入时、满身珠光宝气的贵妇,怀着迫不及待、兴高采烈的心情前来参加聚会,并没因聚会的索然寡味而失望(由于我的过错,这次聚会变得和在圣日耳曼区以外任何地方举行的聚会毫无二致,正如巴尔贝克海滩和我们看惯了的城市毫无不同一样)告辞时,依然兴致勃勃、千遍地感谢德盖尔芒特夫人让她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好象我不在场的那些晚上,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这些贵妇梳妆打扮,拒绝平民进入她们封闭的沙龙,难道就因为有这些聚餐?就为了这些聚餐?如果我不在场,难道也是这样?有那么一会儿,我产生了怀疑,但这样未免太荒唐。理性使我清除了怀疑。况且,要是我不消除怀疑,那么,盖尔芒特这个名字还剩下什么呢?离开贡布雷以来,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已经降得够低的了。
此外,这些上流社会的贵妇很容易对另一个人,或者很希望使另一个人满意。有几个人我整个晚上才同她们说了两、三句话,一想到她们说的话那样愚蠢,我就脸红,但是,她们离开客厅时,非要走到我跟前,对我说认识我非常高兴,想等和德盖尔芒特夫人“会面”
后“作一些安排”,向我暗示可能邀请我吃饭,说话时,用漂亮而温柔的眼睛凝视我,挺起胸脯,使得胸前的兰花竖了起来。
这些贵妇中,没有一个比帕尔马公主先离开。公爵夫人竭力挽留我有两个原因(当时我并不知道),其中一个就是帕尔马公主没有离开。公主殿下不走,别人是不能走的。当德帕尔马夫人起身告辞时,大家就象如释负一般。女宾们象请求祝福似地向帕尔马公主行屈膝礼,公主把她们扶起来,祝福似地在她们脸上吻一下,这就是说,她们可以穿大衣和唤奴仆了。于是,门口一片叫喊声,仿佛在朗诵法国历史上最显赫的名字。帕尔马公主怕德盖尔芒特夫人着凉,不让她送到门厅,公爵乘势说:“行了,奥丽阿娜,既然夫人不让您送,那就别送了,别忘了医生的嘱咐。”
“我觉得,帕尔马公主和您一起吃饭感到很高兴。”这种客套话我听惯了。公爵穿过客厅,走到我跟前,对我说了这句话,神态殷勤亲切,坚信不疑,就好象在给我颁发毕业证书,或请我吃花式点心。此刻,他似乎感到很高兴,他的脸因此而暂时变得异常温柔,我感到,这对他似乎是一种对人表示关怀的方式,他终身都会象履行轻松而受人尊敬的职务那样履行这些义务,哪怕年老昏聩,也不会放弃。
我正要走,只见帕尔马公主的伴妇又返回客厅,因为她忘记带走公爵夫人送给公主的来自盖尔芒特城堡的奇妙非凡的石竹花了。伴妇满脸绯红,看样子跑得很急,因为尽管公主对谁都很亲切,但当仆人做了蠢事,她就没有耐心了。因此,伴妇端起石竹花就跑,但是,当她从我跟前经过时,为了保持轻松和不顺从的样子,急冲冲对我说:“公主认为我迟到了,她想快点去,可又要石竹花。真是的!我又不是小鸟,我不能同时在好几个地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