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想走而没走成的原因,除了不能比殿下先告辞外,还有另外一个:盖尔芒特家的人,无论是腰缠万贯的,还是濒临破产的,不仅善于使他们的朋友们得到物质享受,还善于使他们得到——正如我和罗贝?圣卢在一起时经常体会到的那样——精神享受(这一点古弗瓦西埃家是做不到的),让他们听到娓娓动听的谈话,看到亲切感人的动作,高雅的言谈全靠丰富的内心世界提供。但丰富的内心世界在无所事事的社交生活中无用武之地,有时就会忘情地抒发,在一种短暂而更加不安的发泄中寻找消遣,如果这种发泄来自德盖尔芒特夫人,就会被看作是感情,因为她在和一个朋友的交往中,能得到一种令人陶醉的快乐,这绝不是官能快乐,却和音乐使某些人产生的快乐相似。有时,她会从衣服上取下一朵花或一枚嵌有画像的颈饰,送给一位客人,希望他多呆些时间,但仍感到忧伤,因为延长时间也尽是毫无意义的闲聊,不会使她产生和春天第一次暖流相似的(就给人留下疲倦和愁闷而言)神经质的兴奋和短暂的激动。至于那位朋友,切莫过分相信公爵夫人的诺言。它们比他以往听到的任何诺言更动听,更令人陶醉,然而许诺者因为深深感到某一时刻的美好,便以常人所没有的柔情和庄重,施展出百般妩媚和慈爱,把这一时刻变成一部感人至深的杰作,但是过了这一时候,她就不会再给予施舍。她一时高兴,就抒发感情,但激情一过,感情也就烟消云散。她才智过人,能猜出你想听什么,专挑你爱听的说,可是几天后又会抓住你的笑柄,把你当作笑料,讲给另一个正在和她一起分享这种极其短暂的“音乐时刻”的客人听。
在门厅里,我喊仆人把我的橡胶雪靴拿给我。我怕下雪,就带上了这双靴子,事实上,已飘了几片雪花,地面很快变得泥泞了。看到众人揶揄的微笑,我才知道这双靴子很不雅观,因而感到很难为情;当我看到德帕尔马夫人尚未离开,正观看我穿这双美国橡胶雪靴时,我就更加无地自容了。公主向我走来。“唷,想得多周到,”她大声说,“这鞋太实用了!您真聪明。夫人,我们也该买一双,”她对她的伴妇说。于是,仆人们由讥笑转为尊敬,宾客们热情地拥在我身边,问我是从哪里弄到这双绝妙的鞋子的。“有了这鞋,您什么都不用怕了,即使是再下雪,即使是出远门;不管春夏,还是秋冬,”
公主对对我说。
“噢!这一点,殿下尽管放心,”伴妇狡猾地插话,“不会再下雪了。”
“您怎么会知道,夫人?”善良的帕尔马公主尖刻地发问。
只有在她的伴妇说了蠢话时,她才会生气。
“我可以向殿下保证,不会再下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不可能再下了,已采取了必要措施:撒过盐了。”
头脑简单的伴妇没有发觉公主在生气,别人在乐,因为她不仅没有住口,反而亲切地微笑着对我说(尽管我一再否定我和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有亲戚关系):“况且,下雪又有什么关系呢?先生在船上如走平地。龙生龙,凤生凤嘛。”
德盖尔芒特先生送走帕尔马公主后,拿起我的大衣,对我说:“我帮您套外套。”他在使用这个字眼时,甚至不再微笑了,因为最粗俗的表达方式,就因为其粗俗,就因为盖尔芒特一家人的故作谦卑,已变得高雅无比了。
激奋只会导致伤感,因为它不是自然产生的。当我终于离开盖尔芒特府,坐在送我去德夏吕斯先生家的马车上时,我也产生了兴奋的感觉,尽管和德盖尔芒特夫人产生这种感觉的方式不一样。前两种兴奋力可供我们任意选择。一种发自我们内心,来自我们深刻的印象;另一种来自外部。前者自身就包含着一种快乐,那是生活带给人的快乐。后者试图把别人的兴奋传导给我们,它本身并不伴随快乐,我们可以通过反作用,给它加进一种快乐,得到一种极其虚假的兴奋,但很快就会变成烦闷和忧愁。这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上流社会中有那么多人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经常处在烦躁不安的状态中,甚至可能自杀。然而,当我坐车去德夏吕斯先生家的路上,正被这第二种兴奋折磨得坐立不安。这种兴奋不是由我们切身感受引起的,和我从前几次坐马车产生的兴奋完全不一样:一次是在贡布雷,我坐在贝斯比埃医生的皮篷式双轮车上,看见马丹维尔教堂的钟楼画在夕阳上;还有一次是在巴尔贝克,我坐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四轮轻便马车上,看见一条栽有绿树的路,竭力想回忆起这条路使我模糊感觉到的一件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