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们的父亲布雷吉尼伯爵的府邸。从盖尔芒特府到这座公馆,中间只有一些低矮的建筑物,朝各个方向的都有,它们的斜屋顶不仅没有挡住视线,反而延长了距离。弗雷古侯爵的车库有一个红屋顶的墙角塔,塔上有一个高高的尖顶,但细得象根针,挡不住视线。这个塔使人联想起瑞士那些漂亮的古建筑物,孤零零地耸立在一个山脚下。所有这些视线所及的地方,模糊不清,很不集中,从而使得德普拉萨克夫人公馆和我们之间的距离变远了,仿佛中间隔着好几条街,或许多山包。其实它离我们很近,但在我们的幻觉中,它就象阿尔卑斯山的一处风景那样遥远。公馆的大方窗在阳光下犹如一片片水晶树叶,灿烂夺目。当各层楼的窗户为收拾房间而全部打开时,如果我们注视那些形象难辨的仆人拍打地毯上的灰尘,我们会感到心旷神怡,其乐无穷,就好象看到了透纳或埃尔斯蒂尔的一幅风景画,在圣哥达山口②的盘道上,每一高度都有一个乘驿车的旅客或一个向导。但是,从我所在的“观察点”
不可能看见德盖尔芒特先生或夫人回来。因此,下午,当我又有时间继续我的窥视时,我干脆站在楼梯上,如果通行马车的大门打开,我就可以看见。我就守候在楼梯上,尽管这里看不见布雷吉尼公馆那种灿烂夺目的阿尔卑斯山美丽风光,看不见那些正在打扫房间但由于隔着一段距离而变得很小的仆人。然而,这次在楼梯上等候,将会给我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我将看到一幅风景画,但不是透纳式的,而是有关道德方面的。因为这太重要了,我还是过一会儿再来叙述,现在先讲一讲我对盖尔芒特夫妇的拜访——当我知道他们回来后,我就上他们家去了。
①德尔夫特和哈勒姆均为荷兰城市。
②圣哥达山口位于瑞士境内的阿尔卑斯山区。圣哥达山口是中、南欧的交通要道。
公爵一个人在书房里接待我。我进去时,从里面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头,一副穷酸模样,象贡布雷的公证人和我外祖父的几个朋友那样系着小黑领带,但比他们更缺乏自信,他恭敬地向我行礼,等我过去后才下楼。公爵从书房里对他嚷了些什么,我没听清,那人一面回答,一面朝墙深深鞠躬,尽管公爵看不见,他仍一次次地重复着,就象有人用电话和你聊天时向你发出毫无用处的微笑一样。他说话用的是假嗓子。他又一次象商人那样谦恭地朝我鞠了一躬。说不定他就是贡布雷的一个商人,因为他土头土脑,陈腐,温和,看上去很象那里的小人物和谦卑的老头儿。
“奥丽阿娜待一会儿就来,”我进去后,公爵对我说。斯万过会儿要来给她送他的马耳他骑士团钱币论文的校样,更糟的是,还要给她送来一张印刷有钱币正反面的大照片,因此,奥丽阿娜情愿先换好装,这样,就可以和斯万一直呆到我们出去吃晚饭的时候了。我们家东西多得没地方塞,我心想,他那张照片还不知道往哪里放呢。可我的妻子待人太好,太想让人家高兴。她认为,应该请求斯万把骑士团所有的会长并排放在一起让她看一看,他在希腊罗得岛发现了印有他们头像的勋章。刚才我对您说是马耳他,实际上是罗得岛,但和耶鲁撒冷的圣约翰骑士会是一回事。其实,奥丽阿娜完全是因为斯万在研究这方面的问题才对这个感兴趣的。我们家族和马耳他骑士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在今天,您认识的我那个弟弟还是骑士团一个最显要的成员哩。这些事我本该对奥丽阿娜讲的,但她肯定不屑一听。
相反,当斯万对中世纪圣殿骑士团的研究(因为对某一个修会发狂地感兴趣的人绝对不可能研究其他修会)刚转入对它的继承者罗得骑士会的研究,奥丽阿娜就立即想看这些骑士的头像。他们同两个名叫吕西尼昂①的塞浦路斯国王相比,不过是一些毛头小伙子而已。我们家族是那两个国王的直系后代。可是,就因为斯万对他们一直不感兴趣,奥丽阿娜也就不想知道吕西尼昂家族的任何情况了。”
①吕西尼昂国王是法国吕西尼昂家族后代。在塞浦斯路斯历史上,前后有两个吕西尼昂国王,吉?德吕西尼昂国王(1129—1194)曾向圣殿骑士团赎回了塞浦路斯岛。
我没能立即同公爵谈我来访的目的。因为有几个亲戚或朋友,如德锡利斯特拉夫人和蒙罗斯公爵夫人,来看望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她常在晚饭前会客),没找着她,就在公爵这里待了一会儿。锡利斯特拉亲王夫人最先来。她衣着朴素,骨瘦如柴,但和蔼可亲。她手中拿着一根拐杖。我还以为她受伤了,或有残疾。可她的动作十分敏捷。她悲伤地同公爵谈起了他一个表兄弟(不是盖尔芒特这个世系的,如果是的话,那就更引人注目了),他染病数日,最近突然恶化。可是公爵虽然对表兄弟的不幸深表同情,口中反复地说着:“可怜的马马”多好的一个小伙子”,但看得出来,他认为他表兄弟的病没什么要紧。因为公爵对即将出席的晚宴兴致勃勃,对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盛大晚会并不厌烦,更重要的是,凌晨一点钟,他要偕同妻子去参加盛大的夜宵和化妆舞会。服装已经准备就绪,他将穿路易十一的服装,而公爵夫人将装扮成伊萨波?德巴伐利亚王后①。因此,公爵想尽情地娱乐,不想让可怜的阿马尼安?德奥斯蒙的病痛扫了他的兴致。接着又来了两个手柱拐杖的夫人,一个是德普拉萨克夫人,另一个是德特雷斯姆夫人,她们都是布雷吉尼伯爵的女儿,是来拜访巴赞,向他通报马马表兄弟病势危殆,命在旦夕。公爵耸了耸肩。为了改变话题,他问她们晚上去不去玛丽—希尔贝家。她们回答说不去,因为阿马尼安就剩一口气了。她们甚至把公爵将出席的晚宴也取消了,还向他列举了客人的名字,有狄奥多西国王的兄弟,玛丽—孔塞普蒂翁公主,等等。因为奥斯蒙侯爵同她们的关系不如同公爵的关系亲近,因此公爵认为,她们取消晚宴的“变节行为”是对他的间接谴责,就对她们不大热情了。因此,尽管她们从布雷吉尼公馆的高地下来看望公爵夫人(更确切地说,来向她报告她们的表兄弟病情危险,作为亲戚,不应该再进行社交聚会),但她们没待多久就走了。瓦尔比日和多罗泰(这是她们的名字)拄着登山运动员的拐棍,重新登上了通向她们屋脊的陡路。我从没想到问一问盖尔芒特夫妇,她们为什么要使用拐杖。而且这在圣日耳曼区十分普遍。也许,她们认为整个教区都是她们的地盘,不喜欢坐马车,宁愿步行,可她们由于无节制地狩猎,从马上摔下过(这是常有的事),身上有老伤,或者因为住在塞纳河左岸潮湿的旧城堡里,得了风湿性关节炎,要走长路就不得不使用拐杖。或者,她们不是专程长途跋涉来看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而是要到她们的花园(离公爵夫人的花园不远)摘些花做糖煮水果,回家之前顺便过来向德盖尔芒特夫人道晚安。然而,她们总不至于带着剪刀或喷壶到公爵夫人家来吧。
①伊萨波?德巴伐利亚(1371—1435),法王查理四世的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