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由女神平分两份的礼物造成了他们俩迥异的堂堂仪表,发人深思畅想,究其美貌的原因,却在他们身外,据说是他们母亲的主要表征化成了两具不同的躯体:
一具是她的身段和肤色,另一具是她的目光,就象玛尔斯和维纳斯只不过是朱庇特力量和美貌的化身。他们兄弟俩对德盖尔芒特先生无比敬重,称他“是我们父母的一位好友”,不过,长兄还是认为不向公爵夫人致意为妥,他知道公爵夫人对他母亲抱有敌意,至于何种原因,也许并不清楚,因此一见我们,他便轻轻把头扭了过去。做弟弟的总是效法长兄的举止,因他生来愚笨,而且眼睛近视,不敢有个人主见,于是按照哥哥的扭头角度,纤毫不差地歪过头去,兄弟俩一前一后,悄然无声地向娱乐室溜去,活脱脱两个寓意画中的人物。
①法语“nous”为第一人称复数,但表示谦称时则可取代第一人称单数。
我刚走到娱乐室,便被西特里侯爵夫人拦住,她虽然风韵犹存,但已差不多是启齿露沫的人了。她出身相当高贵,东寻西觅终于如愿以偿,与德西特里先生结成了引人注目的姻缘,西特里的曾祖母就是奥马尔-洛林。可是她生就一副容不得人的性格,心满意足没有多久,便讨厌起上流社会的人来,但又不绝对排斥交际生活。在晚会上,她不仅对所有人都冷嘲热讽,而且一奚落起人来总是那么粗野,连高声大笑也不足以解嘲,往往免不了从嗓子眼里发出嘘叫:“啊!”她指着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德盖尔芒特夫人刚刚离开我,但走得已经相当远:“她竟然会过着这种生活,令我感到震惊。”说这话的是位为异教徒不能自觉服从真理而震惊、愤慨的女圣人,还是一位巴不得杀人的无政府主义分子?反正这种斥责横竖都不在理。首先,德盖尔芒特夫人“过的生活”与德西特里夫人相差无几(除愤怒之外)。德西特里夫人惊诧的是公爵夫人竟然能作出如此牺牲:参加玛丽-希尔贝的晚会。必须承认,在特殊场合,德西特里夫人十分喜欢亲王夫人,再说亲王夫人也确实善良,她也善于讨亲王夫人的欢心,参加她的晚会。为了参加今天的晚会,她取消了一位女舞蹈演员的约会,她认为这位演员富有天赋,本来约好来向她传授俄罗斯舞蹈的奥秘的。
德西特里夫人看见奥丽阿娜向这位或那位宾客道安,肺都快气炸了,她这样并无道理,其另一原因是德盖尔芒特夫人身上显出了同样摧残着德西特里夫人的疾病的征兆,尽管病情要轻得多。再说,大家都知道她生来就落下了这种病根。最后,德盖尔芒特夫人比德西特里夫人更聪慧,本来更有权利表现这种不容他人的虚无主义(不仅仅限于上流社会),然而确实不假,人的有些品质往往有助于容忍他人的缺点,而不自视甚高,拿他人的缺陷作笑柄;一个真正大智大勇的人通常比一个傻瓜还更不注意他人蠢不蠢。对公爵夫人的才智,我们已经作了相当详细的描绘,大家足以相信,即使谈不上聪明过人,但至少可以说不乏才智,能灵活运用(象个翻译家)不同的句法形式。然而,德西特里夫人似乎一无这方面的长处,毫无资格去鄙视与她素养相差无几的人们。她总觉得他人都蠢,但在她的言谈和书信中,与那些被她如此藐视的人相比,她反而显得才智低下了。此外,她具有无比强烈的破坏欲,在她几乎断绝与上流社会交往的那段时间,她自己寻觅的那种种乐趣无一例外地遭受到她那可怕力量的摧残,离开了晚会去参加音乐会,她马上就会说:“您喜爱听这种玩艺儿,所这种音乐?啊!我的主,这要因时而论。可这该是多么烦人!啊!贝多芬,讨厌的老胡子!”对瓦格纳,弗朗克,德彪西,她甚至都不屑说一声“老胡子”,而只是象剃须匠,轻蔑地用手往脸上一刮,不屑一顾。顿时,讨厌一事成了讨厌一切。“漂亮的东西都是那么讨厌!啊!那些油画,简直让您发疯……您说的在理,写信是多么烦人啊!”末了,她会向您宣称,生活本身就是象刮胡子一样烦人的玩艺儿,真弄不清她从哪儿找来这种比喻。
娱乐室或吸烟室里,地面饰有彩色图案,摆着三脚座椅,神像和动物像凝视着您,司芬克斯静蹲在座椅扶手上,尤其是那张大理石或瓷釉桌面的大桌子饰满富有象征意义的符号,多少有点模仿伊特鲁立亚和埃及艺术的风格,我第一次去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上用晚餐时,公爵夫人曾跟我谈起这间屋子,不知是否她那番话起了作用,反正这间屋子给我造成了巫术室的印象。靠近那张光芒闪烁的占卜桌旁的一把座椅上,端坐着德夏吕斯先生,他不触摸任何牌,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自然也没有发现我刚刚进了屋,看他那副神态,恰似一位巫师,正集中所有意志力量和一切推理能力在占卜。他不仅酷似阿波罗神殿里高坐在三脚座椅上的女祭司,两只眼睛几乎从脸上鼓了出来,而且他的神机妙算工程要求他停止一切最简单的动作,为了不受任何干扰,他(如同一位不解开难题誓不罢休的计算家)把刚刚叼在嘴上的雪茄烟搁在身旁,再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抽一口。看到他对面座椅扶手上静蹲着的两位神只,人们也许会以为男爵正在试图解开司芬克斯之谜,要不就是在解一位年轻的奥狄浦之谜,这位活着的奥狄浦正坐在那把座椅上玩牌。不过,德夏吕斯先生如此聚精会神试图解开的,实际上并不是人们平常钻研的摩尔几何图形,而是由年轻的絮希侯爵的脸部线条组合而成的图案。德夏吕斯先生面对这个图案是多么专心致志,它简直象个菱形词,象个谜语,抑或象道代数难题,而他禅精竭虚,极力争取解开谜底或列出公式。在他面前,雕刻在十戒板上的那些难解的符号和图案犹如一部巫书,即刻就要给老巫师以灵感,占卜出那位年轻人的命运向何方向发展。突然,他发现我正打量着他,便抬起脑袋仿佛从梦中醒来,对我微微一笑,满脸涨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