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德絮希夫人的另一个儿子来到那位正在玩牌的兄弟身旁,看他打牌。当德夏吕斯先生从我嘴里得知他俩是亲兄弟时,他对同一家庭却创造了如此辉煌、迥然而异的杰作赞叹不已,喜形于色,难以掩饰。倘若男爵获悉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的这对儿子不仅同母,而且同父,他准会欣喜若狂。朱庇特的子女各不相似,这是因为他最先娶了墨提斯为妻,本该与她生育智子贤童,然而先后又与忒弥斯,欧律诺墨,涅摩辛涅和勒托结为夫妻,最后又与朱诺成婚。可是,德絮希夫人的两个儿子却是同一位生父,又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但两人的美却各不相同。
我终于看到斯万走进了屋子,心中一阵高兴,屋子很大,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我。
我欣喜中又交织着忧伤,也许别的宾客感受不到这种忧伤的滋味,但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一种类似惊愕的感觉油然而生,因死亡逼近而造成的种种料想不到的古怪模样把他们吓呆了,拿俗话说,死神已经在斯万的脸上出现。在场的人们惊惧得几乎到了失礼的地步,惊愕中又掺杂着好奇和残酷,既坦然又不安地反躬自省(同时含着Suavemarimagna。①与②,罗贝尔也许会这么说),就这样,所有目光嚯地全都投向他的那张脸,只见他两颊被病魔折磨、摧残得深深凹陷下去,好似正在亏损的下弦月,除了某一角度——无疑是斯万自我审视的那一角度——之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的面颊都瘦得皮包骨头,唯因视觉之误才给人造成丰实的假象。也许是因为他双颊消失,再也不能缩小鼻子的比例,或许是因为动脉硬化症这一毒蛇象酗酒一样造成他鼻子通红,或象服吗啡后使之扭曲变形,反正斯万那只丑陋的鼻子在过去那张讨人喜欢的脸上还不怎么显眼,如今却显得奇大,鼓鼓的,红红的,看那鼻子,与其说是位好奇的瓦鲁尔人,毋宁说是个希伯莱老人。再说,也许在这弥留人世的最后日子里,种族的因素使他身上出现了更为明显的种族生理特征,同时也增强了与其他犹太人团结一致的道德感,斯万似乎在自己整整的一生中,忘却了这一团结精神,但是,致命的痼疾,德雷福斯事件,反犹太人宣传,接二连三的打击,最终唤醒了他的团结精神。有不少犹太人,虽然都很精明,而且也都是上流社会的贵人,但在他们身上却同时潜藏着两个人,一位是蛮者,一位是先知,如同生活在剧中,等待着适应自己生活的某一特定时刻,适时亮相。斯万已经迈入先知之年。诚然,由于备受病魔的折磨,他脸上已经失去了整块整块的组织,好似一块正在溶化的冰团,大块大块的碎冰跌落下来,他整个儿模样已经“大变”。但是,与我相比,他的变化确实太大了,令我不胜惊讶。这位堂堂的男子汉,不同凡响,且又素有教养,我过去与他相逢,绝对没有产生过丝毫的厌恶感,如今我怎么也不明白,当初为何会把他看得如些神秘,以致他在香榭丽舍大街一露面,我便紧张得心脏怦怦乱跳,不好意思挨近他那件丝绸内里的披风;每次来到他这位大人物生活的房间门口,举手叩门时,我内心都不可避免地感到极度混乱与恐惧。然而,所有这一切不仅从他的住所,而且也从他身上统统消失了,与他交谈的念头也许会令我欢悦或使我感到厌恶,但无论如何再也影响不了我的神经系统。
①拉丁语。意为“即使你在风平浪静的海上”。
②拉丁语,意为“别忘了你不过是尘埃”。
从这天下午——总共才过了几个钟头——我在盖尔芒特公爵的书房见到他之后,他的变化多么大啊!他莫非真的与亲王发生了争执,受了惊?这种疑问大可不必。对一个病情极为严重的病人来说,只要让他稍出点力,就会给他造成过分劳累。他本来就浑身无力,一遇到晚会上这么个闷热劲,他的面孔便变得不成样子,宛如熟透的梨子或开始变质的牛奶,用不了一天,颜色便发青。此外,斯万的头发已经稀落,拿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话说,该请皮毛加工师傅来整修一番,那头发看上去象用樟脑油浸过一般,而且浸得糟糕极了,我正要穿过吸烟室找斯万说话,可不巧,一只手恰在这时在我肩头拍了一下:“你好,我的小宝贝,我在巴黎逗留了四十八小时。我上你家去了,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我舅母有幸看到我参加她的晚会,还多亏你呢。”原来是圣卢。我向他大大赞美了一番这座宫邸如何如何漂亮。
“对,堪称历史名胜,可我觉得呆在这里让人心烦。我们不要到我舅父帕拉墨得斯身旁去,不然,我们会被缠住的。莫莱夫人(眼下正得宠)刚刚走了,他现在肯定心神不宁。听说简直是一出好戏,他寸步不离,一直把她送上车,才与她分手。我并不埋怨我舅父,只不过觉得可笑,我的那帮子家庭监护顾问,平时对我严加管教,可恰最能制造爆炸性新闻,首屈一指的是我舅父夏吕斯,他是我的监督监护人,可他玩起女人来可与唐璜比高低,到了这把年纪,还不罢休。有段时间他们议论要给我指定一位司法顾问。我寻思要是所有这帮老色鬼凑到一起讨论我的问题,让我聆听他们对我进行道德教育,责备我伤了母亲的心,那他们非相视而笑不可。你仔细注意一下这些当顾问的都是些什么人,好象专门挑了一群最会撩女人石榴裙的色鬼。”
德夏吕斯先生如何,这暂且不论,不过在我看来,我朋友对他大惊小怪并没有更多的道理,但由于其他的原因,罗贝尔认为让过去荒唐,现在仍旧愚蠢的亲戚来给年轻后辈上道德课未免离奇,他这样想实在是大错特错了,况且我觉得那些原因以后准会不断变化。只要与返祖现象和家族遗传相关,那负责教训外甥的舅父十有八九与外甥有同样的毛病。舅父在这一点上实际上也并不虚伪,他和大家一样都犯有认识错误,一旦环境发生了新的变化,便认为“不是一回事了”,因而导致他们屡犯艺术、政治等错误,他们对某一绘画流派大加谴责,或自恃有理,对某一政治事件厌恶至极,可哪曾想到,十年前他们对这一画派或这一事件所持的观点被自己奉为真理,虽然一时改变了主张,但只要再稍加掩饰,他们便又认识不清,重又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