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就是那个胆小的印第安青年的父亲。他朝四周打量着,似乎想从听众的目光中找到对自己这种坚忍精神的赞赏。可是,他的族人这种严厉的风尚,对待这么一个羸弱的老人毕竟太苛求了。他的眼神和他那堂而皇之的豪言壮语背道而驰,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每一块肌肉也都在痛苦地颤动。他站了一会儿,享受着痛苦的胜利。接着,他又像讨厌人们那样看着他似的,转过身去,用毛毯遮住脸,悄没作声地走出屋子,回到自己家里,到那个和他一样衰老、孤寂、无儿无女的老太婆那里去寻求同情了。
印第安人相信,一个人品质的好坏,是世代相传的,因而他们也就让他这样默默地走了。接着,有一个酋长——他的高尚的教养大大值得很多更加文明的社会里的人们学习——为了要使那班年轻人的注意力从刚才看到的怯懦行为上引开,便以一种愉快的声调,客气地对刚到的麦格瓦说:
“特拉华人就像熊找蜂蜜罐似的,老在我们村子周围转悠。可是,谁见过休伦人只会睡大觉的啊?”
刹那间,麦格瓦的脸色变得像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乌云,他大声嚷嚷道:“是那伙住在湖边的特拉华人!”
“不是的。那些穿婆娘裙子的汉子,还在他们自己家乡的河边哩。他们当中有一个人离开自己的部落到这儿来了。”
“我们的小伙子剥下他的头皮了吗?”
“他的两条腿可快哩,尽管他的手使战斧还不如使锄头的好。”那印第安人指着屹立不动的恩卡斯这样回答说。
麦格瓦丝毫没有表现出娘儿们的那种好奇心,并不急于要去看看众所周知他有理由痛恨的那个俘虏,而是继续抽着烟,依旧保持着往常那种不需要他的狡诈和辩才时的沉思姿态。他的心虽然对这老人讲的事感到暗暗吃惊,但还是没有开口接话,准备到适当的时刻再发问。这样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磕掉烟斗中的烟灰,重新插好战斧,紧了紧腰带,然后站起身来,第一次朝站在身后不远处的俘虏看去。貌似茫然但十分警觉的恩卡斯,看到对方的动作,立刻转过脸来对着亮光,他们的目光相遇了。约摸过了一分钟,这两名剽悍的战士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对视着,谁都没有显出丝毫胆怯的样子。恩卡斯怒目挺身,鼻孔翕动着,犹如一只陷入绝境的猛虎,但他的态度却如此顽强不屈,看了很容易使人想象成这是代表他部落的一尊完美的战神形象。麦格瓦的脸虽然也在颤抖,但还不太那么形同浇铸,他脸上那挑衅的神气,渐渐地变成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接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地喊出了这十分令人生畏的名字:“快腿鹿!”
战士们一听到这个非常熟悉的名字,都惊得跳起身来,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原来那种淡漠镇静、不动声色的样子,由于这意外的消息,完全消失了。人们的嘴里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可恨但又可敬的名字,声音甚至传到了屋外。逗留在门外的妇女和儿童,也像回声似地嚷嚷着这个名字,随后又引起了一阵悲哀的尖声叫喊。然而,这种喊声还没有平伏,屋子里的男人们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大家又都坐了下来,每个人仿佛都在为自己的慌乱感到羞愧。尽管如此,他们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依然在这个俘虏身上盯了好一阵子,好奇地审视着这个自己最优秀勇敢的族人曾多次败在他手下的英勇战士。恩卡斯为自己的胜利感到欢快,但他用来表达这种胜利心情的,也只不过是无声的一笑而已——这正是任何民族在任何时候用来表示轻蔑的表情。
麦格瓦看到对方的这种表情,便举起胳臂朝他摇动着,手镯上的小银环也随着胳臂的摇动发出格格的声响。他以报复的腔调,用英语大声喊道:“莫希干人,我要你死!”
“治病的圣水决不能救活死去的休伦人,”恩卡斯用悦耳的特拉华语回答说,“滚滚的流水冲刷着他们的尸体;他们的男人一个个都像婆娘;他们的女人全是猫头鹰。去!去把休伦狗全叫来,让他们来见识见识真正的战士!我的鼻子受到了侮辱,它闻到胆小鬼的血腥味啦!”
最后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休伦人的心,把大家给激怒了。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懂得俘虏讲的这种奇怪的语言,其中包括麦格瓦。这个狡诈的印第安人看到有机可乘,便立刻抓住这一机会来施展他的本领。他甩开肩上的皮斗篷,伸出一只胳臂,开始卖弄起自己那危险奸刁的口才来。虽然由于他偶尔仍要犯易犯的毛病,加之又曾叛离过自己的部落,使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影响大为削弱,但他的勇气和作为一个演说家的名声,还是不可否认的。他讲话时从来不会没有听众,很少不会使人们跟着他的意见跑。这一次,他的这种本领又被复仇的气焰激起来了。
他重又叙述了那次进攻格伦瀑布附近的小岛的事,讲了他的同伴们怎样死去,以及他们最痛恨的敌人如何逃跑,等等。然后,他又描绘了一番他们怎样抓住那几个俘虏,怎样把他们带到这山里来的情景。至于他对那两个姑娘的卑鄙企图,以及他的诡计如何遭到挫折的事,他就只字不提了。他迅速把话题转到怎样受到长枪那帮人的突然袭击,以及这一事件的悲惨结局。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朝周围的人环顾了一下,表面上装出是对牺牲者表示敬意,实际上是要察看一下自己这番开场白的效果。像往常一样,人人的目光都盯在他的脸上。每一个黑黝黝的身躯都像一尊能呼吸的雕像,姿势全都一动不动,大伙的注意力都非常集中。
这时候,麦格瓦放低了一直都清楚、响亮而激昂的声音,开始颂扬起牺牲了的同伴们的功绩来。不管是哪一种品质,只要能引起印第安人同情的,他都注意提到了。某人在追寻敌人时从不扑空,某人在跟踪追击时不屈不挠。这个人如何勇敢,那个人怎样慷慨。总而言之,他用尽了一切颂扬之词,企图以此来激起这个只由很少几个家族组成的部族里每一个成员心弦上的共鸣。
“可是,”他最后说,“我们的小伙子的尸体,是不是埋在休伦人的墓地里呢?这你们都知道,不是的。他们的灵魂朝太阳下山的方向去了,现在已经越过大河,前往幸福的猎场。可是,他们上路时,没有带干粮,没有枪,没有刀,也没有鹿皮鞋,而是像刚出生时那样,可怜巴巴地光着个身子。能让他们这样吗?难道能让他们的灵魂像个饥饿的易洛魁人或者胆小的特拉华人那样进天堂吗?还是让他们手中握着武器,身上穿着衣服去跟他们的朋友见面呢?我们的祖先见了他们心里会想,怀安多特族的人变成什么样子了呀!他们会用阴沉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子孙,会对他们说:走开!一个齐怕威人冒充休伦人到这儿来了。弟兄们,我们决不能忘记这些牺牲的人。一个红人是永远能把他们记住的。我们要叫这个莫希干人背上我们给小伙子们的礼物,去追赶他们,要压得他摇摇晃晃的。尽管我们的耳朵听不见他们的话,他们一定在要求我们的帮助。他们在说:别忘了我们啊!当他们看到这个莫希干人的阴魂,背上驮着沉重的物品,千辛万苦地在追赶他们时,他们就会知道我们的心意了。那样,他们就会高高兴兴地离去,而将来我们的子孙也会这么说:我们的祖辈是这样对待他们的亲人的,我们也得这样对待他们。英国佬算得了什么?我们杀了不知多少了,可土地还是白的。休伦人名字上的污点,只能用印第安人的血来涂盖。得把这个特拉华人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