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经历过那些象世界未日似的可怕岁月,都会有这种感觉:当时必然会有一种反冲、一种令人恐怖的反动产生—尽管他对此十分厌恶和愤恨。正是那些把德国人民驱向乱世的人物手里拿着时钟,在幕后笑吟吟地等待着,心里想:这个国家情况愈糟糕,形势对我们愈有利。他们知道,他们得势的时刻即将到来。一般反革命势力已经明目张胆地聚集在鲁登道夫周围,人数比聚集在当时尚未掌权的希特勒周围要多。那些被人扯下了肩章的军官们组织了秘密团体。那些眼看自己的积蓄被人骗走的小市民们,悄悄地互相联络,并准备随时响应任何能带来秩序的号召。对德意志共和国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具有灾难性的了,即共和国的那种理想主义企图:它既要给人民以自由,又要给自己的敌人以自由。由于德意志人民从来是讲秩序纪律的人民,所以对自己获得自由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正急不可耐地巴望着那些来剥夺他们自由的人。
德国通货膨胀结束的那一天(一九二四年)可以说是历史的一个转折点。
当用令人晕眩的以前一兆马克兑换一个新马克之时,也正是一切恢复正常之日。事实上,随着通货膨胀而泛起的一切污泥浊水也从此迅速退了下去。酒吧间、小酒馆消失了。社会状况日趋正常。现在,任何人都能清楚地算出自己的得失。大多数人,即广大群众遭到了损失。可是,这种责任没有让那些挑起战争的人去负,而是要那些本着牺牲精神挑起恢复新秩序重担的人去负不但得不到感谢,再也没有象通货膨胀那样使德国人民变得如此慷慨激昂、如此充满仇恨—这是要不断记取的。因为战争尽管屠杀了千万生灵,但却曾用胜利的钟声和号角带来过欢呼的时刻,作为不可救药的军国主义国家的德国,曾为那些一时的胜利感到过无比自豪,与之相反的是,通货膨胀使德国感到自己是一个受到玷污、欺骗和屈辱的国家;整个一代人都不会忘记和原谅德意志共和国时期的那些岁月,他们宁愿重新召口那些大肆屠杀的人。不过,这一切还是以后的事。从表面上看,到了一九二四年,那种混乱不堪的怪现象,犹如飘忽的鬼火,似乎已经过去。光明的日子重又来到,秩序得到恢复。看到秩序日益恢复,我们的心情开始释然。我们又以为,战争已一去不复返。但我们象往常一样,又当了不可救药的傻瓜。不过话又说回来,正是这种自欺欺人的幻想给了我们十年时间的工作、希望和安全。
在今天看来,从一九二四到一九三三这短暂的十年时间,即从德国通货膨胀结束到希特勒援取政权的十年,毕竟是作为见证人和牺牲品的我们这一代人自一九二四年以来所经历过的一连串灾难中所出现的一段空白。当然,这并不是说在这十年时间内没有产生过任何紧张局势、动荡不安和危机尤其是一九二九年的经济危机。而是说在这十年时间内欧洲和平显得有了保障,仅仅这一点就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在这十年内,德国被光荣地接纳到国际联盟;利用贷款促进自己的经济建设(实际上是秘密地扩充军备),英国裁减了军备,意大利的墨索里尼接管了对奥地利的保护。世界好象要重新建设自己。巴黎、维也纳、柏林、纽约、罗马,无论是战胜国的城市还是战败国的城市,都变得比以往更漂亮。飞机加快了交通的速度。办理护照的规定已放宽。货币比价的大幅度波动业已停止。人们知道自己可以收入和支出的数字。注意力已不再如此热衷地集中到那些琐碎的表面问题。人们能够重新工作,集中心思,去考虑文学艺术方面的事情。人们甚至可以重新梦想和希望有一个统一的欧洲。好象那十年时间—世界的一瞬间,重新把一种正常生活赐予我们这一代经受磨难的人。
在我个人生活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在那几年中有一位客人来到我的家,并友好地留了下来,那是我从未期待过的客人—我的成就。不言而喻,谈论我的书籍所取得的表面成就,对我自己来说并不十分愉快。在一般情况下,我也不会留下那些可能被看作为沾沾自喜或自吹自擂的最最粗略的说明。不过,我有着一种特殊的权利,甚至可以说我是被迫对我一生历史中的这一事实不能保持缄默。因为七年以来,即自从希特勒上台以来,我的成就已成为一种历史。我的数十方册,甚至数百万册的书曾在当时的书店和无数的家庭中占有过稳固的地位,可是在今天的德国却连一本都买不到了;谁要是手中还石我的一本书,他就得小心谨慎地把它藏起来,而且我的书在公共图书馆里是始终塞在所谓毒品柜里的,只有得到官方的特别许可—大多是为了辱骂的目的,才有人为了学术上的需要去看那些书籍。在那些写信给我的读者和朋友中间,早就没有一个人还敢把我那个已入另册的姓名写到信封上。不仅如此,在法国、意大利以及所有目前被奴役的国家里,我的书籍今天也都同样根据希特勒的命令遭到禁止。而在当年,我的书的译本在那些国家是属于读者最多之列的。正如我们的格里尔帕策所说,我今犬作为一个作家,是一个在自己的尸体后面活着行走的人,我四十年来在国际上创建的一切,或者说几乎是一切,都被他那一只拳头击得粉碎。所以,当我谈论自己成就的时候,我说的并不是今天属于我的东西,而是过去属于我的东西,正如我的家、我的祖国、我的自信心、我的自由、我的没有偏见一样,都已属于过去;如果我不事先指出我在被人推落以前所达到的高度,那么我今天也就无法形象他说明我和其他无数相同的无辜音以后被人推落到有多深以及总的情况。我也无法说明我们整整一代从事文学工作的人是如何一下子被彻底灭绝的,因为我不知道历史上还会有第二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