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炁制柔,能如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為乎?天門開闔,能為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傳:載猶夫也,發語之端也。夫魄者,生之始。一者,道之子。營其始,抱其子,則神與形不相離矣。專其冲和之用,致其柔靜之志,則性與炁如嬰兄矣。洗心遺照,何思何慮,則道與德無疵病矣。愛民如赤子,治國如小鮮,人各自正,則可以無為矣。順天應變,一闔一闢,物當自化,則可以守雌矣。道不昏昧,德乃旁行,百姓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則可以無知矣。上三者可以修身,下三者可以治國。所謂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天下,其德乃溥。夫如此乎乃可以生成萬物,畜養百姓矣。唯能生之而不執有,能為之而不矜恃,能長之而不宰制,則道之用被於物深矣,故謂之玄德。
經: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傳:夫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者以無為其用,器者以有為其利。然則有之所利利於無,無之所用用於有。故車有輻轂以象天,室有戶牖以象地,車室之所以全其利,常在於空虛之處耳,豈非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之謂乎。至於埏埴以為器,實資於水火,而後利用之理可得而言,猶聖人成器長,必本於道德,而後教化之術可得而行也。是以埏埴之器,象之於人處乎天地之間,以明道器之際也。
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傳:目不睹無體之禮謂之盲,耳不聞無聲之樂謂之聾,口不食大道之味謂之爽。此三病之所生,皆以五色五音五味之所惑。惑於外則迷於內,故聖人病之。聖人所以不病,以其病病耳。於乎欲之盛者,莫大於禽荒,作之則心若病狂。貨之重者,莫甚於滿堂,守之則行有所妨。將去其行妨,則如勿多藏;將治其狂病,惟克念作聖。是以為腹則知止足,不為目則不見可欲。故去彼大惑;取此玄德。
經: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託天下。
傳:寵辱者,榮悴之恒情。若驚者,得失之常心也。夫道德充於內,則外物不能移,故寵辱之來,心未嘗動,斯士之上也。如內不自得,外感於物,情存乎寵辱,得失皆若驚,此其次也。以心之所動異於震驚,故謂之若耳。夫高必以下為基,辱必以寵為本,故辱之與寵,猶響之尋聲。福兮禍所伏,寵兮辱所倚。聲發則響應,寵至則辱隨。俗情趨末則驚辱而不驚寵,道心觀本故驚寵而甚於辱。故曰寵為下者,言寵為辱本,所以偏可驚也。始言寵辱若驚猶似齊至,後獨以寵為下,而得失若驚者,明以驚寵為本也。且大患者,吉凶之事。有身者,大患之本。是以執有其身則有大患,故知貴其身者,乃貴大患也,嘻、貴彼大患,惑已甚矣。語常情之迷復,猶未及於貴身,故言貴患若身,譏其貴身之甚也。夫世之所謂吉者,富貴慶賞也,常患於失之。世之所謂凶者,貧賤刑罰也,常患於得之。患得之患失之,則憂之矣,故天下之憂患莫大於吉凶。聖人以百姓心為心,故亦以吉凶為憂患。然憂患之本,皆由於身,世人孰有我,身不冥於物,群分類聚,愛惡相攻,吉凶既生,憂患斯作。至人體道無己,與物皆宜,和光同塵,長而不宰,故雖與民同息,不與聖人同憂。若夫以得失動其心,物我存乎懷,則寵辱不暫寧,吉凶未嘗息,安足為天下之正,居域中之大乎。唯能貴用其身為天下,愛用其身為天下者,是貴愛天下,非貴愛其身也。夫如此,則得失不在己,憂患不為身。似可以大位寄託之,猶不敢使為之主,而况據而有之哉。此大道之行,公天下之意也。
經: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曒。其下不昧,繩繩兮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怳。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
傳:視之可見者,色也。聽之可聞者,聲也。搏之可得者,形也。天地萬物皆有之,唯道在天地萬物之間,非色聲與形,故不可以耳目手足得,然以非形,能形形色色而聲聲,故強名之曰希夷微。而復非詰責之可得,則混此三者,謂之為一。上有日月齊照而其光不曒,下與瓦礫同寂而其明不昧,繩繩然運行不絕,不可得而名之,雖千變萬化復歸於無物。然道體真精,本非無物,但不可以視聽搏執而得耳,故謂之無質之狀,無形之象。言其狀則忽然若無,言其象則怳然若有。莫知其始,故迎之不見其首;莫知其終,故隨之不見其後。唯能執古無為之道,御今有為之名者,乃可以還淳反樸,復於太古之初矣。能知太古之初淳樸之性,斯乃大道之綱紀,教化之都要也。
經: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若冬涉川,猶若畏四鄰,儼若客,渙若冰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渾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弊不新成。
傳:夫德用微妙,道體玄通,以其深隱難知,是以強為之象:其進也,豫然若涉川之無涯;其止也,猶然若畏鄰之有知;其肅也,儼然若賓主之在觀;其舒也,泱然若春冰之方泮。其質敦兮若材之尚樸,其器曠兮若山之有谷,其心渾兮若水之處濁。斯皆善為士者道德之形容,故眾人莫得而識也。孰能從世俗之混濁而澄靜之,使其流徐清乎?孰能即世俗之宴安而發動之,使其教徐生乎?唯能深識玄妙消息盈虛者,乃可以保持此道,合天之行耳。夫唯其德不盈,其道不傾,從其燭而政其清,即其安而觀其生者,然後可因弊而能致治,不必取新而後化成也。
經: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芸芸,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歿身不始。
傳:政虛玄而妙極者,有德之用也。守靜專而篤實者,得道之體也。其用無方,故萬物並作;其體湛然,以、觀其復。雷在地中者,天地之復也;動在靜中者,聖人之復也。復,其見天地之心乎。天地以聖人心為心也。故凡物芸芸,復則歸于根;庶事靡靡,復則歸于理。理者,事之源也。靜者,動之君也。性者,情之根也。夫人生而靜,天之性,感物而動,人之情。情復于性,動復于靜,則天理得矣。《易》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故能窮天之理,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知天之命。故曰歸根曰靜,靜曰復命也。自天命而觀之,則萬物之性可見矣。故曰天命之謂性,性命之極謂之至賾。然則性命之理,由賾而生也,故能率其性,則入於賾矣。賾可以通理,通理之謂道,能修其道,則復於性矣。可以接物,接物之謂教,故曰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然則繼可傳之教者,在於善成,可常之道者,在乎性至。賾之體深不可識,仁智則滯於所見,百姓則用而不知,故體道君子蓋亦希矣。故曰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盛德大業至矣哉。此仲尼極言道德之奧,性命之賾也。夫道之所以為常者,以其善應萬物,而萬物不能累也。唯能知道之常,則能常善救物,而不為萬物所累。其用也微,其理也彰,故能知其常,則謂之襲明矣。不知救物之善,道乃欲妄作於法教者,則天下之民斯被其害矣。唯能知夫常道明於善救,則如天地之覆載,無所私於萬物,故百姓歸而往之,推而戴之,乃可以合道之常,而終身無吝也。
經: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之譽之;其次,畏之侮之。信不足,有不信。猶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謂我自然。
傳:太古有德之君,無為無進,故下民知有其上而已,謂帝力何有於我哉。德既下衰,七義為治。天下被其仁,故親之;懷其義,故譽之。仁義不足以治其心,則以刑法為政,故百姓畏之。刑法不足以制其意,則以權譎為事,故眾庶侮之。於乎心之有孚謂之誠,言之可復謂之信。誠既不孚,言則不復,而猶貴重爽言,謂之誠信可乎哉?道德既隱,仁義乃彰。仁義不行,刑法斯作,而猶尊尚末術,謂之道德可乎哉?聖人則不然,執古御今,斷雕為樸,功成而不執,事遂而無為,有法無法,因時為業。使百姓咸遂其性,皆曰我自然而然,則親譽畏侮之心皆不生於世矣。
經;大道廢焉,有仁義;智慧出焉,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傳:夫老氏之指,執古御今,故辨其必然之理,蓋不得已而為之者。後世不能通其意,乃謂不合於仲尼,在此與後章也。於乎老氏之受誣久矣,吾今乃闡而明之。《記》不云乎,大道之行也,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貨惡其棄於地,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諸身,不必為己。故姦謀不興,亂賊不作,外戶不閉,是謂大同。當此時也,鑿井而飲,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何力於我哉?下知有之而已,豈容行仁義於其間哉。大道既隱,人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仁義為治,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百姓親而譽之,而仁義始彰矣。由此言之,樸散為器,豈非大道廢焉,有仁義耶?是以仲尼興歎於錯賓,老氏垂文於道論,其指一也。夫聖人智周萬物而不以飾行,慧利天下而不以示義,方此之時,人未知為智慧也。逮世下衰,争奪滋生,用智以行其姦,用慧以賊其義,然後智慧之術顯而姦偽之跡匿矣。豈非智慧出焉,有大偽耶?是以兩觀之誅少正卯,《春秋》之書楚子虔,然則仲尼之意與老氏何異?至若父子之道,天性也。率天之性,薰然大和,父子相親,孰知慈孝?及為外物所誘,性化為情,情生而物或問之,則有離其天性者矣。聖人修道為教以順天下,使父子交相愛,而孝慈之名顯矣,故曰六親不和有孝慈。是以瞽史頑而舜稱大孝,曾哲嚴而參稱能養,斯必然之理也,豈老氏非之哉。至如飛龍在天,賢人在位,股肱元首,無所間然。乃其君昏於上,民亂於下,然後亡身徇國之節著,拂心逆耳之言發,故曰國家昏亂有忠臣。是以夏癸立而龍逢彰,殷辛亡而比干顯,斯不得已而為之者,又豈老氏非之耶?學者能統會其旨,則孔老之術不相悖矣。
經: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