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夫聖智所以利物,而物有因利受害者,則反責於聖智,故或者乃謂絕而棄之,則可以利百倍矣。仁義所以和民,而民有因和得怨者,則顧尤於仁義,故或者復謂放而棄之,則可以和六親矣。巧利所以資人,而人有因資致盜者,則歸過於巧利,故或者又謂絕而棄之,則可息敓襄攴數矣。夫利害之相生,猶形影之相隨,自然之理不可滅也。或者暗世俗衰漸之事,不能達弊不新成之始,則謂絕而棄之,乃可以復於古始,是猶惡影者不知處陰而止,遂欲滅去其形也。老氏病世人迷道已久,舉或者過差之論,皆謂文教不足以致治,遂欲絕而棄之,故特云此三者以為然,明非老氏之指也。我則不然,聖智者,成器之長也。仁義者,群倫之美也。巧利者,工用之善也。苟其事將弊,吾必因而救之,所謂弊不新成,常善救物之道也。陳救之道,故令有所屬,在乎濁以靜之徐清,安以動之徐生。蓋因而變之,漸而化之,即見素抱樸,少私寡欲是矣。於乎夫能見素抱樸,則木訥而近仁矣;少私寡欲,則質直而好義矣。自此以反,其漸可知,老氏之術,焉有不合於仲尼者。且此章之末在少私寡欲耳,然則絕仁棄義,豈老氏之指哉。
經:絕學無憂。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眾人熙熙,若享太牢,如登春臺。我獨怕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儽儽兮若不足,似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純純兮。俗人昭昭,我獨若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似無所止。眾人皆有以,我獨頑似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傳:此章之深旨,與前章略同。夫聖人之學所以為道,道勝則世治;俗人之學所以為利,利勝則世亂。或者惡俗學之亂世,因謂絕之則無憂,遂使墻面之徒因此莫能知道。老氏舉其宗要,而論其失得,且曰夫人之應對均以一言。言唯則人謂之恭,言阿則人謂之慢。然以慢為恭,言不加多,而不能以阿為唯,遂為失禮之對。亦猶世之學者均於為學,學道則世以為善,學利則世以為惡。以利為道,反念則是,而不能以惡為善,遂為亂世之事耳。夫唯之與阿相較詛幾,而善之與惡相遠何如。今於至易之理,可致至難之事,而不能反而行之,此老氏所以興歎也。故歷陳世俗之所失,正以有道之所得焉。夫刑法之威,世人所常畏也,雖有道之士亦安得不畏之哉。何則?世教既衰,禍亂方作,淫刑以逞,將及善人,荒乎未央吁可畏也。夫爵賞之慶,世人所熙喜也。得其欲也,如列鼎而饗太牢;遂其志也,如登臺以望春物。彼有道之士亦安得辭之,但得之泊然無所喜,若赤子之未孩笑也。處之儽儽然,如不足若喪家而無所歸也。夫世俗之人尚於智力,常若有所餘焉。而有道之士復於愚弱,常若有所遺焉。夫豈如冥頑之人,心無所知哉,乃其性純粹而不尚智耳。夫世俗之人以昭昭然自顯為明,而有道之士獨昏昏然以晦用為德;世俗之人以察察然知姦為能,而有道之士獨悶悶然以知常為道。是以其靜也澹澹然若海之不可測,其動也飂飂然若風之無所息。眾人有為莫不有所以,我獨無為似乎頑且鄙。故眾皆逐於末,所愛哺其子;我獨反於本,所貴養其母耳。夫所謂母者,道也。子者,一也。愛哺其子者,以嗜欲資其神;貴養其母者,以清靜歸於道也。
經:孔德之容,唯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怳惟惚。惚兮怳兮,其中有象;怳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然哉?以此。
傳:夫虛空其德以容物者,唯真精之道是從事乎。然道之為物也,怳兮若有,惚兮若無,不可得而定言之。何者?謂其寂寥無形,不可為有而兆見萬象,謂其千變萬化,卒歸於無物。雖怳怳惚惚,有無不定,窈窈冥冥,陰陽不測,而精真之信存乎其間。夫純粹謂之精,自然謂之真,至誠謂之信。故至誠為之用,粹精謂之體,體用玄合則謂之自然,所謂道法自然也。吾何以知其自然之真哉?以其上自往古,下及來今,道之為名,常在不去耳。以其常在不去,是故能閱眾甫。眾甫者,謂觀閱眾物之某甫者耳。吾何以知眾物之名可閱乎?以此眾物之名非常名,故其名隨世而遷滅。唯道之常名不去,故能閱可名之名耳。夫唯知道之名者,乃可以撫運應務,雖萬物日作於前,而我故無為而治也。
經: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弊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故誠全而歸之。
傳:曲成而不遺則事全,枉己以伸物則理直。少其欲則事自復,故窪則盈;靜其濁則理自清,故弊則新;事歸於理,故少則得;理乖於事,故多則惑。聖人知道之紀,抱道之子,以理會事,以事會理,事理冥會,故可以為天下法則也。不自見而弊人,則事自明;不自是而非人,則理自彰;不自伐其才則事歸於實,故治有功;不自矜其能則理得其當,故道可長。夫唯順道之理,不與物争,則天下之事莫不從己。故能曲成萬物而不遺微隱,乃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徒言哉。誠能曲而成之,則天下全而歸之矣。
經:希言自然。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於人乎?故從事於道者,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同於道者,道亦得之;同於德者,德亦得之;同於失者,失亦得之。故信不足,有不信。
傳:老氏將行不言之教,以契自然之理,故標而目之。經曰:聽之不聞名曰希。然則希言猶不言也。仲尼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又曰:天不言而信。此天道之自然也。夫自然之理,道之常也。若四時之運,天地之常,是以能恒久不已,終則復始。夫飄風暴雨,非天地之常也,是以其發作也勃焉,其霽止也忽焉。夫以天地之廣大,猶不能久為此,則况於人世,其能久於非常乎?道德既隱,仁義不行,曲禮煩刑,不得已而為之耳。而惑者不能知禮,以時為大刑,期於無刑之指,乃欲執其一方,謂可行於百世,斯過矣。噫,飄風暴雨有時而息,四時之常未始有極,自然之理,不可易也。故從事於道,體道者也。法乎自然,不失常道,故道亦得之,則同於道矣。從事於德,用德者也。雖失常道,未失常德,故德亦得之,則同於德矣。從事於失者,既失於道德,又失於仁義,故失亦得之,則同於失矣。《記》曰:為善不同,同歸於治;為惡不同,同歸於亂。蓋近是矣。於乎信不足有不信,斯不得已而為之。苟得已而猶為之,誠亦惑之甚也。
經:跂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於道也,曰餘食贅行。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傳:跂於利者不可以立於常道,跨於欲者不可以行於常名。欲利之本不忘,而曰我可以為治,無由也。故自見而蔽人,則事不明;自是而非人,則理不彰;自伐其才,則治無功;自矜其能,則道不長。此四者與跂跨同病,皆不足以致治。以道論之,若棄餘之食不足致飽,負贅之行亦孔之醜,凡物猶或惡之,有道者焉可以處也。
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故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傳:《易》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則知混成之物,生於天地之先也。寂兮無兆,獨立於萬化之外而其體不改;寥兮無狀,周行於萬物之內而其用不殆。故能生成品類,為萬事之主。《中庸》曰:其為物也不貳,則其生物也不測。是以太極為大衍之始,混成為天下之母焉。其體不可以名得,故不知其名。其用不可謂無名,故字之曰道。夫字因名立,名因用生,既與之為字,則知其有名矣。尋其名未知所謂,究其用見其極大,因強名其用謂之為大焉。於其用則名為大矣,於其體則實已逝矣。名去實其遠乎?曰其去不遠,在知其反。以名反實,以事反理,大施於家國,小施於身心,不能反躬則天理滅矣。故《記》曰:道不遠人,人自遠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又曰:道也者,不可斯須離,可離非道。故始所謂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者,無名之道也。末所謂逝曰遠,遠曰反者,有名之道也。故舉域中之四大而王者居其一焉,以明王者參天地之道,而贊萬物之化育也。於乎域中之云者,明道非六合之外也。故為人之主者,叉法地之靜,以為體能靜矣;然後法天之動,以為用能動矣;然後法道之無為無不為。既能無為無不為矣,然後能法自然而然,而天下莫知所以然也。
經: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本,躁則失君。
傳: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故重能為輕之本也。天下之動貞夫一,故靜能為躁之主也。夫行邁之人終日靡靡,然而未嘗遠離其輜車之重載者,以衣食之資所在也。苟遠而棄之,則叉委困於道路矣。是以君子之心常志於道,雖外有紛華盛麗榮觀之娛,而內常安處貞素,超然不滯。此以重為本,以靜為主之術也。夫所謂萬乘之君,以天下為重故也。如之何輕用其身不顧天下,是猶遠行之人棄其輜重,則危殆之機立可待矣。夫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百王之常道也。撫我則后,虐我則讎,天下之常情也。苟為人之主者,輕用其身,縱欲無已,虐用其民,不顧天下,則天下之民相率而去之矣。不惟率而去之,且將從而戕之矣。故老氏惻然憫之,反覆興歎曰:治身心者輕則失於歸根,躁則失於貞一;治天下者輕則失其寧邦之本,躁則失其法地之君。於乎萬乘之主,安可不重且靜哉。
經:善行者無轍迹,善言者無瑕謫,善計者不用籌算,善閉者無關鍵而不可開,善結者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故善人,不善人之師;不善人,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知大迷,是謂要妙。
傳:善行者以道,道大則德廣,故無軌轍可踵迹。善言者以名,名正則實得,故無瑕類可指謫。善計者以度,度明則數簡,故不用籌策而能為巧曆。善閉者塞其兌,則心不生,故無關鍵而不可闢。善結者結以信,則心不離,故無繩約而不可釋。故《記》曰:墟墓之間未施哀於民,民哀;社稷宗廟之間未施敬於民,而民敬。殷人作誓而民始叛,周人作會而民始疑。苟無忠信誠愁之心以涖之,雖固結之民,其不解乎?是以此五善者,皆聖人善救之要也。夫人之不善,何棄之有乎?故立天子置三公,將以教之也。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是以教無棄人,用無棄物,斯乃密用知常之術,故謂之襲明焉。何者?夫世之所貴者莫如師,世之所愛者莫如資,然而善人所以為不善人之師者,正以不善人為善人之資也。苟無不善人為之資,則善人亦無以為其師矣。噫,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天下皆不知善之為善,斯盡善矣。今不貴其師者,不欲就眾人之所善,而彰彼不善;不愛其資者,不欲因他人之不善,而成己之善也。雖知此不貴愛師資之言,大與當世迷謬,然其實為善救之術,乃要約之妙用也。
經: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樸。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
傳:夫天地之間,萬物之用,雄強而雌弱,牡動而牝靜,至於尊卑先後,莫不如此。老氏深原物理,法而為術,知弱勝於強,故以弱為用,知靜勝於動,故以靜為主。是以後其身而身先,卑其道而道尊,故處前而民不厭,居上而民不重。是故知雄強之不可久,而以雌弱自守,則可以為天下谿矣。夫谿者,以卑為用也。夫唯能用其卑,則常德不去離。德不去離,乃可與道期,故能復歸於嬰兒,泊然若無知。唯能無知,則其心明白。雖知其明白,而守以玄默,故可以為天下式。所謂式者,可法而則者也。夫唯可法則,故常德不差忒。德不差忒,則與道相得,故能復歸於無極而深不可識。雖不可識,則闇然日彰,故其道顯榮。雖知其榮顯,而守以溷辱,故能為天下谷。谷者,體實而用虛者也。唯體實而用虛,則常德乃充足。德既充足,則可職復歸於無名之樸,亦將不欲。於乎大道廢而有仁義,大樸散而為成器。聖人能用其器,故可以為群村之帥。夫唯大道不器,故能用此成器;大制不割,故能宰此群物。若未冥於道而欲用天下之器,見制於物而欲宰天下之村,吾必見其殆已。《記》曰:利與義,智與仁,霸王之器也。用之者,得不以斯道乎。
經: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隨,或呴或吹,或強或羸,或載或隳。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
傳:夫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聖人之天下也。故堯不能以天下與舜,禹不能以天下與啟,此乃天下與舜與啟,故堯禹亦因而與之耳。若天下不與,欲強取而為之,吾未見其有得之者,而况能執而有之者哉。是何也?天下者,猶神明之大器,非人智力可取而為之。苟非天下所與,強取為之,其功必敗。苟非天下樂推,強執有之,其身必失。何者?夫物有行之在前,則有隨之於後者矣;有煦之為溫,則有吹之以寒者矣;有用壯為強,則有用力而挫之者矣;有因栽而培,則有因闕而墮之者矣。是故有強取而為之,則有強奪而有之者矣。是以聖人知天下不可以智力取,故以無事取天下,道成德著,而天下與之,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聖人無為而致治,故去甚者不強取也,去奢者不執有也,去泰者不辭讓也。《易》曰:亢龍有悔。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其唯聖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亦其指也。
經: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其事好還。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故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強。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憍,果而不得已,是果而勿強。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