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是,他在面向自己脸颊下方那道如同细小蜈蚣一般的伤疤时,眼中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嫌恶,也并没有过多想象中的同情怜惜,只是好像在抚摸着一件冰裂纹的玉器,始终是带着欣赏的目光的。
这样的情绪,倒是让闵天晴也有些猜不透了起来。
她自然是不需要人因为这种小事而对自己泛滥起太多的同情心的,但是跟前霍靖深的反应着实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自己都那样明白懂事地摆事实讲道理,主动请辞女伴这一位置了,他却并没有马上答应下来,反而还在端详着她,使得方才还计划好一切说辞的闵天晴又开始方寸大乱起来,只反复在心中回想自己方才有没有说错什么话。
她正要主动开口打破跟前的尴尬时,霍靖深却是开口了,“用不着遮。”
闵天晴并没有听出什么异样,一面只理所当然一般地顺嘴接道,“当然用不着遮,又不出去外头抛头露面,我自己在家里还是能够适应现在的这副丑样子的。”
霍靖深忍住蠢蠢欲动想朝着跟前这个小人脑袋上敲去的手指,转而一字一顿道,“我的意思是,用不着刻意挑选遮盖你伤疤的礼服,你只用平常的样子来与我一起出席就好。”
“什么?”这一句话仿佛带着石破天惊的效果,当即已经把闵天晴砸得有些蒙圈,当即又怀疑自己是会错了意,有些不确定地追问道,“你说我明天还是陪你一起出席?”
“你是知道的,我来巴黎时身边带着的女伴就你一个人,我不同你一起又能够和谁?”
霍靖深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一面自己坐进了驾驶座上,启动了车子,转而自车内后视镜里望向她还存着鲜明惊诧的面庞,故意弯了弯唇,“虽然……是有一点瑕疵,但是,聊胜于无。”
什么叫做聊胜于无……
闵天晴有些咬牙切齿,但想到方才霍靖深所说的话时,心中又有些发虚,“你不担心我这副模样会给你丢人?”
一句问罢,她心里又默默地反驳道,霍靖深怎么可能找不到女伴?但凡他挥挥手,便有无数的女人想要扑上来,她可是见识过的。
“嗯,是有点。”他憋着唇边快要溢出的笑意,望向那神色颇有些懊恼的小女人,不紧不慢地又补充了后头那句话,“总要比堂堂霍氏集团的总裁没有女伴相携入场要好一些。”
没等闵天晴再回应,他已经当机立断地下了命令,“好了,明天的行程我会为你一一安排好的,你只需要配合化妆师和服装师的指挥就行。至于其余的事……”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继而加重了语气,好似是在承诺着些什么,“有我在,不用担心。”
寥寥几个字,却仿佛一剂强有力的定心丸,霎时已然将闵天晴心中所涌出的所有不安和疑问都给压了下去。
既然是霍靖深说不用担心,那表示自己大概真的不用担心了。
虽然,闵天晴也有些好奇,到时候霍靖深又应该怎么回应他带了一个破相了的女伴出席这个问题。
阮家与霍家之间是世交,又有利益牵扯,现在私底下罚也罚过了,更不可能在明面上再丢阮家的颜面,所以是决计不可能供出阮承媛来的。然而自己能逃一次两次询问,保不齐能逃过所有人,也不知道到时候应该怎么收场。
思及于此,她便觉得一身冷汗,只赶忙望向车窗外,欲看道路两旁的风景来迫使她此刻并不算安定的心神镇定下来。
忽然,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看样子似乎是在街口等待着什么。
正是闵天晴方才在餐厅中遇到的那个神秘女子。
此时她修身的长裙外头已经罩了一层宽大的羊毛披肩,更显得她弱不胜衣,身段纤纤,如同一株百合花般可人清纯。
即使身为亚裔,在巴黎街头也引来了无数路人惊艳的回眸,无不是惊叹这个女子身上那属于东方的神秘气质,以及那教科书一般的美貌。
这样一个吸引人注目的女子,自然在第一时间也吸引走了闵天晴全部的视线。
闵天晴愣了两秒钟,很快便已然认出来了那个女子,不禁“哎!”了一声,一面就欲将车窗摇下来跟她打招呼,然而此时却恰逢一个拐角,她坐着的车很快便与那个女子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远。
她扒着车窗往回看,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错觉,只觉得那个女子好像也在回望着自己在车中的身影。
霍靖深一边打转着方向盘,一边看着她脸上怅然所失的表情,不觉轻笑,“有认识的人?”
“嗯,今天在餐厅里刚认识的。”闵天晴很是诚实地供认不讳,除却隐瞒了自己偷偷将霍靖深当年写在墙上的德文抄录下来的情节。
交代完后,她又歪着脑袋说道,“我原本还想要问问她名字,但是她很快就已经走了,还说我们很快会再遇到。不过,她说得还真准,我们真的很快就再碰见了。”
说着,她难免又有些院队,“只可惜你的车开得太快了,都没来得及停下来跟她打一个招呼。现在……”
她确认一般地回头再度张望了一眼,这才耸了耸肩膀,“现在人已经看不到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
霍靖深显然对于她口中的话题并不算感兴趣,连应和也只是单音节,她却是习惯了他这样的冷淡,自顾自地说得很是愉快,待得一路回家,她便也口干舌燥地说累了,很快便已经上楼休息了。
待得霍靖深进卧室时,面见的正是那如同八爪鱼一般趴伏在柔软大床上的闵天晴。
还是个孩子脾气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当时究竟是怎么落入自己的手掌心的。
霍靖深望着那恬静的睡颜,冷峻的眉眼也好似一瞬间柔软了几分,一边低下身子来,为她脱下了还挂在脚尖上的拖鞋,一边又准备将她的身子摆正。
忽然,他只见得她的睡衣口袋似乎有一小张纸片露出,隐隐可以看到黑色的字迹。
睡衣里头怎么还藏着这些?他在心中有些好笑地疑问了一声,一边已经伸出了手来,自口袋中取出了那张明显匆忙折叠过后的小纸片,摊开一看。
几乎是在目光触及到其上那以青涩地笔法描摹下的一串德文时,霍靖深的眸色往下深沉了几分,眼底不动声色地掠过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他自然知道这串德文出自于何方。
很快,他就将纸片重新叠好,转而收拢于自己的掌心,重新望向她的睡颜。
小女人一旦睡着看起来就一副毫无防范的模样,与自己的浅眠体质截然相反,有些时候,常年被焦虑症和那些……不好的记忆所困扰的他,也会隐隐有些羡慕她。
而就在这副恬静单纯的面庞下头,究竟藏了多少心事?
他只看到了她迷迷糊糊、莽莽撞撞的一面,却到底是忽略了她也有心思细腻、敏感执拗的一面,总能在细微之处精准地窥得旁人的秘密,就连自己的竟也不意外。
现如今,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给她,只能尽量地使她规避当前层面的伤害。
那些不应该知道的东西,还是不必让她再去探寻了解了。霍靖深如此在心中想着。
“做个美梦。”霍靖深低下头来,在她微微轻颤的眼睫上印下了极为轻浅的一个吻,继而掩门离开。
闵天晴的确做了一个美梦。
梦里父亲的病已然痊愈了,闵易也终于从大学毕业,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聚在了一起,好像从前的那些芥蒂和愤怒一时间都不存在了一般。
她在梦中几乎用尽了全身气力笑着,只觉得这辈子以来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开心地大声欢笑过,一边拉着手就想跟父亲说些什么,然而却只觉得脑袋重重地一震,竟就这样从梦境中抽离了出来。
感觉到身下床榻的柔软,闵天晴心中已然在第一时间明晓了是怎么一回事,却仍然有些固执地闭着眼睛,不愿意就这样睁开回到现实世界,想要再让自己进入方才那个虚幻而美好的梦境中。
然而,或许是这一口气睡了太久的原因,自从醒来以后,她的脑子便出奇的清醒,像是从来没有这么灵活地运转过一般,迫使着她最后还是不得不睁开了眼睛来,迎接了巴黎的第一缕晨光,心中却是怅然所失的。
如果那个梦境是真的该有多好,或者,如果那个梦境中有他,又应该有多好。
此次举办的慈善拍卖会设立在巴黎最为赫赫有名的德鲁奥拍卖行,拍卖品包括古董珠宝、油画、家具、古书等等,每件皆是名贵无比。这一次既然标上了“慈善”的名头,便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左不过是让人在牌子上的数字更为天价一些。
拍卖会以后,是一段时间的参观展览,而后举行慈善晚宴,以迎这些由世界各地被邀来的贵客。
一天的时间安排紧密,闵天晴稍微在脑子里头过了一遍行程,不禁也开始精神抖擞了起来,甚至都要忘却了自己面颊上那难以处置的伤口。
这样的兴致勃勃一路持续到了车子行到拍卖行前,但见外头已经铺上了层层厚厚的红毯。
望着外头的衣香鬓影,闵天晴陡然却又有些怯场了,自车内后视镜里照了照自己那明显带着疤痕的脸,有些犹豫,“我就这样进去真的可以吗?”
望着身侧那小女人有些期盼渴求的眼神,显然现在急需自己的一个肯定,好来弥补她对于容貌损伤的自卑情绪。
霍靖深微微抬了抬眼,对上她的眼眸,忽而弯唇一笑,煞有其事地评价道,“现在这样自然是不行的。”
“……”
虽然心中明晓这也不失为一句大实话,但是听得这句话亲自从霍靖深的口中说出,闵天晴难免还是有些泄气,一下子便已经软在了车座上,有些不想下车。
霍靖深却只是好整以暇地看那个小女人面上懊丧的情绪,漆黑幽深的眼眸中蕴出几分笑意,口中轻声吩咐道,“转过来。”
“嗯?”闵天晴口中疑惑地应了一声,一边还是乖巧地随之转过了身去,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即使如此,面上的退缩之意还是没有完全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