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當事某公書
  劉蓉
  某竊有草茅之憂。懷不能已。輒略為執事陳之。竊惟方今天下之事。有不足憂者。有大可憂者。不足憂者已形之患。外洋是也。大可憂者方在隱而未形之間。而有厝火積薪之勢。失今不圖。後將有潰裂四出而不可救藥者。此有識所同知。而智士所竊歎也。夫外洋之為中國患數年矣。上勞聖主宵旰之勤。下貽生民塗炭之苦。厥勢亦云亟矣。而愚以為不足憂者。非外洋之能病中國。而中國之自為病耳。自古戎患。多起西北。而東南未之聞者。海濤天險。實界中外。雖有強悍之資。不逞之志。不敢越而犯也。溯自有明。始通商賈。及其中葉。倭寇遂興。蔓延至今。致此猖獗。顧嘗訪彼國俗。惟技是尚。貪而無禮。輕且寡謀。今所藉以制勝者。恃海道之險。與力之強耳。非有攻城略地之才也。非有摧鋒陷陣之勇也。非有整肅軍旅之略。竊據土疆之志也。而且齎萬里之糧。以犯風濤之險。驅數千之眾。以當華夏之強。彼獨何所恃而不恐哉。
  是直欺我之弱。乘我之敝。以為不足與抗耳。夫海道之險。彼可據我亦可據也。力之強。彼能造我亦能造也。運籌得宜。厥技正等。以逸待勞。何憂不克。而顧以天下兵力之強。坐困於千百犬羊之眾。耗財糜餉。失地喪師。於今幾年。囂然不靖。得毋閫外之寄。不得其人。而士卒之眾。不足為用乎。自頃歲異族憑陵。東南騷動。徵兵輓餉。殆無虛日。而方伯連帥之中。未嘗畫一策。出一兵。以與此獠從事。徒聞潛身畏避。借口羈縻。日括商賈之金。輸諸旃毳之幕。傾囊乞命。屈首請和。是乃借糧助敵。使為久困之資。設賞誘戎。以速來攻之禍。徒增輕侮。益肆貪饕。自古玩寇之師。未有若斯之謬者也。至於金帛朝納。聲夕至。焚燬城郭。擄掠婦女。以致彼方黎庶。憤惋不平。乃糾鄉人。僅得千數。遂乃困其巨帥。梟彼頭目。則夫將士之不足用。而異族之不足畏。亦可見矣。所以然者。國家承平日久。武備廢弛。集游手以充兵。擢紈以為將。既未嘗經歷行陣。通習兵機。一夫夜呼。三軍股栗。怯弱如斯。其何能用。是以自相恐喝。震彼虛聲。坐損國威。實由於此。所謂我自為病。非彼之能為也。今試慎簡將帥之材。委以干城之寄。裁汰罷卒。招募民兵。用李牧堅壁清野之謀。行汪立信沿河置守之策。使彼進無所據。退無所掠。厥技既窮。勢將自困。彼族即強。安能裹糧萬里之外。而坐待一時之獘哉。夫外攘之策。守禦為先。久罷之兵。精練為上。今誠以養兵之費。為召募之資。既省軍糧。復收實用。又且熟知地道。諳悉敵情。因其愛護鄉里之心。以作敵愾從王之氣。將何敵之不克。而何功之不成。此所謂已形之患不足憂者也。至於未形之患。則有不可勝言者。姑即其顯而易見者。為執事略陳之。
  其一則吏治不廉而民生之日蹙也。夫天子所與共天下者民。所與共安天下之民者吏。未有吏不廉而民安者。未有民不安而天下能治者也。今天下之吏亦眾矣。未聞有以安民為事者。而賦斂之橫。刑罰之濫。朘民膏而殃民命者。天下皆是。此其患豈小故哉。今亦未暇剔舉其獘。而第推其本而論之。國家牧民之吏。雖取之不一其途。而由科舉者恆居其半。彼固嘗誦詩書稱仁義。未必皆蜂蠆蛇蝎之性也。其所以喪其良心者。蓋亦有故矣。其始取之也以記誦詞章。而不必有德行道藝之實。其職之也以科條律令。而不必有慈祥仁愛之施。其課之也以錢穀刑名。而不必有撫字教化之效。
  是固已失出治安民之本矣。況夫科目之外又雜以捐納之途。是驅之使責償於民。而肆其貪婪之志也。法律之外又加以條例之煩。是借之使挾以為奸。而制其死生之命也。考成之外又責以苞苴之施。是教之使斂怨於下。而快其谿壑之欲也。是以才者既盡其所欲為。而不顧斯民之疾苦。不才者又茫然不省。一聽猾吏之所為。而因以便其私計。至於時勢之趨既定。即賢者亦轉移其中而不復有所顧惜。況貪殘之吏出乎其性者哉。國家設官分職。本以為民。而任事者。匪惟不恤。又從而魚肉之。使斯民之性命膏血。日呼號宛轉於豺狼之吻而莫之救以死。斯亦極人世傷心之故矣。又有甚者。府史胥徒之屬。不名一藝。而坐食於州縣之間者以千計。而各家之中。不耕織而享鮮美者不下萬焉。鄉里小民。偶有睚之故。相與把持愚弄。不破其家不止。則夫玩法舞文羅織無辜之苦。其尚可問也哉。夫以數十里彈丸之邑。主以豺狼之吏。而又縱百千鷹犬。螳捕而蠶食之。卒使毒歸閭里。怨歸朝廷。彼獨從容其間。盡飽其欲以去。而朝廷曾莫之問。其所以為胥吏計則得矣。一旦民窮怨起。仇報相尋。不審其禍獨胥吏當之乎。抑亦有國家者實承之也。借曰不然。則去歲荊之舉。其亦近事之可鑒者矣。
  其一則賄賂公行而官箴之日敗也。國家立法。廉能者有超擢之典。貪污者有降罰之科。宜亦足以勵清介之操。禁貪惏之暴矣。而侵蟊之風。展轉滋甚者。賄賂之道行故也。夫監司之任。師長百僚。惟能杜絕交私。禁卻獻納。是故賞行而知勸。罰行而知懼。今既受其饋遺之私。而復治以貪贓之法。既非恕道。豈服人心。況夫己與之私。即不得問以曲直。既受其賄。亦何能考彼忠邪。是故立法以興廉。而廉者不必興。設律以去貪。而貪者不必去。舉錯既乖。賢愚斯混。欲求濟治。詎可得乎。且夫黜陟者。朝廷之大典也。刑賞者。國家之大權也。今之大吏。以苞苴之多寡。為課績之重輕。而黜陟之典亂。今之小吏。以貨賄之盈虛。決訟事之曲直。而刑賞之權乖。黜陟亂。
  則國何以治。刑賞乖。則民何所措。自古迄今。未有官由賂得。政以賄成。而國猶不亂者也。又況利之與名。惟樂道者不以累其心。其餘則固天下所奔走也。是故有國家者。揆諸恆情。立為中制。養以利祿。樹厥廉恥之防。寵以榮名。勵乃清白之志。所以馭中材而偕之大道。權公義以盡彼私情。此制或乖。人將何勸。今州縣之中。稍有潔己自好者。不惟白首下僚。無望夫官階之轉。而參劾且隨之。而貪污者流。既以肥身家。樂妻子。而升擢之榮。歲且數至。彼此相形。利害懸絕。彼廉吏者。名既無成。利亦弗就。而獨舍天下之所甚利。犯當世之所甚忌。此豈其情也哉。宜乎競通私賄。煽起貪風。雖或負初心。虧素守。然猶每顧而不悔者也。夫賄道之開。必有其漸。官箴之敗。必有其原。未有卻金焚璧之風肅於內。而廉隅之節不勵者。未有受賕納賂之風煽於上。而侵漁之害不萌者。今之監司。是居庶官寮寀之長。而膺封疆屏藩之任者也。而乃招權納賄如此。得毋臺閣之間。有誅求之及。風憲之首。有寵賂之私乎。今之臺閣長官。是皆極天下賢智之選。而任股肱耳目之寄者也。而或罔上行私如此。得毋祿俸之薄。不足以養廉。用度之侈。不足以濟欲乎。不然。則是欺天罔人。虧良喪恥。蠹國家而戕本根者也。剔獘不窮其源。而惟末流之是亟。斯亦謬矣。杜患不於其漸。及其既甚而後圖之。又豈有濟也哉。決天下廉恥之防。而竭天下脂膏之奉。害將何極。怨豈在明。此而不圖。後必有受其禍者矣。
  其一則風俗益壞而人心之日偷也。夫世運之盛衰在風俗。而風俗之澆由政教。政教不行。而欲期風俗之美。此必不可得之事也。行政教而厚風俗。非有司者責乎。今民之俗。恥儉樸而競奢靡。輕禮義而嗜貨財。薄忠信而尚譎詐。而有司莫之問者。以考成所重。不繫此也。是以風俗之漓。日趨日下。競奢靡者。至於犯名分。蔑禮法。而尊卑上下之等亂。嗜貨財者。至於乖倫理。疏恩義。而父子兄弟之情薄。尚譎詐者。至於奸法紀。亂刑章。而寇賊姦宄之事作。一切敗禮亂常之事。聽民之自為之。而有司皆莫之問。及陷夫罪。然後從而刑之。彼蚩蚩者。方不自知其何以至此。是豈足以服其心哉。故夫澆俗之成。是亦有司者之過。而非彼民之罪也。未嘗導之。安知儉樸之可貴。未嘗教之。安知禮義之可樂。未嘗勸之。安知忠信之可尚。彼方蚩蚩然競奢靡。嗜貨財。尚譎詐。日自陷於刑戮。而不知其非。彼有司者。乃不自咎其教化之不至。而一切繩之以法。法也者。是奸吏猾胥之所資以出入者也。民之黠者。既巧為規避。而非法律所得制。富者又得以獻納鬻免。雖罹禁網而不刑。是以法之所及。止於愚魯貧民。而豪猾者流。日寢饋於法禁之中。而常逍遙於文網之外。於是法律之施。不惟不足以整齊夫風俗。又且驅天下之風俗而益敗壞之。此世道人心所以日漓日偷而至不可問也。且夫教化之弛。既無以立其本。刑罰之敝。又不足以齊其末。而士習之邪正。則亦風俗所由係也。今天下之士。靡然不知名節行檢之可貴。而惟浮薄熟奔競之為務。甚或鄉人所不為者。彼顧靦然為之。不以自愧。蓋自其修於家者。久已無復禮義廉恥之防。況望其施諸政事。以成天下之風俗哉。彼民之見之。以為是國家所取以為矜式者。而猶如此。是倡之也。天下斯化之矣。夫以天下之大。
  兆民之眾。智愚賢否之不齊。風土人情之各異。無教以先之。法以董之。士行以率之。而欲望人心之正。風俗之醇。雖堯舜不能也。風俗之既澆。人心之既壞。而欲幸天下之久安而長治。豈可得哉。然則正風俗以厚人心。實為救時之亟務。而興教化以端士習。則又救獘之要圖也。置此不講。而欲恃區區之法以齊之。吾恐分崩離析之禍。不可勝救。而凋敝之極。且有為世運之憂者矣。
  其一則財用日匱而民業之日荒也。國家休養生息之日久矣。未嘗有甚凶極歉之年。而民食常苦於不足。民用恆憂其不給者。貪殘之吏。以朘削困之。而奢侈之民。以妄用耗之也。夫吏治之貪。由於廉隅之不飭。而黜陟賞罰。無綱紀以肅其源。民俗之侈。由於禮讓之不興。而冠昏喪祭。無經制以齊其等。斯二者固皆民窮財匱之所由。而其獘有不止此者。則生財之源未裕也。蓋天下大利。必歸稼穡。四民之中。必使農居其三。而士工商居其一。然後民生厚而財用足。是以聖王之制。貴粟而重農。賤商賈而抑末作。所以教民崇本務而尚勤儉也。今民之俗。以商賈為榮。以服田為恥。惟其至愚無知者。乃安耕鑿而不變。其稍黠者。即相與舍耒耜而操銖算。龍斷盤剝。以坐困於天下。蓋自城邑都會而外。雜出於鄉閭里巷之間。與民舍等。夫豈非傷農之蠹哉。夫農家者流。終歲勤苦。犯霜露。胼手足。未嘗有一日之逸。而恆不得一飽。而商賈之家。安坐飽食。制其物產盈虛之權。而坐收數倍之利。此嗇夫田父之所輟耰而歎也。人情誰以其所苦。易其所樂者。惟於利之所在。則相與安之。日習勤苦而不辭。今去稼穡之苦。就商賈之樂。而利之所入。又且倍之。其何憚而不為此。是故民皆舍本而逐末。逐末之獘。嗜利而無恥。舍本之獘。廢其業而不治。曠厥土而不耕。如是而欲期財用之足。是猶塞其源。而冀末流之盛也。斯亦必窮之道矣。夫天地之生財有限。而生民之費用無窮。以有限之財。供無窮之用。而又有貪吏以困之。奢俗以耗之。集天下游惰之徒。聚而食焉。斯亦病矣。而民業之不勤。
  地利之不盡。又復如此其窮也。豈不甚哉。且夫天下之民。既以困窮而失業矣。乃竊聞國用。亦有未必足者。國家承平數百年矣。賴天子仁儉。無土木神仙之好。天下治平。無饑饉兵革之患。歲計所出。自祿賜軍食河工而外。無他費也。而未嘗有三年之蓄。是可不求其故乎。夫必有食不貲之獘。而後倉之積虛。夫必有奢用無節之獘。而後府庫之貯竭。不然。是將致粟紅貫朽之庥。而何闕乏之足虞也。今海氛之起。特小故耳。而已皇皇焉懷不足之憂。不幸而天下之變。又有大於此者。不審國家亦有以待之乎。果有以待之。則慮者之過。其不然。安可不早為之所也。若必安坐以受其獘。吾恐天幸有不可長恃者矣。
  其一則盜賊橫行而奸民之日眾也。自古盜賊之患。多蓄於宴安無事之日。而發於天下多故之時。惟其蓄而未發。以為無事而不足畏。是以其發也。恆至於潰亂而不可救。然則弭盜之術無他。亦惟治於未形之時而已。今天下僻遠之邑。綠林深密之地。盜賊聚而據焉。大者以千計。小者亦以百計。造柵置寨。屠狗椎牛。晝則飲於市肆。賭博叫囂。夜則劫掠於鄉村。縱橫騷擾。而鄉里莫之敢發。州縣莫之敢問。隸卒莫之敢攖者。誠畏其勢而無可如何也。夫國家治盜之法亦嚴矣。然令行而禁不止者。其獘有二。一則縱賊以為利。一則諱盜以為功。今穿窬小賊。毒流鄉里。惟強有力者。乃能自捕而解之縣。縣得民之資而後繫之。旋納盜之賄而又出之。是故盜以囹圄為逆旅。而吏視盜賊猶客商。此所謂縱賊以為利之獘也。至其大者。則又修好於鄉里之民。以固其巢穴。締交於豪強之吏。以廣其羽翼。而勢焰既張。有司者熟視而莫敢發。苟發而不能捕。捕而不能獲。則參罰且隨其後。今一諱之。苟不至於劫財害命。則固可以幸旦夕之安。而不病於考成之法。此所謂諱盜以為功之獘也。夫盜之初。固吾民耳。其所以捐父母。冒廉恥。干法禁者。非其性然也。教化之不至。饑寒之不恤。游惰之不禁。是以陷於盜而不免。今舍其教而治以法。而法之獘又復如此。亦何怪其然也哉。抑又聞之。天下奸宄之徒。倡左道以惑眾。謂數年之後。大劫且至。惟齋佛可免。自其說行。而從其教者天下。其徒獨行千里。不齎斗糧。隨所至傾資產贈行。或並攜其眷屬以去。蹤跡詭祕。莫可究詰。有死者。相與懽然慶幸。以謂免劫而升天。蓋其怪誕類如此。非所謂大惑者哉。世教之不明。天下不知禮義之可樂。
  乃使奸宄之徒。乘其間隙。挾邪說以誑愚俗。是可歎已。人情誰弗好貨財。私妻子。重死生。樂鄉里者。惟其如此。是以服吾教而奉吾法。今皆不然。是固爵賞之所不能勸。而鈇鉞之所不能懼也。夫有作奸之勢。而無畏禍之心。使其為患。豈不較盜賊而益烈哉。且夫天下之患。莫大於有禍亂之實而莫著其形。有潰裂之憂而莫測其所從起。彼異族寇邊之患。是一方而止耳。強藩割據之患。是一國而止耳。其為患有形。故得以預為之備。其發難有方。故得以專致其力。若夫一患未形。已成蔓延之勢。一方未靖。遽增瓦解之憂。則是欲為備而苦於難周。欲致力而迷於所向也。是亦拱手以聽其亂而已矣。今天下盜賊之勢。如此其橫也。奸宄之徒。如此其無忌也。其羅布環伺以待天下之釁。非一日矣。幸而未至於亂者。特無可借之資耳。不幸一有水旱螟蝗之災。彼乃因饑寒無知之民。投袂而起。雖有智者。豈能善其後哉。黃巾赤眉之屬。攘臂一呼。而應之者數十萬。漢隋元明之世。遂以是亡其國。嗚呼。是可為寒心者矣。
  凡茲數者。皆方今隱微深痼之病。蓋法之與時二者皆獘。而時又甚焉者也。然欲謀所以更新之。則非可以責旦夕之效。而治之不得其緒。行之不得其人。則亦未可驟而議也。往者嘗怪天下獘竇百出。何無以上達天聽者。間竊聽於下風。則言事者。亦或略及其一二。而聖主固已降嚴切之旨。下戒飭之詔矣。然天下之獘如故。詔旨之所頒。郡邑玩之。功令之所布。胥吏撓之。上所以求之者盡其實。而下所以應之者具其文。然後知天下之獘。所以日積日重而不返。蓋未有不由於此者也。今夫人之一身。必使其氣血脈絡。日周流貫注於四支百骸之中。然後舉止動作惟其志。苟或有所抑塞鬱滯。則其病必至於痿痺而不振。良醫者投以疏通之方。決其壅滯之患。而後血脈行焉。夫聖王之治天下。亦猶是而已矣。是故天子者。元首之尊也。宰輔者。股肱之任也。有司百執事者。手足指臂之寄也。今以郡邑之地。而天子之威令不行焉。是不亦痿痺而不振者乎。然則今日之病。苟非大有以決其壅蔽之患。而投以疏通之方。則天下之事。吾未見其可為也。如或以為不然。則請以一事明之。往歲洋煙之禁初下。詔旨嚴切。有犯此者。大則誅辟。小則流配。不三數日而決遣已定。蓋國家立法之嚴。大吏奉法之亟。未有捷於此者。然當時吏目胥役之徒。邊遠偏僻之邑。肆然犯禁。莫敢過而問焉。不數日而法禁漸弛。糾察漸惰。
  則城市都會之間。蓋已有之。半年之後。上下相忘。而價值且廉於舊。若不知此之為禁者。則夫國家政令之不行。與其他良法美意之不究施於下。亦可見矣。夫奉法不得其人。則雖有堯舜湯武之君。皋夔伊傅之相。相與經制於上。三令五申而吏莫之省。亦何由行於州縣。及於百姓。而致風動之休。時雍之盛哉。況今時獘之積於下者。不必盡聞於上。其聞於上者。必皆再四詳慎。不甚關於忌諱。然後敢入告焉。公卿大臣。又必再三審處。不甚戾於成法。然後勉而行焉。則夫獘所及除之端。蓋無幾耳。而禁令之不行。抑又如此。則是天下之獘終無釐革之日。而天子之惠終無流布之時也。夫事經營於君相之庭。而破壞於郡邑之吏。至以天子之威。欲革一區之獘而不可得。豈非積玩之極焉者哉。然則今日所陳數端者。縱執事不以為過。而告之言路。言路不以為妄。而聞諸天子。天子不以為不然。而定其規制。下之監司。亦不能冀其有纖毫之益也。有治人。無治法。斯固古今之通患。然未有若今日之甚者。時獘之極乃至於此。是可為長太息矣。
  抑愚之私憂過計。又有亟於此者。方軍需孔亟之際。正國用不足之時。竊意經費浩繁。度支窘迫。而任事者。闇於遠慮。或有以加賦之策進者。雖以聖主愛養元元之意。至殷且摯。決必不忍出此。獨慮亟功近利之臣。偶際時艱。藉邀主眷。倡為權宜之計。行此苟且之謀。或謂民富且饒。不妨增益。或謂軍還即罷。不久施行。苟聖主一聽其言。將天下立受其禍。事之可憂。莫此為尤。而任事者不知慮此。則未知斯民困苦之狀故也。今亦未論其他。而第就賦稅之一端言之。國家之取於民者。初不必其甚重。而斯民困於催科之苦。恆不得一日以安其生。其故何哉。蓋天下暴吏之橫亦甚矣。額外之誅求。倍於正賦。限前之敲扑。等於後期。而其他陋規雜派之獘。又有不可勝窮者。國家定賦。以三等為差。其意以足民也。今則公賦未增。而私輸已倍矣。每歲開徵。以兩季為限。其意以便民也。今則農功未艾。而吏呼已亟矣。本足民也。而乃為厲民之政。本便民也。而反成虐民之具。如是而民安有不困者乎。然此猶其有業之可征者也。其甚者。產已去而稅猶存。丁已亡而役未免。或以累年積欠。取之一朝。或以絕戶逃丁。攤之鄉里。
  老弱既轉溝壑。壯者日見流亡。民怨已極。而長吏不聞。役擾益橫。而有司不省。若斯之苦。豈有窮哉。然此猶其有欠之可追者也。其又甚者。本無絲毫之欠。橫罹墊賠之辜。賦既出於無名。罪乃加於非分。已困者幸免桎梏。無辜者代繫桁楊。一室負租。四鄰獲禍。甚者又不必其里居之近。宗族之同。但與欠稅之家。偶同姓氏。而胥役者。即已繫諸縲絏。加以鞭扑。號以冤而吏不恤。訴諸郡而官不問。蓋一歲之中。斯民罹無妄之災。遭破家之慘者。不可勝計。鄉里士民。稍有衣食之業者。至於動免相戒。不敢過城邑。遊都市。則其窮困顛連憔悴無聊之苦。亦豈仁人君子之所忍聞者哉。國家幸無聚斂之煩。閭閻幸免凶荒之患。而斯民之困於暴吏者。已至於此。今或不此之恤。而又加以增賦之擾。彼民之生。奈之何其不窮且死也。然彼計臣之以此策進者則有說矣。曰。厲其法禁。以絕侵欺之端。緩其限期。以免追呼之苦。斯二說者。聽其言則誠美矣。然以施諸用則未見其益也。蓋今之所以病乎此者。非法禁之不嚴。雖嚴而吏不之避也。非期限之不寬。雖寬而吏莫之從也。夫所謂禁雖嚴而吏不之避。限雖寬而吏莫之從者。何哉。大抵奸吏之舞法也。不避其實而避其文。有司之奉公也。不從其令而從其意。避其文。是以雖犯重科而無可指之罪。從其意。是以雖違規制而有可紀之功。今國家立法。吏有重征至一兩以上者。其罪斬。可謂嚴矣。然額外之誅求。至倍正賦。未聞有以暴斂抵刑者。而巧取者競稱能吏。是亦避其文而已耳。國家定限。夏稅止六月。秋稅止十二月。可謂寬矣。然限前之敲扑。至等後期。未聞有以嚴亟獲罪者。而先輸者舉獲上考。是亦從其意而已耳。舉天下相遁於法律之外而襲其文。盡捐其科條之餘而行其意。既無罪之可名。又有功之可錄。則夫禁防文告之設。又豈有益也哉。
  況夫國家既有增賦之舉。是不得不以聚斂為重矣。大吏既承催科之旨。是不得不以亟疾為心矣。如是。則必以稅額之盈虛課功罪。以徵輸之先後較拙優。而黜陟賞罰之施。固已在此而不在彼矣。顧猶沾沾然日令於眾曰。苟有以聚斂脧民者罰無赦。苟有以亟疾殃民者罰無赦。其誰信之。而言事者。猶欲恃此以防其獘。其亦蔽於理矣。然則法禁雖嚴。而侵欺之端。決不能絕也。期限雖寬。而追呼之苦。決不能免也。國家之風旨既嚴。郡縣之趨承恐後。上司之繩責既峻。下吏之威暴愈促。
  彼貪殘之吏。但計考成。以速升遷之望。豈復念彼民哉。正恐國家之所增無幾。而閭閻之被禍已烈。邊塞之軍資未足。而官司之貪橐已盈。外夷之烽燧未銷。而海內之干戈已起。天下之勢。方岌岌焉有厝火積薪之憂。今又張之風而助之燄。則前所陳數者之獘。有不一旦並發而速燎原之禍者哉。正使未遽至此。而天下之凋殘困敝。亦已極矣。謀國是者。不為固本安民之計。乃益取四方之赤子而摧傷之。譬諸割肉以充饑。非不蹔飽。然肌體既殘。則其斃也可立而待。豈不哀哉。且今日誠欲為財用計。則亦未必無策也。彼度支之蓄藏固虛矣。不有食之可省者乎。東南之飛輓固亟矣。不有浮費之可節者乎。夫誠減無益之食以供軍。汰不節之用以恤民。民力既舒。邦本自固。苟深維宗社之大計者。其必出於此矣。此之不務。而或彼之是圖。此草茅末識之士。所扼腕而竊歎者也。伏維執事深維國計。達諸言路。值計臣之言未入。而先以此堅聖主之心。使謬說者不得行焉。且推察夫時獘之大者。而究其本源。圖所以補救之道。以利天下。則天下之民。實被執事之賜。而國家所以久安長治之道。亦將惟執事是賴。其功顧不偉歟。某草茅愚賤。學識闊疏。自顧譾劣。無用於世。以是安其愚分。不敢輒有意於天下之事。閒者竊聽於道路之言。而深察夫時世之獘。有怵於中。不能自已。輒進其狂瞽之言於下執事。其詳蓋非筆札所能盡。至其大者。則又非草茅之所敢言也。臨楮悚息。伏候裁察不宣。
  上江蘇巡撫李書同治二年
  周騰虎
  滬津接侍。飫奉訓言。光明洞達之忱。悱惻纏綿之雅。聖賢豪傑。同此襟期。虎不自慎。致騰口說。乃荷閣下愛護保全。無微不至。聞者猶為感激。況身受者耶。區區之心。曷其有極。茲聞寵膺申命。巡撫三吳。禔履多綏。壯猷奏績。挽狂瀾於既倒。大振橫流。靖浩劫於扶輿。長驅薄伐。位業履星雲而上。功名與日月常新。引睇旌麾。莫名軒鼓。虎十二日黎明從吳淞口起舵。十六日辰初始抵皖省。上水重載。致此濡遲。謁見揆帥。始知尊營軍火。先已附舟東下。稽緩之愆。曷勝歉仄。虎蒙知愛之雅。輾轉思維。莫能報稱。竊見君子之道。以盡言為忠。聖人之辭。以失人為恥。苟有一得。何敢默爾而息乎。用敢罄竭所知。陳於左右。庶幾塵露之微。或增溟岱。惟執事裁擇焉。用兵之道。權奇變化。智計為先。閣下於此時似宜蹈虛擊瑕。或浦東各廳縣。或嘉興各郡縣。擇利而進。宜有大獲。鄙意西兵擊賊於東南。其西北必難兼顧。江蘇局勢。又以沿江縣為形勝。即日上游水師東邁。似宜可從常州江陰常熟等縣。深港。橫擊而入。苟將常州克復。與西兵夾擊蘇州。三吳可指日而定也。此時我師聲威大壯。又得大援。脅從之民。無不延頸以望王師之至。其中魁傑。願就招撫者必多。似宜開一面之網。許其自拔來歸。革面革心。與之更始。出水火之民而席之。大德也。散黨與以孤逆賊。大功也。名都大邑。唾手可得。不遭焚掠之慘。大利也。兵家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蓋招撫解散。用之國威蹙損之時。則所患實多。用之我武維揚之日。則所收自遠。因時制宜。想閣下自有權衡也。
  上海兵勇日增。而犒賞西兵之資。尤為煩費。滬關區區一隅。天下目為利藪。而近日費用之繁。轉輸之廣。商市日減。貨物日分。苟不先事豫籌。殆必岌岌不可終日矣。富與強相倚。貧與弱相因。所求不給。捉襟見肘。上下不能號令。中外不能相信。瞻前顧後。左支右絀。則貧之患也。患貧之甚。必致事事廢弛。亂源四起。故古之英君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