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學篇示直隸士子
曾國藩
人才隨土風為轉移。信乎。曰。是不盡然。然大較莫能外也。前史稱燕趙慷慨悲歌。敢於急人之難。蓋有豪俠之風。余觀直隸先正。若楊忠愍趙忠毅鹿忠節孫徵君諸賢。其後所詣各殊。其初皆於豪俠為近。即今日士林。亦多剛而不搖。質而好義。猶有豪俠之遺。才質本於土風。殆不誣與。豪俠之質。可與入聖人之道者。約有數端。俠者薄視財利。棄萬金而不眄。而聖賢則富貴不處。貧賤不去。痛惡夫墦間之食。龍斷之登。雖精粗不同。而輕財好義之。則略近矣。俠者忘己濟物。不惜苦志脫人於厄。而聖賢以博濟為懷。鄒魯之汲汲皇皇。與夫禹之猶己溺。稷之猶己飢。伊尹之猶己推之溝中。曾無少異。彼其能力救窮交者。即其可以進援天下者也。俠者輕死重義。聖賢罕言及此。然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堅確不移之操。亦未嘗不與之相類。昔人譏太史公好稱任俠。以余觀此數者。乃不悖於聖賢之道。然則豪俠之徒。未可深貶。而直隸之士。其為學當較易於他省。烏可以不致力乎哉。致力如何。為學之術有四。曰義理。曰考據。曰辭章。曰經濟。義理者。在孔門為德行之科。今世目為宋學者也。考據者。在孔門為文學之科。今世目為漢學者也。辭章者。在孔門為言語之科。從古藝文。及今世制義詩賦皆是也。經濟者。
在孔門為政事之科。前代典禮政書。及當世掌故皆是也。人之才智。上哲少而中下多。有生又不過數十寒暑。勢不能求此四術。觀而盡取之。是以君子貴慎其所擇。而先其所急擇。其切於吾身心。不可造次離者。則莫急於義理之學。凡人身所自具者。有耳目口體心思。日接於吾前者。有父子兄弟夫婦。稍遠者有君臣。有朋友。為義理之學者。蓋將使耳目口體心思各敬其職。而五倫各盡其分。又將推以及物。使凡民皆有以善其身。而無憾於倫紀。夫使舉世皆無憾於倫紀。雖唐虞之盛。有不能逮。苟通義理之學。而經濟該乎其中矣。程朱諸子遺書具在。曷嘗舍末而言本。遺新民而專事明德。觀其雅言推闡。反覆而不厭者。大抵不外立志以植基。居敬以養德。窮理以致知。克己以力行。成物以致用。義理與經濟。初無兩術之可分。特其施功之序。詳於體而略於用耳。今與直隸多士約。以義理之學為先。以立志為本。取鄉先達楊趙鹿孫數君子者為之表。彼能艱苦困餓堅忍以成業。而吾何為不能。彼能置窮通榮辱禍福死生於度外。而吾何為不能。彼能以功績稱當時。教澤牖後世。而吾何為不能。洗除舊日晻昧卑污之見。矯然直趨廣大光明之域。視人世之浮榮微利。若蠅蚋之觸於目而不留。不憂所如不耦。而憂節概之少貶。不恥凍餒在室。而恥德不被於生民。志之所嚮。金石為開。誰能禦之。志既定矣。然後取程朱所謂居敬窮理力行成物云者。精研而實體之。然後求先儒所謂考據者。使吾之所見。證諸古制而不謬。然後求所謂辭章者。使吾之所獲。達諸筆劄而不差。擇一術以堅持。而他術固未敢竟廢也。
其或多士之中。質性所近。師友所漸。有偏於考據之學。有偏於辭章之學。亦不必遽易前轍。即二途皆可入聖人之道。其文經史百家。其業學問思辨。其事始於修身。終於濟世。百川異派。何必同哉。同達於海而已矣。若夫風氣無常。隨人事而變通。有一二人好學。則數輩皆思力追先哲。有一二人好仁。則數輩皆思康濟斯民。倡者啟其緒。和者衍其波。倡者可傳諸同志。和者又可嬗諸無窮。倡者如有本之泉。放乎川瀆。和者如支河溝澮。交匯旁流。先覺後覺。互相勸誘。譬之大水小水。互相灌注。以直隸之士風。誠得有志者。導夫先路。不過數年。必有體用兼備之才。彬蔚而四出。泉湧而雲興。余忝官斯土。自媿學無本原。不足儀型多士。嘉此邦有剛方質實之資。鄉賢多堅苦卓絕之行。粗述舊聞。以勖士。亦冀通才碩彥。告我昌言。上下交相勸勉。仰希古昔與人為善取人為善之軌。於化民成俗之道。或不無小補云。
示鼇書院諸生
陳壽祺
士學古立身。必先重廉恥而敦禮讓。廉恥重而後有氣節。禮讓敦而後有法度。文藝科名。抑其末也。利欲奪則廉恥喪。傲慢長則禮讓亡。不知重廉恥乃所以自貴。敦禮讓乃所以自尊。自貴自尊皆為己之學。而非為人也。羞惡之心。根於天性。擴充之即宅仁由義之行。孟子曰。人有不為而後可以有為。除其不蠲。保其良貴。則光大高明。凡人世之穢濁。舉不得染乎其身。非自貴而何。動作威儀之則。受生於天地而具焉。孔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正衣冠。尊瞻視。則惰慢之氣。遠於身體。揖遜之道。攝於友朋。所謂敬人者人恆敬之也。非自尊而何。然禮法雖人所易忽。謹厚者尚能循而不失。廉恥則非有堅志強力以持之。尟不渝矣。愚性薄質鈍。德涼學荒。聞道恨晚。年與時馳。欿然媿無以裨益於多士。然區區之忱。猶願與諸生相切劘。厲廉隅。習名教。以求無棄於君子儒而已。因述義利辨科舉論知恥說三篇。為諸生警心之助。幸共勉旃。
義利辨
昔者孔子惡鄉愿。孟子闢楊墨。韓子闢佛。程張朱子闢禪學。皆所以正人心。拯流弊。而挽狂瀾者也。雖然。楊墨以下。其人率能嚴取與。謹出處。與夫陋儒鄙夫。相去千里。所惜者。學術之差耳。今則皆無所患。此非其學術之勝於昔也。舉世之攘攘熙熙。為利往來。耽耽跾跾。而無所止。尚何暇偽忠信。貌廉潔。標為我兼愛與講明心見性之學哉。然則今世之藥石。在乎明義利之辨而已矣。古之時義與利未嘗分也。故易之為書多言利。曰元亨利貞。曰利見大人。曰利建侯。曰利用刑人。曰利禦寇。曰利涉大川。曰利用行師。曰利用賓于王。曰利用獄。曰利有攸往。言利若易詳矣。尚書盤庚曰視民利用遷。周官曰主以利得民。春秋傳曰禮序民人利後嗣。又曰上思利民。六經莫不善言利。蓋古者利與義合。故易文言曰利者義之和也。利物足以和義。惟以利物為利。無利非義矣。春秋之時利始與義分。論語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故孔子罕言利。戰國之時知有利而不知有義。故孟子力屏絕之。曰亦有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然又曰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則仁義曷嘗不利哉。後世知有利而不知有害。然利己必至於害人。害人者未有不害己。孔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程子曰。利者眾之所同欲也。專欲益己。其害大矣。貪之甚。則昏蔽而忘理義。求之極。則爭奪而致怨仇。然則後世所謂利者。
皆禍之耳。與六經之言。豈不相背而馳哉。今天下之汲汲於求利者眾矣。其得與失非一端。有立談而弋取。亦有窮老盡氣而不一獲。非得失之有命也耶。然將語人曰。利不可得。則人漠然不應。為正告之曰。爾所為皆禍之也。則人變乎色而怵於心矣。變乎色而怵於心。然後可以去利而返之義矣。夫義之與利。爭之也微。則平旦分舜蹠。執之也勇。則懦夫為夷齊。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豈有所動於其中哉。仁義忠信積於身。故位祿聞譽輕於世。道德問學崇其實。故膏粱文繡絀其華。廉恥名節愛其榮。故腥臊垢濁畏其浼。雖有以利餂之者。奚由而奪志焉。是故學者之於義利。辨之不可不早辨也。如何。孔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為己者無適而非義。為人者無適而非利。精察於一義一利之間。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於動靜之幾。懼薰蕕之反揜。於毫釐之介。懼黑白之相淆。義之所存。雖害不恤。義所不存。雖利不謀。則內外均有以用其力。而日捄過之不暇矣。及其存養既深。誠洞乎義之樂而利之危。則能安貧賤。守進退。異於智窮力索而自己者也。此其人知有義而已。焉知所謂利哉。然而窮不能濫。富不能淫。威不能屈。禍不能加。則有利而無害焉。孝弟稱於鄉黨。敬信行於蠻貊。言而為天下道。動而為天下則。則無義而不利焉。正誼明道之學。孰加於是。不然。為士者。患得而騖利。患得愈甚。騖利愈熾。吾恐舍義而求利者。涉羊腸以鑿險巇。履荊榛以傷腓脛。所欲不可遂也。縱令遂其所欲。然而非義之利。如飲酖毒。始雖甘之。終必潰腸裂胃。如聚盜贓。雖飽之。瞬則被刑隕軀。其害有不可勝道者矣。何利之足云。
科舉論
余既為義利辨。冀有以正人心而挽風俗也。然愚以為後世天下之溺於利者。莫烈於庠序科舉之士。而農工商賈不與焉。何也。農以收穫為利。非力穡則無以食人。工以既廩為利。然非飭材則無以善事。商賈以奇贏為利。然非阜通則無以均輸。彼其人之賢否。非有繫於國家之重輕也。終日皇皇。固曰惟利是求。顧其所利者。猶皆以利天下之日用而不自私。是亦未嘗不挾義以偕行者也。士則不然。其所業皆日從事聖賢之書。而所趣無異乎市井之行。其人皆國家所待之興賢興能。以收股肱耳目之用者也。而自束髮受經以迄筮仕。謬曰求名。而終日皇皇。尟不為利而忘義。安望成德達材。與夫氣節功名有裨於世哉。且挾其聰明材力。竭謀利之術什倍於農工商賈。而其患中於天下國家。則家國天下大不利。蘇秦以禍齊。李斯以禍秦。孔僅東郭咸陽以禍漢。元載包佶以禍唐。王安石呂惠卿以禍宋。溫體仁周延儒楊嗣昌陳新甲以禍明。蹤跡不同。壹皆利之所蠱也。雖然。漢之選舉。清議猶存。陳湯貸無節。不為鄉里推擇。其驗也。其選舉之目。必以敬長上順鄉里肅政教出入不悖所聞為稱首。魏晉九品中正之法。猶稍近古。自隋唐而後。設科專以文辭取士乃驅天下盡納於利祿之塗矣。計敏夫言貞元以來。文學科第所榮。及其弊也。士子豪氣罵吻。遊諸侯門。諸侯望而畏之。如劉魯風姚傑柳棠平曾之徒。其文皆不足取。
李益一時文宗。猶曰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樓。其後如李山甫輩。以一名一第之失。至挾方鎮。劫宰輔。則又有甚焉者也。科舉盛於唐。而弊極於不可救若此。朱子貢舉私議。言大學但為聲利之場。掌教事者。徒取其善為科舉之文。士之奔趨輻輳而來者。徒為解額之濫。舍選之私而已。師生相視漠如。未嘗開之以德行道藝之實。而月書季考。又祗以促其嗜利苟得冒昧無恥之心。又言舉子講習。專務裁翦經文。巧為餖。不惟不成經學。亦復不成文字。而使學者卒歲窮年。枉費日力。以從事於其間。甚可惜也。文文山御試對策。言士大夫家教子。幼則授其句讀。擇其不戾於時好。不震於有司者。俾熟復焉。及其長也。細書為工。累牘為富。持試於鄉貢者以是。較藝於科舉者以是。取青紫而得車馬也以是。父兄之所教詔。師友之所講明。利而已矣。歸震川言科舉之弊。士方沒首濡跡於其閒。不復知有人世當為之事。榮辱得喪。纏綿縈繫。不可解脫。以至老死而不悟。昔人論科舉之弊。與文字之陋。深切著明。千載以來。未之有變。甚者行險徼幸。作奸犯科。詐愚陵弱。乘釁而動。流失敗壞不可究詰。廉恥道喪莫此為尤。蓋進身之始。已汨於浮澆鄙薄之流而莫能自拔矣。然其源。則由義利不明故也。或問曰。如子言。科舉之業。將不可為乎。曰否。不然也。科舉者。人生顯晦假途於此。安可廢也。雖然。為之有道焉。程子云。一月之中。十日為舉業。餘日即可為學。朱子云。高見遠識之士。讀聖賢之書。據吾所見。而為文以應之。得失利害。置之度外。雖日應舉不累。北溪陳氏云。躬行心得者有素。則形之商訂時事。敷陳治體。自有以當人情中物理。潛室陳氏云。應舉求合法度。乃道理當然。若不合程度。而萌徼幸之心。不守尺寸。而起冒為之念。則妄矣。由此觀之。科舉之道可知也。少於塾。道之以德行道藝之實。勿徇時好以希速化。如文山所譏是矣。長升於學。考之躬行心得時事治體之端。勿巧餖以費日力。如朱子所譏是矣。壯舉於有司。置其得失利害之私。勿乖尺寸而圖冒為。勿爭名第以恣狂悖。如敏夫潛室所譏是矣。如是則義。不如是則利。義植其基。而利絕其萌。義正其軌。而利塞其塗。其人能敦善不怠。篤志好學。殫精乎經術之窔。而研究乎當世之務。它日委質立朝。執義而絀言利者。必是人也。行義而利社稷者。亦必是人也。士何負於庠序。而科舉何病於義哉。捨此不務。而使以弦誦之躬。為世詬病。謂儒以詩禮發也。可哀也夫。
知恥說
人之所以為人。恃有恥心而已矣。孟子曰。羞惡之心。義之端也。然四端非是無以立。仁之端非是。則入於內交要譽。禮之端非是。則入於巧言令色足恭。智之端非是。則入於同流合汙。故羞惡者。人心之義以為之質。而仁禮智之所由成也。教人者。法令明密。不若激發其恥心之善為轉也。孔子論士曰行己有恥。恥者。人之所固有。而士之所嚴也。孟子曰。恥之於人大矣。又曰。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士始於有恥。而後終於無恥。喪恥者有二端。弱之為籧篨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