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經下
治大國,若烹小鮮。若烹小鮮者,使其自熟則全,攪之爛矣。善理民者,使其自得則安,擾之亂矣。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道化所被,民無灾害,故其鬼如無神也。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鬼實有神,神不損物。非其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人。聖人愛民如赤子,鬼亦助福之。夫兩不相傷,幽明各得其所。故德交歸焉。君不乏神之祀,鬼能致福於君,故云其德交歸也。
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大而用謙,孰敢不伏,故交相歸附。天下之交牝,常以靜勝牡,天下之人所以交歸者,以其能處下流也。如牝勝牡,蓋以靜下言,未有不牡求牝者也。以靜為下。故為牡動所求。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大能為下,則小自歸誠也。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小能為下,則大以禮遇也。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皆有所以。大國不過欲兼畜人,所為下者,不過欲兼畜小國,使為附庸,益其土宇者也。小國不過欲入事人。所以下,意在入事大國,欲使他邦不敢興伐也。兩者各得其所欲,皆遂其志。故大者宜為下。偏戒大者,恐恃強不為謙也。
道者,萬物之奧,道於萬物之中最深最奧,能與庶品為根本也。善人之寶,善人之道,修身可以長生,故用為寶。不善人之所保。不善人者,是下士也,下士曾無向道之心,及有禍難,則以為保冀其庇護也。美言可以市,交易之中,能甘辭者,出則易集,求則易得。尊行可以加人。行高者,始可以教加於人也。人之不善,何棄之有?人無不善,但化之不至也。故立天子,置三公,天子,萬民之主也。欲以其道付之,令化不善之人,又恐忽其道,更置三公以佐之。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三公有大璧先良馬而進之,亦忠臣之分,然不如坐進此深奧之道於君,以集雍熙之化。古之所以貴此者何?欲發明道妙,故設此問。不日求以得,對曰:以其不可一日求而得之,當須綿歷年代,積功累行而後致之。有罪以免耶?行成道備之人,縱有逆鱗忤旨之罪,亦免誅免責。免耶者,歎美之辭。故為天下貴。以此古今共貴之。
為無為,為生於心,為則心亂。事無事,事出乎志,有事則志昏。味無味。嘗味者,口嗜之則口爽。大小多少,報怨以德。德是上三無也,人能行此三德,則心必虛明,虛明則能見怨之初起,起於小小而能絕之,則無大矣,起於少少而能除之,則無多矣,如此報之,則何怨之有?怨是亂昏爽也。圖難於易,小則易也。為大於細。少是細也。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此必然之理,善圖為者,在兆朕之時也。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慎微之至。故能成其大。由是成乎聖人。夫輕諾必寡信,夫存誠者,必重其所許也。多易必多難。不圖其終者,故每事為易。是以聖人猶難之,慎厥始也。故終無難。為難於初,故易於末。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防之於未然,故易也。其脆易破,故其微易散。於始生之時則除之,故不難也。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是居存慮役之士也。合抱之木,生於毫末;大不可除。九層之臺,起於累土;高不可掩。千里之行,始於足下。遠不可止。為者敗之,為者是除禍胎,任其滋長,使至成熟,故謂之敗。敗猶可循復也。執者失之。執者由長惡不俊,遂至絕滅,故謂之失。失者,無復更生也。聖人無為故無敗,敗起於為,不為何敗?無執故無失。失因於執,不執何失?民之從事,常於幾成而敗之,皆有始而無卒。慎終如始,則無敗事。本末不衰,則無不成。是以聖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欲人之所不欲,故視金玉如遺土也。學不學,以復眾人之所過,學人之所不學,故能抑群生之踰分。以輔萬物之自然,為此二行者,以佐萬物之性,咸使歸於天真。不敢為焉。守慎故不敢妄為也。
古之善為道者,說古有道者,欲使今世之君效之。非以明民,不以道明示於民者,恐其生異志也。將以愚之。濳以道浸潤,令反其質朴。民之難治,以其智多。姦智多則懷巧詆,是以難理。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使多智者治國,則必行蠹政,則民亂矣,故是國之賊也。不以智治國,國之福。若以淳樸為政,則必行無為,則民安,故是國之福也。知此兩者亦楷式。楷,模也,式,法也。為賊為福,是兩者。兩者亦甚易知,知之則當違害而就利。常知楷式,是謂玄德。常知福可任之,賊可去之,致蒼生於太平,是君有不測之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陰德深不可知,遠不可窺,夫然乃能與萬物復歸於自然之性。然後乃至大順。皆復天真,則無所不順也。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王者,往也,江海善居眾流之下,是以百谷無不臻凑。是以聖人是能法江海者。欲上人,必以言下之;將欲居於人上,故先以其言下於人。欲先人,必以其身後之。將欲居於人先,故須退身在於人後也。是以處上而人不重,民皆欣戴,猶以為輕。處前而人不害,人皆悅隨焉無加傷。是以樂推而不厭。謙之力也。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我以謙德化下,下皆化之而為退讓也。
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天下之人皆言我道大似不賢者。夫唯大,故似不肖。我則語之,夫大人,故其愚不可及也。若肖久矣,其細也夫。若賢使人得之者,此乃為天下至細之人久矣。吾有三寶,我雖不肖,然有三行,可謂修身理國之至寶也。寶而持之。人若以為寶,持之不捨,則何往而不利。一曰慈,慈,仁也。二曰儉,儉,約也。三曰不敢為天下先。處群動之後也。夫慈,故能勇;勇於濟物。儉,故能廣;節用,故有此贍。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其長。自下行成,昇高業就,故得為天下君長,堯為九州長是也。今捨其慈且勇,不仁而勇,勇必損物。捨其儉且廣,不約反,奢必見之。捨其後且先,先己而後人,人必銜怨。死矣。此三行或闕其一則死矣,况皆不行乎?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將能用慈撫養士卒,士卒心無貳,故戰則勝,守則固。天將救之,以慈衛之。慈德動天,天故救助,以其將能用慈衛於士卒也。
善為士者不武,以道不以武也。喜戰者不怒,以謀不以怒也。善勝敵者不争,以德不以争也。善用人者為之下。以謙不以力也。是謂不争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上四善,人能行之則未有不應也。其如此,故得上合天道,是古之極致者也。
用兵有言:因時君所好而進其道,用兵之言在下文。吾不敢為主主先物而動。而為客,客和而不唱。不敢進寸不擅侵人。而退尺。自守以候變也。是謂行無行,敵寇我封,遂行以止之,非懷殺伐之志。攘無臂,無怒不攘,故似無臂。仍無敵,不争勝,故不引鬥也。執無兵。以德不以力也。禍莫大於輕敵,夫為客之道,莫先於是舉。輕敵則幾喪吾寶。寶,身也。若輕敵深入,靡不輿尸。故抗兵相加,則哀者勝之。兩國舉兵,主客勢敵,至於交鋒剋捷,則素慈衰於士卒者勝也。此是因用兵進以慈之道也。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云我言無為,則易知。將欲行之,又何難矣。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天下擾擾,皆徇有為。有為與無為背,故皆不能行。言有宗,事有君。以道為宗,以德為君。夫唯無知,是以不我知。無知者,是識不及理。人之不能知我至言,行我無為,則道德何由至哉?知我者希,舉世少有能知我有道德者。則我者貴。知而法之,貴無以比。是以聖人被褐懷玉。內有至寶,外無光儀,是以天下莫能知也。
知不知,上;智周萬物,無所不知,而云我何知,此真知也,得非上乎?不知知,病。墻面而立,一無所知,而云無所不知,斯妄人也,豈非病矣。夫唯病病,是以不病。真知者,乃能以妄知為病而病之,則真知不病而妄知病矣。聖人不病,以其病病,向若自病,則不能病人也。是以不病。驗此則不病明矣。
人不畏威,則大威至。威之大者,死也。人皆以小惡為無傷,遂積之盈貫。貫盈而死,是非大威至乎?無狹其所居,居神者,心也,多欲則神居狹矣。無厭其所生。生人者,神也,神留則不死。夫唯不厭,是以不厭。若能清虛,則人神相愛也。是以聖人自知自知虛心則神留。不自見,若自見,則是不畏威。自厭不厭生也。不自貴,若自貴,則是狹其居。故去彼取此。去自見與自貴,取自知與自愛。
勇於敢則殺,若勇敢於欲,則天必殺之。勇於不敢則活。若於欲勇於不敢,則天下必活之。常知此兩者,謂敢與不敢也。或利或害。不敢則為利,敢則為害也。天之所惡,孰知其故?天惡勇敢。是以聖人猶難之。斯緣知天之所惡。天之道,說天道以誡於人也。不爭而善勝,天雖順物,物孰敢不聽命也。不言而善應,雖無言教,四時百物無不應之。不召而自來,雖不呼召,三光列耀莫不隨之。繟然而善謀。繟然至寬,至於殺敢,活不敢,未嘗匱乏,畫夜行度,未始差忒。若然者,如其中有善運籌之主也。天網恢恢,疏而不失。雖網目至疏大,而為惡者不能脫免。
民常不畏死,已困於刑法也。奈何以死懼之?更以死刑威之,豈有畏者。若使民常畏死,時政寬,則民不輕生。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於畏死之中有民為詐抵法,以吾君人之勢,必得執而殺之。所不敢者,不敢代天也。常有司殺者殺。所以無漏鋼者。夫代司殺,是謂代大匠斲。以君代天,如拙夫之代良匠也。夫代大匠斲,希有不傷其手矣。以不能代能,則不堆殘朴,亦必傷手。
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上厚斂則下不足,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上多事,則下皆設奇以應之,是以難理。人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此言人屬在君也,上貪營養太豐,誅求過分,國民十室九空,民咸怨上,上遂覆亡,是非輕死也。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厚生則生亡,外生則生存,以此較之,則不貴生者賢於貴生者也。
人之生也柔弱,道在也。其死也堅強。道去也。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氣在也。其死也枯槁。氣散也。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目擊可知。是以兵強則不勝,兵者,不祥之器,違天天之好生,故抑之使強者不勝也。木強則共。木本強大而條柯柔弱,故柔條共生於強本也。強大處下,柔弱處上。以生死並之,柔生而強死,以上比之,又弱居上,而強處下,彼區區自為下而取死,倒置何深。
天之道,其猶張弓乎?以人所解喻天道難知,則雖遠可見。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與之。抑高舉下,損長與短,張弓如此,始可命中。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日中則昃損也,月晦則朔補也。朔,蘇也。人之道則不然,人道與天道背,此人之道言暗君俗人也。損不足以奉有餘。則割無以資有。孰能以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誰能同天,唯有道之人為君,則遏強撫弱,為人則以財賑乏,此言賢君哲士也。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不處,其不欲見賢。不伐其美,不處其德者,蓋不欲令物見己之賢也。
天下柔弱莫過於水,觀其隨器順人,孰能先之?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攻堅之勝,水有不易之道。柔勝剛,弱勝強,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水能攻堅則知柔勝剛,謙為人伏則知弱勝強,此天下無不知見,至於行之,則盡莫能者。故聖人言: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人所惡者垢穢,聖人能受之,故為社稷主也。受國不祥,是謂天下王。人所忌者不祥,聖人能稱之,故為天下王也。正言若反。能行柔弱者,則為主為王,此實正言也,而俗尚剛強,故以為反。
和大怨,怨者,心氣不平也,和使其無事也。必有餘怨,若以事和之,則翻濟其怨。安可以為善?若翻濟其怨,則自然為惡也。是以聖人執左契,不責於人。凡左非用事之所也。契者,符會之目也、聖人執心無事,但思與萬民心氣符同,適自無怨,何必責於人也?故有德司契,若善和冤者,但司與人民會同而已。無德司徹。若閑和怨者,則專司事以明示於民,怨是用生,豈云和矣。徹,明也。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有德之主,善人也,天道常以福祚與之。
小國寡民,理大如小,意在簡省貴,欲安民也。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什,物也。伯,成數也。器,民之所用生資也。由君無為,使民有此資業,雖數至於百,亦不稅而用之。使民重死樂業故不輕生也。而不遠徙。為無苛政。雖有舟輿,無所乘之;舟可以濟於水,輿可以行於陸,民既各足,故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甲兵皆君之利器也,無為故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將反古也。甘其食,知足,故所食皆甘。美其服,止於分,故無服不美。安其居,欲絕,故陋巷斯安也。樂其俗。無事,故其俗自樂也。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相去近也。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無所求也。
信言不美,信言者,說道也,淡乎其無味,故不美。美言不信。美言者,誘人也,甘言故無信。善者不辯,善者貴行,不事談說。辯者不善。滯言不行,故非善也。知者不博,知者貴無事也。博者不知。猶貴學固未知。聖人不積,積而能散。既以與人己愈有,演德以教人,人受其益,而聖德益明,如鏡照人,人見其好惡,惡者修飾,好者加勸,而鏡明不减。既以與人己愈多。散財以卹貧,貧獲其濟而聖財不匱,如井任民汲,引汲者蒙其利,而井不竭也。天之道,利而不害;天道,陽也,故好生而惡殺。好生故云利,惡殺故云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聖人所為,常順於物,物無不敬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