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家人晓得主母向来吃醋拈酸,算天下第一个妒妇。出嫁时哥嫂要拨丫头赠嫁,他必意不要,只拣一个小丫头,一房老家人夫妇。过门来见家中有一二分姿色的丫鬟,尚容留不得一个,等不到满月就押丈夫一并卖去。后来听得“娶妾”二字,足足闹了三日三夜,连乡试会场都不容他去。就是丈夫出门后,偶然做了一个梦,天明都等不及,连夜叫船赶去,恨不得与丈夫拼命。出去不过数月,忽同了一个美貌女子回来,述说是丈夫山东娶的夫人,不但不妒,还与结为姊妹,并拜他爹娘做父母,一同带回,在外又讨了十五、六个美女为婢。那一件不是与前相反到底,故一家疑疑惑惑,私议了半夜,终不明白,还要看他次日举动。那知他被巧珠感化之功,竟变了一个极贤之妇,次日起来,就吩咐叫裁缝、银匠,取出绸缎,金珠,与巧珠打造首饰,做衣裳,必要与自己一般。又吩咐叫厨子备酒四席,朝下两席,东西各一席。请出许雄夫妇,送他上坐,许雄逊谢,夫人连叫爹娘不绝,亲自送酒安席,强他坐下。又要送巧珠坐上首一席,巧珠止住道:“既蒙姊姊抬举,说视同一体,怎以客礼待起妹子来?”秦氏道:“既如此,只得僭妄了。”两人便对席坐定,吩咐女优唱戏。妆末的就将戏目呈上,许雄夫妇推与夫人点,夫人又推,只得大家商议点了一本《金雀记》。开场做到潘夫人“乔醋”一出,夫人笑道:“这个吃醋才吃得有趣,想起真吃醋的,头脑皆疼。”只未几戏完,各各归房安寝。家人等见夫人待他三人如此诚敬,且一团和气,全不像一些假意,虽还未知如何故,却只得遵令,小心服侍,冷眼再观。
不数日,京中报到,十分热闹,鼓乐放炮,绝非寻常报录一般,比报会元还兴头些。众家人上前一看,见大红缎金字报条报朱纶中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急急进去报知夫人。夫人与巧珠都各大喜,吩咐备酒待报人,赏赐花红银两,一一打发妥当。才过数日,又报说皇上选入东宫,教训太子,加升侍读。夫人更觉欢喜,说:“相公既入东宫侍读,不愁寓中冷静。将来天气正热,路上难行,不如过了夏进京罢。”许雄等俱说:“夫人之言有理。”
许雄又道:“目今暑天无事,何不将这班丫头待愚夫妇教他些拳棒武艺,并飞舞腾躲之法,一来夫人上京路上好做护卫,二来做戏的时节,跌打枪棒更加烂熟,不知夫人意下若何?”这夫人道:“极妙的了!只恐他们力气少,又脚小,冷丁学习不上哩。”许雄道:“不妨,我有大力丸,吃之可有千斤之力;又有飞舞法,练熟可使空中飞舞,何愁力气不足。”夫人道:“如此一发妙了。”随即吩咐将后面花亭上收拾干净,铺下戏单,命众丫头磕了许雄的头,在花亭上传习武艺,许雄随将大力丸分散与众女子,叫他每日清晨化服一丸。那些女子虽会做戏,却都是娇性身子,何能用武?许雄夫妇先教他些不用力的武艺,到半月后,一来身子练熟,二来吃了大力丸,力气日增一日,然后教他棍棒枪刀,盘刀戮叉,空中跳跃。起初总用行头中的军器,渐渐练熟,便用真枪真刀、真叉铜棍,掇石举鼎,无一不能。练至数月,十分烂熟,竟成了一班女将,夫人看了大喜。
不觉夏尽秋来,因巧珠怀孕身重,难以出门,候至中秋后,产下一个孩子。夫人一看,见他眉清目秀,顶平额阔,俨然与丈夫相貌一色,更加大喜,立刻雇乳母来领了,还自己时常怀抱,爱逾己出。一月之内,叫巧珠总不要劳动,参苓汤药,粥饭调事,必要亲自监点,弄得巧珠倒甚是不安。光阴易过,倏忽满月。秦氏吩咐设席做戏庆贺,诸亲无一不到,足足闹了一余日。
到十月初,方收拾叫船,水路上京,带了众丫头戏箱,并请许雄夫妇一同起身。下船见船头有一个一分像人九分像鬼的丑丫头,看他行动竟是个十不全模样,问船家婆,说是他女儿,年纪二十岁了,便也不放在心上。且说秦氏此番上京,比前大相悬绝。前番因做了梦,一片妒心,恨不得一时赶去吵闹,路上相随虽有两个家人,一个小丫头,肚中怒气又难对他说,心上千百个不足。后来山东回来,心上已平,又有巧珠一家相同,情深义重,一路说说笑笑,游山玩景,比出门时已不同了。但因在小船内,又无从人服侍,巧珠等虽极意承顺,终不能舒畅,还是美中不足。如今丈夫已极显贵,巧珠又生儿子,船是大座船,侍从数十余人,船中原有知心着意的巧珠相同,到苏州,无锡一路游玩,说说笑笑,没有一事不如意。
倏忽将已到京,秦氏忽生一计,对巧珠道:“我想相公几次书回,总未提起妹子的事,问来人,又说未曾有字寄到山东,我所以有信去也不曾说明,要等他先说。谁知至今不曾提起,难道竟忘了不成?如今到京见了,看他如何说法!我意欲先悄悄到京,如此这般,学潘夫人做一出乔醋的戏文,试他一试,妹子以为何如?”巧珠笑道:“这是极有趣的事,有何不可。”便唤老仆妇来,也对他说了,又教了他许多说话如此这般的说法。又对船家婆说,要他的女儿穿着好了一同上去,许重重赏他。船家婆大喜,候船将到,替女儿先梳洗穿戴侍候。你想那十不全的丑丫头,庶几蓬头赤脚破衣衲袄,还不觉他恶状,一打扮起来,更像妖怪一般,夫人、巧珠看了,暗暗大笑。未几船到,秦氏吩咐备大轿一乘,小轿二乘,自与老仆妇并船上丑丫头先下船,留巧珠等在船收拾行李,停一会同爹娘与众丫鬟叫轿上来。众家人一个不带,也吩咐少停随许氏夫人下船。吩咐毕,上轿而去。
且说朱纶亏许雄夫妇送上官塘,一路平安进京,心中甚是忆着巧珠,只是惧怕妻子,千思万算,恐难两全,食不下咽,夜不安寝。遵妻子之命,寻寓关帝庙中。不数日,皇上示期复试。他同众举子进试,未几发案,取作第一。至会场进试,又高高中了会元,殿试又点了状元。皇上见他才貌都好,就选入东宫,侍读太子,相待甚厚。早晨进宫,晚上出来,甚是快活。只心上忆着两位夫人,终朝愁闷。要打发老仆回去迎接,又因夫人吩咐老仆不许暂离,打发回去,恐夫人疑忌,只得差一长班去迎接夫人。得一回字来说,要秋凉进京,也不曾说巧珠之事。长班终是外人,一到就回,家中之事,夫人吩咐不要说起,他也无从知道。后来虽又有几次书信往来,彼此不说,也无从晓得。
倒是老仆常常禀说:“回去的人,必从山东经过,老爷也该寄一封书去许老爹,报与二夫人知道。”朱纶道:“你岂不知家中夫人的性子,可是能容的?叫我写书去何用!”老仆道:“呵呀!难道老爷竟不想接二夫人了么?”朱纶道:“不是我不想去接,想接来也不得安静的,倒不如弃之,还省得害了他。”老仆大骇道:“老爷说那里话!莫说老爷受他活命之恩,招你做个女婿,做亲三日,恩情无数,起身又送铺陈,赠盘费,还虑路上难行,夫妻相送一番情意,岂可相忘?就是在彼时,老奴在山窝之内,若非许公相救,此时已骨化形销,焉能随老爷?受此快乐,终夜思之,尚恐报答不尽,老爷竟说‘弃之’两字,老奴也不忍入之于耳,亏老爷怎忍出之于口!”
朱纶道:“我岂不知!忍心相弃,只出于无奈。唯有多送些金银去,学韩信千金之报便了。”老仆道:“老爷不晓得,那韩信不过受漂母一饭之恩,千金之报,还算过分;老爷受许老爹活命大恩,又二夫人已成亲三日,或者已经受孕,亦未可知,难道好叫他去另嫁不成?且看他一门轻财重义,老爷若有情,就没有银钱送他,他也不怪;老爷若无情,莫说千金,只怕万金,他也不喜。”朱纶道:“这却没奈何了。”老仆道:“老爷寄书夫人,也该微露其意,看夫人之意若何。”朱纶道:“你这话差了。夫人性如烈火,可是好与他说的?他若知道,必然即刻赶来吵闹。这还犹可,若竟到山东许家去闹,他父母岂肯相容?从来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可不是自速其祸了!”老仆道:“老爷今已做官,将来正要治民,也不该还照秀才时这般软弱的。”朱纶道:“你那里知道,做官的人,更不比秀才。秀才住在家中,既使相争相嚷,家庭这事,谁来管你闲事?一做了官,便有官守。况居辇毂之下,言官虎视眈眈,声名为重,官体要存,家中若一吵闹,官体固失,还要被言官参劾。况且百姓可以治得,难道诰命夫人也好治得么?”老仆道:“如此说,还有一计可行。”朱纶道:“有什么计?”老仆道:“何不与舅老爷商议,从中周旋,或可两全。”朱纶道:“你这话一发差了。夫人因舅老爷娶了妾,还去劝阻舅夫人,因此姑嫂总不投机。若舅老爷来周旋,是火上添油了。”老仆道:“如此说,只得用调虎离山计了。”朱纶道:“怎么样一个调虎离山计?”老仆道:“如今趁夫人未到,老奴连夜赶到山东,先接了二夫人同许老爹来,另寻一寓,与他三人居住。夫人到来,老爷只说东宫不时留宿内庭侍读,就好两边居住了。此计何如?”朱纶道:“此计倒还好,只恐夫人知道,却了不得。”老仆道:“瞒着夫人,也未必知道。大义所在,也怕不得许多。”朱纶道:“既如此,我就写起书来,你速速前去便好。”老仆道:“老爷快写书,老奴即刻就去便了。”
朱纶随即写了书,打发盘缠起身。不数日来到山东,寻至庄前,庄前庄后一看,吃了一惊。只见一块白地,不但人不见,连屋也不见了,好像被火烧去的一般。要寻人访问,荒山之中,人迹不见,无从访问,只得有兴而来,败兴而返。回到京中,禀知家主,交还原书。朱纶听了,想念巧珠,悲泪一番,又想无处寻觅,倒可免得“薄幸”两字,虽则心中忆念,从此也就撇开。
不觉秋去冬来,到得十一月初一日,清晨起来梳洗了,吃了些点心。上朝回来,刚进早膳,正拿在手中要吃,忽见长班进来,禀道:“夫人到了。”朱纶吃了一惊,手中的碗落下,跌得粉碎。老仆急忙收拾。朱纶道:“是谁人来报的?”长班道:“不曾有人来报,方才一乘大轿,二乘小轿抬到门前,据轿夫说,是夫人到了,并无人跟随。”朱纶一发疑虑,只得同了老仆出厅,急急开了中门,迎接进来。下轿果是夫人与老仆妇,同着一个十不全的怪女子,又不是家中的小丫头,夫人挽了他手,十分亲热,竟不像是丫头看待。此时也无暇问及,就与夫人行礼道:“夫人到来,怎不着人通报?使卑人失于迎接。”夫人道:“你在京中,自然瞒我做些不法的事。若先通报,可不被你藏过了,好与我抵赖。”朱纶道:“卑人在此,并未做甚么事,夫人不要多疑。”夫人道:“即使京中不曾做亏心事,上京时路上,难道也没有?”朱纶道:“夫人一发多疑了。路上不过几十天;还急于进京复试,恐赶不及,何暇还做别事?夫人问老仆便知。”夫人道:“老仆是你串通的,问他那有真话说?有没有我慢慢打听,自然知道。今日初到,也不与你性急。我且问你,起身时付你一个玉鸳鸯,原说与夫妻一般。如今两人叙会了,可将鸳鸯也来聚在一处。”
朱纶听说“鸳鸯”二字吓得一字也说不出,还满身发起颤来,说:“那,那,那鸳鸯我珍,珍、珍藏好了,明,明,明日取来,送,送送还夫人、夫人罢。”夫人道:“此鸳鸯是奴佩带在身,寸步不离的至宝。付你时曾对你说:佩带在身,见此如见我一般。怎么将来藏在别处?足见你一出门,就把奴撇在脑后了。”朱纶道:“卑人怎,怎,怎敢?实,实,实是珍,珍,珍,珍藏好,好,好的。”夫人道:“就是珍藏,也不过在此寓中,取来就是,何必如此惊慌?一定拿我的送与心上人了,断不与你开交,快快取来便罢!”朱纶情知瞒不到底,只得道:“那鸳鸯是夫人所付,怎敢送人?其实到山东路上遇了强盗,飞马逃命,一时遗失。想是避盗情急,遗失路途。夫人问起,为此惊慌,并无他故。”夫人道:“这话哄谁?你既遇盗,人且无恙,身上系牢的物件,怎得遗失?想是遇盗,有人救了,你将鸳鸯赠他了么?”
这句话,明明要丈夫直说,便好说明,去迎接巧珠上岸。谁知朱纶见夫人盛怒之下,愈不敢说,还道:“实是遗失途中,飞马脱逃,保全性命。”夫人见他一些不认,便在袖中取出鸳鸯道:“你说遗失,这是什么东西?拿去看!”朱纶接来一看,是夫人存在家中一只,复道:“这是夫人存留的一只。可惜卑人丢去了那一只,待我唤名玉工,做一只配上,赔还夫人罢。”夫人道:“我曾对你说,这是外国得来珍宝,中国所无,玉工怎么做得出?必是原物,方配得上。”朱纶道:“一时失去,何处还有原物?”夫人又向袖中取出一只道:“还说遗失,这是甚么东西?”朱纶接来一看,却是巧珠解去的一只,吓得惊慌无措,只得勉强答应道:“想是神物,终当自合。卑人失去,或者原飞到夫人处,来配成一对的。”夫人假怒道:“好胡说!鸳鸯又非活的,如何会飞到我手里?快快实说赠与何人,或者原情还可轻恕。”朱纶道:“夫人所付,岂敢将来赠与他人?实是遗失,并无欺诳。”夫人道:“还说不欺诳么?足见你的说话,句句虚词,夫妻情分何在?难道你中了状元,我便怕你不成?且不与你心焦,慢慢与你算帐!”假做大怒,拽了那怪丫头进房去了。
朱纶满肚疑惑,想这鸳鸯,明明巧珠取去,怎又到夫人处,又不敢穷究其故。只见老仆妇同了夫人进去,随即走出到外边去了,想他必然知道,便随了出去问他。正是:上年做了亏心事,今日相逢不敢言。要知仆妇如何说,且将下面看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