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朱纶随老仆妇出外,正要问他鸳鸯之故,走到老仆妇门首,只听得他夫妻二人正在房内议论这桩事。朱纶听见,倒立住一想道:“我若问他,或者夫人叫他瞒我,倒未必说实话。今他夫妻私议,断是真情,不如在此私听,定知明白。”故立在门外。只听得老仆道:“此鸳鸯是老爷带出来的,如何在夫人处?”仆妇道:“我正要问你,这鸳鸯在老爷处,为何到夫人手里,难道鸳鸯真个会飞的么?你且先说老爷送与何人,细细说与我知道,我也将家中之事,与你说知。”老仆便将山东遇盗始未,一一说完,又道:“说便与你说了,夫人处却不要多嘴。”仆妇已窥见主人在外窃听,便对丈夫道:“你休要这样假小心,我倒决不多嘴,只怕你倒不能无事哩。”老仆道:“为何?”仆妇道:“你方才所说老爷在山东这些事,叫我不要多嘴,那知夫人倒久已晓得了。你想夫人若不知此事,这鸳鸯从何而来?据你说主人受他大恩,说起夫人所为,竟是恩将仇报了。”老仆道:“怎么恩将仇报?”仆妇道:“四月尽,那许家夫妇带了女儿,来到我家,说此女是老爷山东路上娶的,现有身孕,闻老爷中了,特特送回的。问他有何凭据,他就将此玉鸳鸯呈上,说是老爷的聘物。夫人听了大怒,就要拿下重处,谁知他二人都有勇力,反大闹起来,吓得夫人急急躲避。众家人与他抵敌,都被他打得头破血零,立刻报县报营,说大盗白昼劫杀。县官同了守备,立刻带领营兵拿获。谁知营兵都不是他的对手,也被伤了几个,终于寡不敌众,被营兵拿住。县官带到堂上,三拷六问,只得招成盗案,送人监里。
  那时族中人知道,纠集了几个长亲,同来劝夫人说:老爹做亲多年,夫人并不生育。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理应娶妾生子。况已娶之妾,现有身孕,且系救命恩人,远远来投,怎好不收,反陷为盗?故特来相劝,要夫人出一禀单,用老爷一个名帖,众人情愿动呈保出。”老仆道:“如此甚好,夫人可依么?”仆妇道:“夫人不但不依,更起毒心,就私叫禁子来,付银十两,即刻将那女子讨了气绝。你道可怜不可怜!”老仆听说,怒气直冲道:“岂有此理!老爷受彼活命大恩,他又将女儿许与老爷为妾,又赠盘费,夫妻亲送出山,何等恩义!怎么反害他一门死于非命?莫说天理难容,只怕这些怨鬼,也不肯干休哩!”仆妇道:“你方才叫我不要多嘴,你倒高声说些这话。夫人正恼你与老爷串通一路,要处你,倘出来听见,可不自速其祸了!”
  老仆道:“是我的性命,也是他救的,听了这番不平的话,怎的不气恼!”仆妇道:“这是已往之事,老爷也无奈何,何用你干吃力?如今还有更可笑的奇事哩。”老仆道:“还有甚奇事?”仆妇道:“夫人因这些亲族说无子理应娶妾,恐将来再不生子,难免旁人说长话短,忽然发一道恩旨,吩咐媒婆,要替老爷娶妾。你道奇不奇?”老仆道:“这是正理,倒不为奇。只可惜一个有恩有义的许氏,倒活活致之死地,反花钱费钞去另娶,也算奇事了。只可曾娶得成么?”仆妇道:“怎么不成?媒婆日日领些女子来看,夫人选来选去,总不中意。直到后来选中一个十全的女子,用价讨成,就与他结为姊妹,十分和好,带进京来,说今日就送与老爷成亲哩。”老仆道:“如此也罢了。那女子今在何处?”仆妇道:“这女子,夫人比亲姊妹还好,岂肯寸步相离,方才搀着手同进去的就是哩。”老仆听说,就叫起屈来道:“我正疑心,要问你这怪物何来。你说夫人选中一个十全女子,怎说就是他?”仆妇道:“怎不是十全?他眼是白的,嘴是歪的,颈是缩的,背是曲的,手是盘的,肚是凹的,腿是折的,脚是大的,力是有的,降丈夫是会的,岂不是十全!”老仆道:“这样鬼怪,一世没有老婆,也不敢近他。况老爷是少年状元,怎肯近他么?”仆妇道:“夫人与他又商议得好,说骗老爷进了他房,将房门关上。老爷若安心与他成亲便罢,倘然不纳,叫他拿出手段,打一个下马威,不怕老爷不从。夫人之意,不过要他做个帮手,便好止住娶妾的话,又不怕夺了他的恩爱,真是计出万全,岂不好笑!”
  且不说老仆闻之叹惜不已,再说朱纶在外听了,早已气得发昏,赶到里边。夫人见了,又问道:“玉鸳鸯明明送与别人,如何还要瞒我?”朱纶闻仆妇之言,知夫人已晓得山东之事,只得将遇盗追赶,蒙许雄相救,要将女儿与他为妾,“再三力辞,因无盘费,路有强徒,要救性命,只得强从他。又必要信物留记,不得已将鸳鸯取去,并非贪恋此女,故到京以后,即置之度外的了,望夫人悬情相谅。”夫人道:“这也罢了。你不过为无子,要想娶妾。我如今已替你娶一个在此,并与他结为姊妹,今晚就好成亲了。”朱纶道:“卑人并不请娶妾。况且夫人年纪甚轻,自然生养儿子,何须虑得。这个不必提起。”夫人道:“妾已娶来,这怎说不要?你若不要,难道好回他去不成?”朱纶道:“竟回他去,卑人是断断不要的。”正说间,老仆禀说:“东宫宣召,请老爷即刻就行。”朱纶只得别了夫人,急急入宫去了。夫人又命老仆随了老爷去,候老爷出宫同回。老仆奉命随去。然后吩咐速备骄马数十乘,下船迎接许雄等到来,一一料理房户安寓。又厚赏了船上丑女去了。便将先登岸索鸳鸯假装醋意捉弄丈夫并他的急状,一一告诉巧珠与许雄等,众人听了齐齐大笑。又大家串通,候丈夫回来时,尽行躲过,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现捉弄他取笑一场。
  未几天晚,知朱纶将回,众人果遵命避过。朱纶因夫人要强他与怪物成亲,在东宫侍膳,多吃了几杯酒,到家又假做大醉的形状,叫老仆搀扶而回。夫人一见,便道:“相公回来了,怎么吃得这般大醉?新人房中,还要吃合欢酒,快送你进房去罢。”朱纶道:“卑人已对夫人说过,断然不要。我与夫人去睡罢。”夫人道:“休得胡说!新人现在房中相等,你若不进去,叫他何以为情,难道果然回他去不成?”朱纶道:“自然该回他去。”夫人道:“你决意不要,还想山东的心上人么?这个也与他差不多。”朱纶道:“就是极好的,我也不要。”夫人道:“倘然就是山东的许氏,你可要么?”朱纶闻仆妇之言,情知巧珠已死,便道:“就是山东许氏,我也不要了。”夫人道:“你说他家是你救命恩人,且已成亲三日,怎么也说不要?足见你的情分,一些没有。今实对你说了罢,他寻到我家,说起你山东遇盗,亏他相救,与你结亲,送你出山一段情义,且已有孕将产。我感他恩德,留住在家,与他结为姊妹。八月中幸生一子,故特同他到来,一同完叙。今在内房的,就是他,还不快快进房相会!”朱纶晓得夫人向来妒忌,一二分姿色的丫头尚不肯留,决不能变到这般贤慧;二来听见仆妇说夫人设计要骗他进去,关在房中,叫怪丫头强逼成婚,不然还要与他一个下马威。此定实话,夫人之言,无非设局诓骗。不可上他的当,便拿定主意,也说断然不要。夫人道:“不要把话说杀了,难道果然回他去?”朱纶道:“一定该回他去。”夫人道:“你今天错过,明日反悔就迟了。”朱纶道:“决不反悔,竟回无疑。”夫人道:“你既如此薄情,我也不好相强。但我与他结义一番,今日一晚,不可使他冷落。相公可在外房安睡,奴家却要去陪他。”朱纶道:“久别相逢,夫人自当欢聚,管他□□。”夫人道:“你便负义,我却不肯忘情。况明日就打发他,今日一夜,断不得慢待。”说完,就向内房去了。撇下朱纶一人,闷坐在房,想起巧珠,又下泪一番,独自一个悲悲戚戚。
  正想上床去睡,忽听得耳中一派歌唱欢弹之音,甚是奇怪。走出门外一听,却是内房吹唱,想内房是夫人与那怪物在内,何来歌唱之人,难道外边唤进去的优人不成?又一想道:“决无此理,优人怎好唤到内房去?”细细一听,甚是入耳,忍耐不住,只得悄悄进去一看。见房门闭着,房内灯烛辉煌,歌声轻巧,像是人声口。向房门边一望,又望不见,只得转到天井中,将窗上纸轻轻揭去一块,将眼一望。不望尤可,望了大吃一惊,只见十五六个美人,侍立两旁,也有吹箫吹笛的,也有弹琴弹瑟的,也有云锣点鼓的,也有按板歌唱的,也有执壶斟酒的。中间一席酒,两个美人对坐,上手是一个夫人,手中抱着一个孩子,一头喜笑。对席的明明就是巧珠,仆妇说他已被夫人弄死狱中,如何尚在,又与夫人这般亲热,难道是相像的不成?就是相像的,夫人十分妒忌,向来粗蠢丫头尚不肯留一个,怎肯倒娶这美人回来?况且还有这许多美女,又是何来?
  仆妇又说娶一个怪物与我,先头果有一个十不全的怪丫头相随,如今怎反不见,莫非那怪物是孙行者一般会变化的么?这些美女,一定也是他毫毛变的了。又一想道:“岂有此理,断无此事!莫不是我见了鬼么?又莫不是在此做梦么?”又一看道:“并不是鬼,也不是梦,不免还去问仆妇。”连忙走出,四处一寻,总不见。
  又复走转一望,见吹唱已完,众女子都在旁斟酒服侍。夫人与巧珠都晓得丈夫在外觑看,有意捉弄他,只听得夫人道:“妹子,我想那薄情郎受你家大恩,所以同你进京,与你结为姊妹,指望三人同谐到老。谁知他忘恩负义,不肯要你,定叫我回你家去,再三相劝不从。我心上倒是不忍,奈何?”只听得巧珠道:“他既如此薄情,我亦岂肯从他?明日只得拜别姊姊回去,慢慢再图后会。这薄情郎,断不要他见面的了。”夫人道:“你生的儿子,是他亲骨肉,想来也不肯认,还是妹子带去,还是留在此好?”巧珠道:“他既薄情,自然薄情到底,留在此反被轻贱,不如带了去罢。”夫人道:“我倒舍他不得。”巧珠道:“薄情郎虽无父子之情,姊姊却有嫡母之义。孩儿长大,倘能争义,有个好日,断来拜见姊姊的。”朱纶在外听了两位夫人一问一答,心中懊悔道:“原来夫人倒是真情,我却听了仆妇一番鬼话,把话说得尽绝,倒做一个负心薄幸之人。况且此人与我情深义重,夫人相待甚好,一同进京,难道眼睁睁忍心看他去了不成!夫人说不要把话说杀了,明日反悔。我想话便说杀,却还未到明白,不如赶进房去,说一个明白留住,共成好事,岂不快活!”随走到门口,又畏惧起来,忍了一会,又忍不住,只得把门轻轻一叩。
  夫人听见,权做不知,吩咐丫头们再弹唱《金雀》上“乔醋”一出。朱纶听了,晓得以前看恼,分明学潘夫人的乔醋,见我认真,故有心唱这出来说明,笑我不识人。我如今竟大着胆叩门进去,拼得再被他两个抢白一场。从来一刻不识羞,终身受快乐。竟重重的将门叩了几下,只称:“夫人,快开门,我要进来!”夫人道:“我方才再三强你进来,你断断不肯,怎么忽然又要进来?”朱纶道:“方才夫人在外边,所以不进来,如今夫人在此,所以要进来。”夫人道:“这房中许氏夫人在此,不便进来。快些出去,宁可我就出来。”朱纶道:“我正要见许夫人,有甚不便!”夫人道:“你方才说断断不要他,明日打发他回去,怎又好见他?”朱纶还未答应,巧珠道:“你这忘恩负义的薄情人,还要见我则甚?你当初遇盗相救,原不想你的报答,只我爹娘没志气,要仰攀你,把奴相配。我原明知山鸡配不得你凤凰,谁知你进京联登科甲,果将奴撇下,数月来并未见你片纸只字到我。我不合与你成亲,有了身孕,生下孩儿,因是你的骨血,不忍抛弃,只得送还夫人,我先修行念佛,祈求来世生于富贵之家,庶不受人遗弃。谁知蒙夫人一见如故,一分抬举,结为姊妹,带我同来。只说终身有靠,再不料你反要回我家去,自然儿子也不肯认。负心至此,还要见我则甚!”朱纶道:“你不要错怪了人。自从别后,那一日不想念,只为家中夫人未知,原要等夫人来京说明,着人迎接的。今同夫人到来,我又未知,误听人言,多多开罪。望开了门,负荆请罪,望夫人见谅。”夫人道:“怎说未知?明明对你直说了,你还说不要,决断要回他去。如今反说未知,难道我瞒你的么?”朱纶道:“总是卑人不是,卑人只得跪在此请罪,悉听二位发付罢。”二位夫人闻知暗笑,众丫头俱掩口而笑。
  老仆妇躲在暗中,看见老爷这般情急,急急赶出,与老仆一一说明。老仆心中昏闷,已经睡了,听了此言,不觉狂喜跳起,连忙赶到许雄处跪下,足足磕了十几个头,口叫“恩爷”不绝。许雄急急扶起。老仆道:“老爷被夫人捉弄得够了,望太爷、太太去说明,做一个和事老人。”许雄道:“是是,我们就去。”老仆即刻点灯,照了许雄夫妻,同到内房。见朱纶端正端正跪在房门口,见有人来,方才立起。许雄大笑道:“贤婿,为何这般情极?夫人、女儿,你二人也捉弄得他够了,看我老夫妻面上,开了他罢。”二位夫人见许雄到来,就开出房,笑道:“你说开了门负荆请罪,如今好负荆了。”许雄笑道:“不曾开门时已负荆过了,免了罢。”夫人道:“若不是爹爹、母亲来,只怕跪到天明,还未必开哩。”朱纶道:“也够了。”众人大笑。夫人道:“爹爹、母亲,请安置罢。”老仆掌灯送出去。
  夫人道:“如今讲明了,进房去罢。”巧珠道:“相公可同姊姊房中去睡。”夫人道:“自然在妹子处睡,不必再推了。”两人你推我让,朱纶扯着巧珠手道:“自然到夫人房中去,你也该送一送夫人。”夫人再三推住,朱纶道:“我就在这边住,我们要送夫人到房再来。”于是三人同到夫人房中。朱纶急把房门关上,夫人还要推他,被朱纶两边勾住,一同上床,三人同睡,一夜风光,话不细表。正是:和气人家无大小,何妨三个一床眠。要知次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