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朱纶被两位夫人捉弄,直到跪房门,幸许雄夫妇进来说情,方能开出门来,把别后事情细细说明,大家欢笑。先命老仆掌灯送许雄夫妇到外边房中去了,然后两位夫人你推我让,弄得朱纶没了主意,骗说同送夫人进房,便三人同床而睡。次日,一齐起来,彼此相对大笑。
  未几,三人梳洗已毕,朱纶取出凤冠霞帔,请夫人穿戴谢恩。夫人道:“有几付么?”朱纶道:“一付,那有几付!”夫人道:“既只一付,与那个穿戴?”朱纶道:“自然夫人穿戴。”夫人道:“你又说负心话了。你不记得山东遇盗,若非妹子一门相救,性命尚然不保,官从保来,封诰命又从何来?你今日的功名富贵,还是妹子成全的,怎说封诰倒我独受起来?”巧珠道:“姊姊差矣。封诰是朝廷名器,姊姊要推也推不去,奴家要受也不敢受。”夫人道:“既如此,宁可虚悬在此,等待有了两付同受罢。”朱纶与巧珠再三苦劝,夫人决意不肯。
  朱纶吩咐备酒,一面到东宫去了。下午回来,请出许雄夫妇,坐了上席,自与两位夫人旁坐。
  副未呈上戏目,许雄推逊了一会,便道:“今日我们一门团圆喜庆,就做《永团圆》罢。”副未私禀道:“有江纳赖婿一段,恐不便做。”许雄道:“这个何妨,我不学他这般势利。”夫人道:“爹爹倒不比江纳,竟像高云天哩。”大家大笑。随即开场,做到一更天团圆,朱纶道:“太子闻我家有女戏子,明日要来看戏。今日早些安睡,不必再做了。”随即席散归房。夫人对巧珠道:“蔡文英两位夫人是姊妹,也与我们一般。”巧珠道:“他是嫡亲姊妹,我是蒙姊姊抬举结义的姊妹,比着他却亏了姊姊些。”夫人道:“他妹子先做亲,阿姊在后,比着他还亏了妹子些哩。”两人说笑了一会,方才就寝。
  次日绝早,朱纶叫厨子备上用酒二席,又上席四席。管侍太子随从侍卫。又唤男戏子一班在外厅,烦岳父许雄陪,自己内厅陪太子。料理妥当,便自入东宫敦请。早饭后,太子就到,朱纶同二位夫人出厅朝见。太子见两夫人俱无凤冠霞帔,便问朱纶道:“两位师母,那位是正?因何都不戴凤冠?”朱纶就将两人逊让虚悬未受之故奏知。太子道:“人家妻妾,还要争夺;两位义让,实是难得。其中必有缘故,可说与孤家知道。”朱纶就将山东遇盗,许雄相救,招赘为婿一一说知。秦氏就接下将自己上京,亦在山东遇盗,巧珠相救并病倒祈神割股,感天病愈,结拜姊妹一一奏闻。太子道:“原来两人如此恩深义重,更是难得。但许雄何等之人,有甚技勇,两次杀退大盗?”朱纶道:“他是隐逸山人,一十八般武艺皆精,妻何氏一般武艺。”太子道:“既有如此武艺,目下正当用人之际,先生何不荐之于朝?”朱纶道:“他是草野山人,怎敢荐之九重,诚恐有辱朝廷耳。”太子道:“武职那里论得出身?如今许雄何在?”朱纶道:“现在臣寓中。”太子道:“既在此,可宣来见孤家。”朱纶立去宣许雄,到厅朝见太子。太子见他身材雄壮,语言响亮,心中大喜道:“真英雄汉仗。”又问他武艺,许雄一一对答如流。太子道:“真大将才也。孤家明日当一奏知父王,定当重用。”
  许雄谢恩退出。作乐定席,太子上坐,朱纶侧陪。呈上戏目,太子道:“不必点戏,不如做杂出,叫他们各尽所长便了。”随即开场,做一出文戏,做一出武戏,极为巧妙,而武艺更是出众。太子看了,大赞道:“音律之妙,固耳所未闻,然还不足为奇。至于搬弄枪刀棍棒,跌打跃跳,盘刀截叉,俱极神奇,莫说男优之中没有这般手段,就求之武将中,要如此手段者也少。亏他小小女子。怎能做到这般田地!”朱纶道:“此皆臣岳父母许雄夫妇传授。”太子道:“如此看来,许雄武艺可知矣。”至晚戏完,太子谢别,起身回宫。
  明早果将朱纶、许雄等事奏闻,皇上立刻就宣许雄见驾。山呼已毕,皇上看他汉仗伟武,实像英雄气概,又试以武艺,在朝武将无有出其右者,心中大喜,说:“东宫奏卿武艺高强,人才出众,朕还未信。今看卿汉仗武艺,果如东宫所奏。目下山东一路贼寇横行,今命卿为山东游击将军,赐金牌二面,提调钱粮兵马,便宜行事,光用招抚不服者,即加剿灭。有功之日,再行升赏。”许雄谢恩退出。又赐诰命,秦氏封贤德夫人,许氏封义勇夫人,何氏封恭人,各赐凤寇霞帔。
  两夫人并何氏一同受封谢恩,重做庆喜筵席,又替许雄送行,并请秦仲、尤氏会亲。未几多时,秦氏同许氏接进。尤氏先与姑嫂见了礼,然后许氏走过道:“夫人请上,受奴拜见。”尤氏道:“说那里话!夫人与奴姑娘姊妹,与奴也是姑嫂了,论理也不好僭。”两人见过,却好何氏进来,也与尤氏见礼。推尤氏上首,尤氏道:“大家都是至亲,夫人是姑娘的母亲,便是尊长,怎么过谦?”彼此总不肯僭。秦氏道:“若论宾主,母亲同居在此,嫂嫂该僭了;若论亲戚,自然母亲该僭。”何氏只得僭了。见完礼,秦氏留到房中吃茶。尤氏笑向道:“姑娘,方才这位令妹,还是同宗,还是中表?”秦氏道:“是我相公另娶的夫人,嫂嫂难道不知?”尤氏道:“我倒知道的,只是姑娘自己出的令,为何自己犯令?”秦氏明知嫂嫂笑他,又不肯自己认错,强对道:“我何曾犯什么令?”请问嫂嫂,哥哥封妻,有几付封诰?”尤氏道:“这话奇了,封诰只有一付,那有几付?”秦氏道:“哥哥现有两妾,难道没有封诰么?”尤氏道:“只有封妻,那有封妾的礼?我问姑娘的话,难于对答,这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了。”秦氏道:“我方才的话,正是对答了,怎说难于对答?”尤氏道:“我记得姑娘说:小老婆是不好有的。所以说你自己犯令。你没得说,倒问什么封诰一付几付,可不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么!”
  秦氏也笑道:“这等说,倒是姑娘不明白。我问你封诰有几付,岂不知只有封妻没有封妾的哩!我家这个妹子,现有封诰,封义勇夫人,何存有小老婆来!”尤氏笑道:“这是你没得说,强词夺理了。我还有一句请问,只怕就不能强辩了。”秦氏笑道:“一发请教。若果没得说,情愿甘拜下风。”尤氏笑道:“姑娘又说:家中这些丫头,油头粉脸,留在家中,要引诱坏人心术的。这句话,可曾有么?”秦氏道:“有的。”尤氏又笑道:“这等,姑娘处这些油头粉脸的,想都是男扮女妆的么?如今却没得说了,可该甘拜下风么!”秦氏笑道:“怎没得辩?我这些丫头,虽油头粉脸,不是男扮女妆,却一个个都有英雄本事,大将之才,怎好单以外貌论之?”尤氏笑道:“我倒不知,原来都是朝廷封的大将,不知叫他那处征战,何地厮杀?”秦氏又笑道:“虽无大将之职,却有大将之才,少停做出便见。”尤氏道:“原来戏场中的大将。这等我这些丫头,也常做大将厮杀哩。”秦氏笑道:“虽是戏场中,也要实有本事。这些假英雄大将,怎好算数?”尤氏笑道:“我也强辩你不过,且看做出什么真本事来。”
  二人正笑谈,外边来请上席。厅上两席,是许雄、秦仲各一席,朱纶陪。帘内两席,是何氏、尤氏各一席,秦氏、巧珠陪。点了一本《满床笏》,做到龚节度跪房门,秦仲笑对朱纶道:“妹丈,从来说教出来材气,学出来秀气,一些不差。其余的戏,别人还做得出,独这出,除了尊班,再不能做得这般入情了。”朱纶明知说笑他,强对道:“只怕尊班学得更入情哩。”秦仲笑道:“小婢从不曾到府,何从学起?”说得大家大笑。未几正本已完,来点饶戏。许雄说一些不知,推与秦仲点。秦仲取戏目一看,说:“索性做学出来的罢。”就点了《狮吼》一回。又将戏目送入帘内,尤氏就点了《万事足》掷棋盘、《疗妒羹》上团圆。随就做《狮吼》上梳妆跪地三怕,秦仲笑道:“土地公公尚然如此怕老婆,妹丈竟不为奇了。”朱纶道:“老舅不怕,定是城隍菩萨了。只怕城隍奶奶也不见得善哩。”大家又笑了一会。后一出是《疗妒羹》上团圆,做到褚大娘见了小青就打,韩泰斗见了大怒,拢出剑来就杀,吓得褚大娘跪下哀求方住。秦氏道:“天下那有这样蛮人?朋友的妻子,拢剑就杀,断无此事!”尤氏道:“有,有,这种人现在山东。若不是这一杀,那妒根怎么就去?”秦氏也笑了一会。不觉戏完席散,尤氏扯着秦氏私语道:“方才这郭子仪,就算英雄大将了么?”秦氏道:“这是戏文中的假英雄大将,怎好算得。奈今日不曾点着真本事的戏,何从献出手段来?”尤氏道:“既如此明日你哥哥要请许爷、许夫人送行,并请姑夫与二位姑娘一叙,可好带了尊班,来请教几出真本事的戏何如?”秦氏道:“这个倒无不可。只怕嫂嫂处未必有这些武艺行头哩。”尤氏道:“又说遁词了。我家就无这些行头,原可着人来取了去的,有甚难处。”秦氏道:“如此甚好,竟遵命便了。”当即谢别。
  不觉又是明朝,秦氏道:“今日早些端正。”适秦家先着几个人来,一面请人,一面要借武艺的行头。秦氏叫取出付彼,却是二三十斤一个之脚香炉,一把四十余斤的铁关刀,又一把铁马叉,又八把风快的尖刀,又六根熟铜棍。来人看见,都吃一惊道:“这是征战用的军器,做戏要他何用?况且都是重的,我们也拿不动,这些小小女子,怎能动他一动?”又不好问得,只得做几次扛了回去。尤氏看见道:“这些东西,要他做甚么,难道这些丫头能拿得动么?若是拿得动,这嘴就要被他说了。”你道这些东西,小丫头如何能拿?原来都吃了大力丸,又许雄夫妇教了他练气法并提拿躲闪之法,便数十斤刀杖,拿在手中就不觉重了。
  早饭后,许雄、朱纶夫妇一齐都到,茶罢就坐席。尤氏道:“姑娘拿这些家伙来,不是做戏,真具是大将临阵了。不知有几出?”秦氏道:“只拿五出行头来的。”尤氏道:“五出多极了。还是先做,还是后做?”秦氏道:“不如做两出间一出好,这戏点了火,就不能做了。”尤氏就叫人出去说知,也不点戏,只拣所长的做两出,便让他做一出。那时就开场,做两出后,就做《翻千金》上虞姬举鼎。只见扮出许多执事行天妃会,扛出一个大香炉,放在场中。随后扮出许多执事等,扮一个霸王,扮一个虞姬,又一个龙嘴,率领家丁都来看会。先是龙嘴将香炉摇了几摇,掇了几掇,掇到齐腰放下,人人喝彩。霸王道:“须举到顶上,轻轻放下,面不改色,方算豪杰。”龙嘴就要他举。霸王便将两手掇了香炉,渐渐举到顶上,然后又慢慢放下,果然面不改色,个个称奇。旁边走过虞姬说:“也不为奇,须一手举起,周围一转,便好称奇。”
  众人见得一个小小女子,都笑他不知分量,徒开大口。虞姬见人笑他,便不慌不忙卷起两袖,先将炉也掇一掇,便一手叉了腰,一手拿了一只炉腿,慢慢举起,直举到头顶上,绕围一转,方才轻轻放在原处,面色也一些不改。众人尽皆惊骇,霸王亦甚敬服,便与结为兄妹落场。看戏的人也吓得吐舌道:“莫说虞姬之勇,就是这个女子,也为奇了。”又两出后是《朱太祖打棍》,六个人各执铜棍,如灯草一般左旋右舞,足足打了半个时辰方完。又两出后是《王道士斩妖》,请出关帝。先是周仓拿关刀舞了一会,关帝方出场,周仓将刀往上一掷,关帝一手从空接住,也舞了一会,便扮出狐精与关帝相杀,被关帝把刀往下一扫,那狐精就跳起立在刀口上,关帝把刀舞动,狐精就随着刀从空中舞。其实身不着刀,旁人看了,竟像立在刀上,关帝擎着飞舞,更觉称奇不绝。又两出后便做《周王庙戮叉》。小鬼把一柄大真叉盘旋乱戳,那妇人左避右躲,到后仰面一交,小鬼将叉往后一戳,刚刚对着妇人的喉咙,将两手接住,叉头动也不动,真个做到神奇,把看的人都吓了一惊。后又做一出翻刀,把八把真尖马插在一张台上,将刀头向上,扮出八个人来,都是大红裤,大红抹胸,束腰短软甲。先耍一会拳,又舞一会双刀,然后向尖刀头上盘旋跳跃,八个人你往我来,如同儿戏,虽古之空空儿谅不过此,看的人皆目眩神迷。尤氏看了,也吃惊道:“姑娘,这不是戏,恐真正大将也没有这般手段哩!如今愚嫂甘拜下风矣。只太险了些,倘一失误,性命相关。”秦氏道:“若有失误,不算英雄大将了。”彼此又笑了一会,起身回去。自后姑嫂投机,不时往来。
  且说许雄领了凭,就辞别了女儿女婿起身。夫人又另讨几个丫鬓相赠,并劝许雄收一个为妾,后来生一子,中武状元,此是后话。当时一到山东,就奉旨招抚。诸寇其中降者固多,不服者亦不少,许雄先抚后巢,无不从服。俊英尚在,闻领兵的是许雄,不但不服,还要代弟报仇。你想俊英原不是许雄的对手,况有夫妇二人领许多兵将,如何敌得过,不数合,被许雄斩于马下。自后连建奇功,不时报捷,直升到浙江提督,见儿子中了武状元,方才相继去世。
  且说朱纶侍读东宫三年,就升了大理寺正卿,不一年就转了尚书,又遇东宫即位,便拜为首相。夫人也生一子,巧珠又生一女。夫人的儿子与巧珠的女儿都与秦仲结了姑舅交门亲。巧珠长子东宫举荐招了驸马,后来次子与女婿都到了词林。夫妻三人俱封一品,寿至八十余岁,同谐到老。至今绍兴朱、秦、许三姓极盛,皆诚心感格之功。正是:
  困心衡虑悔前非,
  翻妒为贤动紫微。
  妻妾相和膺福履,
  皇封均受古来稀。
  这部书全劝妇人当明大义,不可任一己之性。盖言“妒”之一字,古今来十个女子九个皆然,即此便是任性,不明大义处。试观秦氏生为富贵之女,嫁于富贵之家,又遇丈夫才貌双全,知情识趣,岂不是天下第一等快活人!就因犯了“妒”字,把许多好丫头回的回,卖的卖,弄得一个也没有服侍,与贫贱人家何异?又把一个丈夫管得畏首畏尾,虽然事事承顺,夫妻情意必少。更欲阻其乡会两试,与一个村俗的丈夫又何异?就是哥嫂请回门吃酒,正是至亲欢会之事,他偏一心提防丈夫,弄得食不下咽,席不安坐,与贫穷妇人愁柴愁米所愁虽则不同,心境却是一般。后来做了一梦,也只平常,他就天明等不及,连夜叫船赶去。谁知到山东遇盗,先送去了两个家人、一个小丫头,自己性命几乎不保。若非巧珠相救,死于彼处,这些富贵可不都与别人受用,要妒亦何从再妒?
  此非任性,不明大义的坏处么!至于后半世的快乐,也全亏巧珠一片诚心,感动了他的良心,忽明大义,深悔前非,方有后来许多富贵收成。即如巧珠,若有妒心,必然不救秦氏,思量就好做正夫人。秦氏死于盗穴,又非他谋害,难道好怪他么?即不然后来病到临危,将钥匙付他,将丈夫家事嘱托他,他果能遵他的命,将他棺木送回,主持家政,便算情义兼到的了,谁人还肯去割股祈神,做出这大圣大贤的事来?必要感动天庭,更也病愈方住,旁人看了,必然笑他痴,还要道他没福做夫人,殊不知此正是他明大义处。倘听其死于盗穴,随即赶进京报知丈夫,朱纶虽信,还未必不疑心就死于他父母之手。疑心必生暗鬼,或偶然梦见妻子,或遇旁人私议,必然渐渐生心,甚而另娶续弦,把他当妾,焉能有秦氏之和好,后日之荣封乎!就是秦氏病死,依他扶他的棺木回去,说明秦氏遗命,家人们外边即使奉命,肚内必定多疑,岂能心悦诚服?连许雄夫妇没有夫人这般尊敬,他何能见得太子,受得皇恩,又何来有妾生子?足见一世为人原自为,皇天岂负善心人。奉劝世间妇女看此书者,当以秦氏、许氏为鉴,切勿任性不明大义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