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庭长”倒是个真的庭长,一个区法院刑一庭得副庭长,他被若进这牢房里是因为“杀共犯。
他的一位堂兄,对他说是去相亲,穿了他的警服戴了他的警帽,这且不说,还借了他的受铐和手枪;他却不知道他的这位堂兄竟全副武装闯入那个要求退婚的姑娘家,杀了姑娘全家。
可他到底是个货真价实的刑庭庭长了虎威不倒。祝且,他在看守所里,他的属下同僚甚多,颇受关照。于是,他便是这西_2-2号牢房的号头号。”
那个没吃上鸡蛋的,是这个号子里的“头”。
“别忙。“庭长”发,说你犯了什么案?实话实说,免得皮肉受苦。
“伤害罪。”他低声说,“打人,把人打伤了。”
“庭长”起来,走到他身边,细细地看着他说:
“哟嗒,没看出来,你倒也是条好汉!惟独还有份孝心,今天先饶了你这顿杀威棒。”
接着,“头儿”对一个犯人说:
“涮锅儿把你的臭尻子往里挪挪,腾块地方,让这砍头子把铺铺上。”
老水鬼这才在地铺上铺了铺盖,艰难地躺了下来。他看了看周围环境。牢房是六由六堵水泥墙组成的空间,一面有一扇又厚又重的铁门,铁门上有一个水大不小的小孔,孔上还有小门,小门只能从外面打开。
他细听听,外面像是下雨了,铁皮做成的排水管里传出了啥流水声。
他口渴得要命,便问身边的犯人:“有没有水喝?”
那人说:“这会儿哪有水喝?一天号子里只有一热水瓶水,早喝完了,哪水!”
他说:“我实在渴得不行。”
“忍!”他说,“到了这儿,心字头上一把刀,忍!”
这时,号子里的犯人们开始打扑克了,郡扑克牌是用牙膏纸盒裁成一张一张的小方块,再用钢笔划上梅花,方块,黑桃,红心,做成的。
监狱里,没有黑夜和白天。监狱里最没有用的东西便是时间。
那一夜,他几乎没睡,只打了几个盹,弄不清是醒着,还是睡着。
睡着睡着,陡然听到厕所里传出“哗”地一声:水来了!
这是黎明的第一个信号,在牢房里,如同金鸡报晓。
犯人们听到这水响,全都一骨碌爬了起来,去那水龙头下洗脸。洗脸也有先后顺序,照例先是号头。
他是新来的,便自觉地排在最后,连排队的资格也没有,可刚轮到他,水却没有了,他这才知道,放水的时间只有五分钟。
干渴了一夜,老水鬼的嘴上起了燎泡,只来得及在别的犯人洗脸时,捧了捧水润了润冒烟的喉咙。
他正望着那滴水不流的龙头发呆,却听到牢门“哗啦啦”一阵乱响,风门开了。饭来了。每人一个杠子馍,四两,面粉很黑,像是有麸子,一饭盒玉米糊糊。
狱中的生活,正式开始了。
在这个号子里,他被整整关了一百一十二天。
在号子里关押的时间是最难熬的,犯人们便变着法儿找乐子,打发日子。
牢房里有个哑巴。
哑巴的父亲与人打架,地打不过人家,反而挨了打。于是哑巴对那家人便记恨在心。
有一天,他看准那家大人不在家,跑到人家家里去,家里只有两个小孩子在睡觉,他拿一瓶滴滴畏,给两上小孩,一个两岁,一个三岁,每人嘴灌了一气,两个小孩都被毒死了。
可他是个哑巴,这案件审理便难得多了,偏又证据不足,便不上不下,夹生在牢里。
这哑巴面孔白皙,十八九岁,看上去也还机灵,胖胖乎乎的中等个头。牢房里无论是谁给人他下一道令:“哑巴,开摩托!”
他就嘴里“笛!笛!嘟……”一声吼叫,两手摹拟开摩托车的动作,右手轰着油门,在牢房里奔跑起来,摹拟得还真像,不接到命令他就不敢停。他跑累了,想停,别人一声叱喝,他就又开起来。直到人家烦了,挥手叫他停下,他才又摹拟一阵摩托停车时的轰鸣声,这才停下车来。
这牢房里还有一个特殊人物,叫“老炊。”
老炊是个农民。
天旱了很久,地里急需浇水。他正引水浇地,到了吃饭时间,便回家去了。与他相邻的一家老汉,趁机偷偷把水引到了自家地里。他吃罢饭来了,见状大怒,便守在流水口,等那偷水人。
老汉来时,他大吼一声,老汉拔腿便逃。他捡起土块向老汉砸去,没打上,老汉自己绊了一跤。谁知老汉有心脏病,竟死了,于是他也被抓了进来,收容审查。
此人案轻,又机灵,狱中缺人做饭,他又会蒸馍煮饭。狱里的饭有什么做好做孬?便常让他去厨房干些“老炊爷”不肯干的粗笨活,于是他也成了“老软。”
这是个重要人物,因为西2-2号牢房,他是唯一可以在狱中走动的人,有时还能外出呢。
玩够了哑巴,便来玩淫头。
他刚入狱,号子里开庭,审判他的时候,他自我承认是经济犯罪,大家都信了。不料,有人有天得了风声,说他犯的是花案,这一下子,全牢房的精神为之一振,决定重新开庭审判。
开庭的时间,定在午夜零点。
大家睡得正香,鼾声如雷,被人一把揪起,“啪啪”两记耳光,打得他晕头向,哇哇乱叫。
“说,你犯的什么案?”号头声音不大,却极威严,微眯着的眼里透出鹰隼般凶残面而狠毒的目光。
“投机倒把,行贿受贿罪。”
话声未落,“通”地背上挨了一拳,同时在漆弯处挨了一脚,他一个跟头翻到床铺下面去了。待他再爬起来时,额头上青了一块,嘴唇也碰破了,登时肿得老高满嘴是血。
“老少爷们,别打别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他讨饶了。
“说,你犯的什么案?”庭长又问。
他举目一看,除了老水鬼那双眼睛仍然垂着,木呆呆地坐在那里外,所有的眼睛都发出狼一样的亮光,像猫在逗弄一只已经落在它的爪下的,受伤的老鼠。
“说。”神汉大吼一声,那蒜钵似的拳头又举起来了。
“我说,我说。”老家伙倒吸一口冷气。“别把爷们当傻瓜。”庭长一副正儿八经的审判长相,“咱爷们儿早把你那点儿底子弄清楚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吧,说了你还能滋滋润润地活几天。”
“我说我说。”老家伙明白了,号子里的犯人们想女人想得馋了,想在他身上动动劳,不老实交代,怕是过不了这一关。别小看了这帮老少爷们,要横起来,这帮王八蛋比看守还凶。
“是为了女人。”老头嗫嗫嚅嚅地说。
“说!”几个人同声大吼,兴奋地哆嗦,身子都挪过来,耳朵全支楞起来了。
“我是个骨科大夫——”
“废话少说!”庭长说。
“行呵。”那个外号焊条的采购员说,人阳因为采购焊条吃了一万两千元回扣,关起来的,“原原本本地说。”
“对,讲形象些,生动些。”老软说,讲到精采处,再表演表演,操作操作。
“对!”几个人声音一齐喊。
“我有点小名气,找我看病的人很多。摔了,绊了,打架了,车撞了,车撞了,跌打损伤,都来找我。”
“女人不少吧?”那个瘦骨如柴的诈骗犯问。
“不少。”’
“老炊,有烟没有?”庭长问。
“老炊”从口袋里摸出半包“哈德门”,说:“没火儿。”
“好说。”庭长接过烟,每人发了一支,包括被靠在内。然后,他从铺下找出一包洗衣粉,从破棉袄里撕出一楼棉絮,裹了洗衣粉,找了一只破布鞋,将裹了洗衣粉的棉絮产在鞋下,就在水泥地板上,死命地蹭了起来。不大工夫,棉絮里居然冒出烟来。用嘴一吹,竟然有了火苗,一支一支烟点着,所有的烟都冒起来,老水鬼看得呆了。
“讲!”头儿下令。
“有个女人,叫秀秀。”
“多大年纪?”
“二十几岁,不到三十。”
“漂亮不。”
“说不上漂亮,农村妇女嘛。”
“是胖是瘦?”
“胖,肥囊囊的。”
“她丈夫在旁边陪同吗?”
“开始还陪同。”
“你变着法儿把他支走了?”
“不是。”大夫说,“她每天来,一治疗就是一天,他丈夫工作陪不起。后来,把她一送到,他就走了。“你正好剩虚而入。”“哪里哪里。”“说。你是怎么得手的?”大夫吓了一跳。
“唉,跟摆弄老婆一人样。”
“嗯?”许骗犯问,“你老婆能跟她一个样?你老婆多少岁,她多少岁,少说也差二十岁吧,你老婆生过儿子,她生过没有。”
“没生过。”大夫说。
“你怎么知道?”
“看嘛。”大夫说,“生没生过,一看肚皮,再一看那个地方,一清二楚。”
“这王八蛋,看的倒深,还一清二楚。你倒是说说,你老婆的那个地方和他的那个地方,怎么不一样?”
从此,每天晚上提审老大夫“淫头”,这成了西2-2号牢房里最快乐的一件事。直到这个牢房里又关进了一个年轻的,对老大夫的折腾又转对老大夫的折腾又转嫁到他的头上。
打那男孩是老水鬼所见到过的,西2-2号牢房里最残酷,最凶狠的打。
那男孩第一天进来,所有的犯人轮流来打。
“说!”又是庭开开庭,并任审判长,那声音虽低沉,但极威严,“女孩多大?”
“十八岁。”
话声才落,他的小肚子上便挨了一脚,那一真狠,踢得他抱着肚子翻了几个滚,哭爹叫娘,额头上顿时一个大包,眼看着便肿了起来。
神汉一把揪过他的领子,从地上拖起来,一记耳9光上去,五个指头钱子。
那男孩呜呜地哭。
神汉上去又要打,庭长使了个眼色,他站住了。
这是对“花案”案犯的特殊待遇。
“说,你家里还有谁?”
“我妈。”
“你爸呢?”
“死了。”
“你妈多大年纪?”
“四十二。”
老水鬼被罚成这样,只要稍一歪斜或松驰,立刻便是脚拳相加,打得他鼻青脸肿。不大工地夫,他已经是东倒西歪,汗流满面、疲惫不堪了,可他仍咬紧牙关,顶着那只碗。
“说不说?”庭长问。
“怎么样?换个花样?”
“去吧,数黄鱼。”
神汉揪了老水鬼,一头按到马桶上。
“数,几条?”
马桶里只有臭哄哄的尿。老水鬼摇摇头。
“没有?”诈骗犯说,“我变几条给你。”
他蹲上去大便,大便完了说,“去,数,几条?”
老水鬼的头又被按在马桶上,他说:“六条。”
“捞出来,看数错了没有。”庭长说。
老水鬼抬起头,神汉正在捏他那蒜钵子一样的拳头,一个个指关节捏得啪啪作响。哑巴傻乎乎的,却幸灾乐祸地冲着他笑,又像一条狗似地在庭长脸上察颜观色。
老水鬼伸出手去捞……
这段经历在他的心里成了一处溃疡,一处永难痊愈的溃疡。这段历变成了一个噩梦,在他的一生中,时时折磨着他,
他变得放浪不羁。
他挥金如土,常有些来历不明的钱。
说他是冷血动物,他很像,处处都像。可也不尽然,他心里也常会挂牵着人,现在,他就在怀念着一个人。
去年秋天,他趁着度假,到乡下去玩。
他出了城,火车到了飞云渡,过河之后,到了苍南,从苍南又到了金乡,从金乡又到了海边的宜山。从宜山上了一条小船,那小船当地人叫爬槽,可以装十来个人,每人一个槽位,半躺半卧的,很舒服的。
他上船的时候,正是日落西山,天快黑了,那是条摇橹的船,船家是母女二人,吱呀吱呀地摇。
上船的时候,他没有注意船家,她们像是这一带普普通通的船民,母女俩在船尾上一边摇着一边说话,声音很低,听不出来在说些什么。
一道晚霞抹在天际,几只水鸟儿贴着水面在飞。
晚风送来一阵阵的花香,也送来船尾那时高时低的谈话。
“妈,你说我爹在南阳?”
“谁知道呢,是死是活。”
奇怪,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发音,吐字都有点闽南味儿,是客家话。而且那声音在他的心里唤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什么感觉呢?他又说不上来。
“活着,他也早忘了咱娘儿俩了。就当他死了吧,没心没肝的。”那声音有些悲。
“没心肝的……”这声音怎么这么熟呵,他心里突然一颤,他记起,对了,有个女人,曾经在他耳边这样哀怨地哭过。
是谁呢?她姓什么?
他想不起来了。
哦,对了,是黑牡丹!莫非,真是她?他全身一拌。
哥,过去多少年了?十多年了吧。
他记得,他和她好了一阵儿,他终于走了。有人要抓他,他呆不下去了,拨腿走了。离走的那一夜,她抽抽嗒嗒地在他的耳边呜咽着说:“没心没肝的……”那声音和这一模一样。难道是她?
“妈,你说我从来就没见过他……”
“没有,你还没出世,他就走了。”
“妈,那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他要是回来了,你能认得出他吧?他会来找我们吗?”
“十年多了,怕是见了面也不敢认。认是认得出的,他高高的个子,长得好精神呢!你像他,不像我。人家都说,女孩像爹,男孩像娘……”
这孩子多大了?看样子,十五六岁吧,老水鬼眯着眼眼睛打量那。她背对着他,面对逝去的河水,晚霞给她披了一身金。看那身材刚发育起来,还是少女的身段,清瘦清瘦的,这个年纪的女孩都瘦,正扯条儿呢!
会不会是他的女儿?他的孽种……他不敢再往下想,闭了眼睛听那河水哗哗地响。
母女俩都沉默了,再不说什么。
河道变窄了,冲过一群鸭子,鸭子“呱呱”地乱叫。
河里有鱼,他见一条鱼从不远的河面上跃起来,又跌下去。
河边的柳树上,纺织娘在无休无止地叫。他想到那柳树上的蟑蜕,小的时候,他夜里常拿了手电爬到树上去找蟑蜕,然后送到药房墨去卖钱。他从小就知道怎样挣钱。
河湾里,稻田里有大螃蟹,还有黄鳝,他也总是晚上去摸,背一只竹篓,哪次都是是沉甸甸的回来。河蟹现在是难得见到了,少有的美味呢。
他忽而想,他若老了,走不动了,在这儿买块坟地,依山傍水做做儿时的梦,不是也好吗?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船到了,船头碰到了岸边的石头。
那姑娘麻利地跳上岸,把缆绳绑在岸边的一颗树上。
他站起身来,他不敢看那女人的脸,匆匆地付了船钱,走了。
上了山坡,他又回过头看看,见那母女俩上了岸,朝集市上走去。那身段儿真有些儿眼熟。
不知怎么地,这次出海他老是想起那次的偶然相遇。他还常想,那孩子,会不会是他留下的祸极叫”如果是,那么她妈应该是“黑牡丹。”
为了她,他杀过人。
想到这儿,他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凉气从脚底升到头顶。对了,他打定主意,趁这次休假,再去一次苍南,故地重游吧,要真有这笔孽债,也该去不了。这样,死了也好闭眼睛。
大副没有回去。
他站在船尾,看着那海上的月色,心里空荡荡的,像那在海上飘着的湿漉漉的雾。
这里是一片银色的世界,美丽,静谧的银色世界。
船在全速前进,这会儿驾驶室里是郑世宇当斑。这小子又撕野了,大副心想,急着回爱呢。要是水翼船,船这会儿准在水上飞了。
明天就要到家了,可他的心里一片苦涩。
他的腰上也挂着房门上的钥匙,他下只地摘下钥匙串儿,在手里摆弄着。
再没有人眼巴巴地盼他回来,除了他那四岁的女儿。
明天,打开房门,到处都积着灰尘,拉开窗帘,打来水,整整得半天时间批扫。
他离婚了,妻子带着女儿走了。
说他不爱她的妻子,不对。那个女人曾经使他的生活充满欢乐,充满幻想,可后来这一切都破灭了。
妻子背叛了他。
狂怒之后是钻心彻骨的痛心,尔后是冷静,出奇的冷静和紧定。
妻子流了些眼泪,走了。
女儿全托在幼儿园,他随时可以去那里到她。
说他不怀念那个女人?不,他怀念。他曾经把最炽热的爱倾注在她的身上,他们曾经那样热烈地爱恋过……
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盼望着她有一天会冲进门来,跪倒在他的脚下,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恳求他的饶恕。他想,要真有这一天,他也会泪如雨,宽恕和原谅她。此刻,他也在想她的许多好处。他每次出海,她都要哭,他每次回来,她都要到码头去接,当着许多人流泪。她很懂得应该怎样去温存和体贴丈夫,而且,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她很美。
女儿四岁了,是个极可爱的女儿,像妈妈一样秀气,像爸爸一样聪明。每想起妻子儿女儿,他的心头便泛出一股暖意。她有一头像爸爸一样又黑,又浓,又密实的头发,像妈妈一样的大眼睛,长睫毛,鸭蛋脸,可爱的小嘴巴。她那美妙的一笑特别迷人,小脸蛋上一边一个笑窝儿。他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小船。她还不懂事,可会记事,很多事她都不懂,她甚至连妈妈和爸爸离了婚也不知道,只知道她有两个家,一个是爸爸的家,一个是妈妈的家。爸爸爱她,妈妈也爱她。虽然妈妈脾气坏,有时候打她的小屁股。可她还是爱妈妈。
想到女儿,他又想到了幼儿园的小阿姨。说不来她哪里让人喜欢,可她的确讨人喜欢,也许是因为她的纯真。不知为什么,只要和她一说话,就会感到她待人的诚挚,友好和心地善良。
每次他去接他的小船,他总能在她的眼里看到同情和爱怜,从她那几句普通的寒喧中,感到她那关切和慈爱的心。
说真的,一个没有了家的中年男子是挺能招女人们心疼的,特别是他还常自己带着个孩子。
他胡思乱想着,说不上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海风吹得身上有点儿冷了,他离开船尾,回舱间里去了。
怪味鸡在一遍一遍地品尝那个风雨之夜,那个风雨之夜的艳遇,来自一个温柔的车祸。
那天晚上,他去市中心一家电影院,看那轰动一时的十部大之首《真实的慌言》看,罢,咋舌不已,太棒太棒了。
走出影院,他看看天。
傍晚时分,下过阵雨,这会风停雨歇了。可远处还隐隐约约地可以听到沉闷的雷声,像是风雨随时都会再扑过来。气压很低,不时可以见到贴着地皮飞掠的燕子,像是大雨就在头顶上,随时都会倾盆而下。
他感到不妙。
他到存车处取了自行车,蹬上就跑,一心想在暴风雨袭来之前赶回家里,车子骑得飞快。
海关的大钟打了十二下。
路上几乎很少有车,人也不多,连鸟都归了窠。是因为夜深,还是因为山雨欲来??
街上,只有昏黄的路灯在静静地闪光。
他正好赶路。
宽阔的沿江路上,前无来车,后无去车,更地行人,街道难得有如此空阔过,仅他一人一车,他便肆无忌惮,身子前倾,屁股高,使出全身力气,放起飞车来。
自行车像是轮子不沾地了,箭也似地飞。他心里痛快,一边飞车,一边“赫答答赫答答”地吼着日本民歌。
嗨,别提那有多痛快。
他这会儿躺在船舱里想起来还跟梦里似的,就像这一切都是老天爷故意安排了了的,捉弄人的。要不,怎么说是缘分呢。
就在他箭一样地穿过沿江路的第二个立交桥时,出了这么一件事:树影下面一团漆黑,有一个女人,正踮着脚尖,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跳过人行道边哗哗流着的小溪般的雨水,她在横过马路。
她大概是想走路当中那段被雨水冲得发白发亮的,干干净净的路面,以免人行道上的泥巴弄脏了她那双玫瑰红的,后跟足有三寸高的新皮鞋。
等怪味鸡睦到她时,他大惊失色,车子径直向她冲去,他一下子慌了手脚。
她一抬头,发现有辆飞车冲来,不禁丧魂落魄,尖叫一声,转身便逃。
坏就坏在转身便逃上。如果她站着不动,或是继续前进,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那一瞬间是不容思索的。
怪味鸡对当时的一切,至今历历在目。
两只铁钳般的大手,一齐狠狠地猛捏闸杆。
那是辆新车,闸相当的灵,闸皮立刻死死地抱住了车轮,轮胎蛤登时尖叫着擦出两道黑色的辙印。车子是站住了,可怪味鸡却还在往前冲。于是,便一个跟头从车头上播翻了过去,还在那水泥路面上打了两个滚儿。
现在想起来,那动作大概是相当优美,相当潇洒的,大约是前空翻720度带空中转体180度,那音响也一定不错,打击乐,铜管乐外带绝对正宗的摇滚乐。
怪味鸡仰面朝天地捧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屁股墩儿,幸亏他的屁股肉厚,弹性和减震性能都符合部颁标准,自然无大妨碍。自行车离开他已有四五米远,可见他空中飞行的道行不浅。车已翻倒,闸便自然张开,车轮刷刷地在空中飞轮,像是乐不可支,谁搔了它的胳肢窝了。
怪味鸡挣扎着爬了起来,一看,离他不远,那姑娘也倒在地上。
他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一试,还好,胳膊,腿,头,脖子,连同屁股蛋子,一切都好,都还是他的。一件不少,无需遍地去找。有几处有些儿痛,想来不过擦破点儿皮,肘子有点火辣辣地,也顾不上了,忙去看那倒在地上的女人。
是个白白净净的年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