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回去,我给你上点药,好吗?”他问。她看看这个不知像她父亲,还是像他叔叔的男人,点了点头。他带她回到他的房间,在澡盆里放水。不等他开口,她早已欢呼一声,脱掉身上的短裤,跳了进去,又笑又叫,玩起来了。
唉,孩子,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这才想起来问她。
“细妹!”
“几岁了。”
“十岁。”
“你家在哪儿?”
她半天不做声,他奇怪了。他在为她寻找药品,找了好久,才找到一瓶碘酒,却又找不到药棉,他只好拿了进去。一看,她的肩头一耸一耸地在哭。
“你怎么了?”他吃惊地关。
她满脸是泪,好伤心。
他最见不得这个。
“伯伯,我没家了!”她放声大哭,从澡盆里跳出来,扑到他的怀里。
他终于明白过来,这个渔民的女儿,遇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
他很痛切地感觉到,他的船和她的船都在这人世间的险风恶浪中被掀翻了,沉没了。而他和她又都被浪涛一起抛掷到了这个荒岛。
“我可以叫你爸爸吗?”她满怀希望地问。
他热泪盈眶地点点头。他真想忘记,却又无法忘记那段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日子。弃他而去的前妻也确实曾经使他痛苦过,耳鬓厮摩了十几年的夫妻,谁能无动于衷?
她是个好女人,好妻子,有一张圆圆的脸和肉乎乎的身子她眼睛不大,小小的,眼皮似单似双。说她漂亮,谈不上,可媚人。要不,那工宣队长怎么会一见她就垂涎三尺呢!
老船工跟她的婚姻是组织上撮合的。有一天,航运公司的书记找他谈话,说你该结婚了,长年累月地四海飘泊,无以为家,也不是事。组织上关心你,给你找个妻子,你看怎么样?说着,递过来一张照片。又说,这照片没照好,人比照片漂亮,再说,人也不能光看外表,是不是?
他是听党的话,跟党走的。再说,那女人也无可挑剔。
很快,他就跟她结了婚。既然结了婚,爱不爱都得爱,做了过河座子,无可选择了。
他俩过得还不错。
过日子便是过日子,未必谁一定理解谁也未必夫唱妇随,相安无事便成,平平淡淡也是福!中国的大多数夫妻,中国的大多数家庭,不都如此嘛?
细妹渐渐大了。
那些原本应当由妈妈来办的事,都得由他来管。
她洗澡时,他就会自动走开,把门给她掩上,倒是她气呼呼地喊:“
“你想闷死我呀,爸,天热,又不是桑拿浴。”
她那样天真,只有当他这样面对她的时候,他似乎才弄懂,什么叫天真,又什么叫无邪。老船长常常怀念那些逝去的岁月。在他最艰难的日子里,是她和他一起超额来的,那真是相濡以沫的岁月。
他永远忘不了她那张被海风吹得黑黧黧的脸,一笑,一口白牙。他笨手笨脚地为她梳头。
他也弄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不那么自然了。
哦,他想起来了,是他那一次远航回来。
她十五岁了。
她在码头上迎候他,那天下雨,她打着一把伞。
他这才发现,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他搂了她的肩,在街上走,打着同一把伞,回家。他和一次觉得,她似乎有些不安。
那一年,他已四十五岁,可看上去很年轻,像才三十邮头。
回到家里,一切都那样干干净净,井井有序,窗明几亮,什么都叫他喜欢。只有一点变化,她在小房间里为自己设置了一张铜丝床。她长大了。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他,她长大了。还有一点,使他感到不安,她似乎总是省略了对他的称呼。她洗澡,门要插上,换衣服,也到自己屋里去换,而且插上门。他感到一种恐惧,女儿大了。她会飞走吗?他不敢想,害怕面对这个现实。有件事对他震动很大,“怪味鸡”李笑文曾经给他带来一个女人,是外语学院的一位教师,三十来岁,死了丈夫。
那女人长得很美,大大的眼睛,希腊鼻,嘴唇长得很秀气,带一副大眼镜,文气气的,第一次见面,就让他很尴尬。
凭心而论,他对这女人印象不坏,让他感到惊诧的是,那个女人一见到细妹,便非常敏感,而且两个女人都几乎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他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是个星期天,她早早起来便细心地打扫了房间了诚心诚意是……
上午九点,那女人在李笑文的陪同下来了。她穿了一身真丝黑色连衣裙,袅袅婷婷的。她在客厅里坐下,细妹端了咖啡,递给她。她的目光立刻落在细妹身上,而且无法掩饰地惊讶道:“这是你的女儿?”
老船长笑着点头。
“我是他的养女。”细妹更正。
“哟!”她惊讶地叫了一声,“好漂亮的妹子。”
细妹微微地笑了一下,是冷笑,是倨傲的笑。
女教师的目光也变得那样冷峻:“真想不到,您有这样大,这样漂亮的一个养女。”
“你多大了。”细妹问,她开始反诘。
老船长十分吃惊,平常她没有这么多话,尤其对陌生人,还如此咄咄逼人。
女教师并没回答细妹的问题,却反问:“告诉阿姨,你多大了?”
“整二十岁。”细妹说。其实那一年她还不到十八。“您这么年轻,我还是叫您姐姐吧。”
话说得既婉转又亲切,可不难听出这话里的弦外之音。
“这孩子。”老船长忙替她掩饰,“没大没小。”
可女教师却并不文弱,反唇相讥了:“哪里是没大没小,其实是大的不大,小的不小。”
一语双关,一箭双雕,既聪明,又得体。
“这话说得也对。”细妹微微一笑,“若是大的太大,小的呢,又太小,那日子能过得有滋有味儿吗?”
说着,细妹转身软软地坐在老船长坐的沙发扶手上,一只手搭在老船长肩上,替他拂去他装上落下的脱发。
女教师走了。
老船长问细妹:“你对这个人的印象怎么样?”
“像个牙科医生。”她冷冷地说,“那双眼睛像牙钻,好可怕。”
“真是这样?”他奇怪地问。
“什么时候你牙疼了,去找她,可你见了她又会想,还是让我的牙接着疼吧。”
老船长哈哈大笑。
“这有可能可笑。”她发火了,“我说错了吗?”
“没错没错。”
“今天她说的一句话,我非常欣赏。”
“怎么?”老船长故作惊讶,“她居然还有说对的话?是哪一句?”
“大的不在,小的不小。”她幽怨地说,“你没听出什么味儿来吗?”
说罢,她回自己房里去了。
大的不大,小的不小。
老船长吃惊地想,这女人在醋她,也在醋他。真是“大的不大,小的不小吗?”
细妹真是长大了。
他正在想,细妹一推门,又进来了。
“我想告诉你一种时尚:一个二十岁的姑娘,找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这是一种时髦。”
“时髦?”他觉得有趣。
“对。”她沉思着说,“四十岁的男人成熟,事业有成,对家庭,对爱情,对,生活,有责任感。四十岁的男人饱经风霜,历尽桑,对人生和世界沿若观火。一个女人把自己交给这样的男人,放心。”
“是吗?”他觉得很新鲜。
她莞尔一笑,走了。
那一夜,他久久不能入眠。
他觉得他几乎不认识她了。她的确长大了,她长得那样美,在他所接触,所认识的女人当中,没有人能跟她媲美。
她真是从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了。
今天,从两个女人的敌意中他惊讶地感悟了许多。
他不敢想这件事,细妹会成为他的妻子。可今天,不容他不想了。
他觉得荒唐,他的心理既无法接受,也无法适应这种转变。
月夜,风摇影动。
外间的灯亮了,有人敲门,是她。
“怎么?还没睡。”他挺奇怪。
她抬起眼睛看他,他很惊讶,她眼里有泪。
“你怎么了?细妹。”
“有些话——”她呜咽着说,“我不说不行。”
“怎么了?”他问。
“你不觉得,我长大了吗?”
“是呀。”
“你不觉得……我和你,是一个很好的家庭吗?”
“是很好。”他说。
“那好。”她忽然冲动起来,“我忍受不了在我们的家里出现第二个女人!”
他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他艰难地说:“可,可你是我的女儿呀!”
“我的身上,没有你的血!”她几乎叫喊起来。
他沉默了。
在他面前,的确是一个完全成熟的少女。他奇怪,为什么他以前对她心理上,生理上的变化如此迟钝?她冲动地扑进他的怀里,伏在他身上恸哭。他轻轻地抚着她的秀发,忽然想到,如果他拥抱的不是他的女儿,而是……
他也感到冲动,他艰难地说:
“细妹,这一切,都太突然,太突然了。”
“突然?”她冲动起来,“一点也不突然,我一直在爱你,崇拜你,你知道吗”?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天天在心里对自己喊,我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你!”
他被强烈地震动了。
“你真是这样想的?”
“抱紧我……汉魂!”
她居然叫他名字了。
他一下子想起来了,她早已不肯再叫他爸爸了。他也冲动得厉害,他用力地抱紧她,他感觉到她那双少女的乳峰在自己胸脯上颤动。她那少女的嘴唇在热切地期盼着,她低声说:“吻我,汉魂。”
这称呼是如此强烈地冲撞他,那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热切的渴求,他情不自禁地吻她,深深地,长久地,热烈地吻她。
她睁开眼睛,自信地问;“回答我,汉魂。难道你真的不觉得我的存在?我没有那个牙科医生美吗?”
说着,她开始脱去她的衣裙,和小时候一样,完全站在前。
他又想起了那四个字,天真无邪。
现在,他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来审视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曾是他的女儿,而现在又要成为他的未婚妻的女人。她太美太美了。刚刚洗过的头发松松地披在肩上,有一绺柔发,流水船地从肩上,乳沟里滑过,她那张精致的鸭蛋脸上,有一双美得让女人们都嫉妒的丹凤眼,猫一样的棕色的瞳仁,像大海一样清澈的眼白。他醉了。他抱起她,将头伏在她的胸前,喃喃地说:“我要娶你,细妹。”
那一夜,她重新回到了他的床上。
他感到她那样熟悉,却又那样陌生。他似乎对她无所不知,却又对她一无所知。当她向他袒裸一切,毫不设防的时候,他却因为父亲与女儿的心理障碍,不想亲近。尽管,她一直伴依在他身边,可那些年里,他们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一,两个人各在各的轨道上前进。可有天夜里,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尽管,细妹是他的第三个妻子,可他却觉得,这比初恋和初婚还要幸福。
细妹偎在他的怀里,甜甜地睡去了。她和小的时候完全一样。这一切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的。他细细地欣赏她的睡态。真是女大十八变!他又想起了他在海滩见到她的时候,那个在岩壁上抠蛤蜊和海螺的女孩。
她赤裸着黝黑,骨瘦如柴的胸膊,脸上都溅满了海滩上的泥浆,远远地去捡海潮留下的一地蟹虾……
他想起了他把她带回来时,为她第一次洗澡时的情景,她那一身的疥疮和污浊。
可现在,她真是如花似玉!那一身肌肤,光鲜如藕,柔滑似玉。
他紧紧地抱住她,搂紧她。
她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喃喃地说:“汉魂……”
哦,对了,这是他以前也听到过的梦呓,可他怎么就没留意呢?
她把身子紧紧地贴住他强壮的躯体,微微地张开双腿,用力地把他翻上身来,低声地说:“你来。”
当他向全世界更正他和细妹之间的关系的时候,他没想到,这世界发平静又充分接受了这个出人意料却又顺理成章的变化。
事情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艰难。如果有人骂他,也是骂他艳福不浅。那半是笑骂,又半是妒嫉,半是祝福,又半是失落。
老船长觉得,他是在痛饮人生的美酒,他太幸福,也太满足。
可现在,他又不得不重新认识和重新评价自己的婚姻。
这个婚姻对于她,并不十分公正。
他的确给予了她不少,以致使她在小小的心灵里便对他充满了一种感恩报德的思想,虽然他根本没有这样希冀。
她把一切都给了他。一切!
他给予她的,是他的老年,他的残生;而她奉献给他的,却是一个少女的贞操,她的生命,甚至生命的延续。
他奉献的是半个,可得到的却是一个。
想到这里,他甚至感到歉疚。
他应当把她还给她自己,把权力还给她,让她重新选择。
他站起身来,在柜子上找到那瓶白兰地,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怀……不一会儿,就在书房的长沙发上,他入梦了。夜里,他睡得不好,一个噩梦接着一个噩梦。早上五点多钟,他醒了,看看天色,似乎刚刚透亮。他觉得全身疼痛,头也沉甸甸的,又躺了一会儿,他才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切,和他自己现在的处境。他站起身来,轻轻拉开书房的门,看见卧室的门开着。她躺在床上,一只胳膊搭在床边,裸露着,她睡熟了,脸上泪痕依稀,被子只盖住了腹部,一条腿也露着。她的睡态很美,她熟睡的时候,脸色潮红,楚楚动人,他不由地呆立了一会儿。他拿起自己的衣服出了卧室。穿好衣服,他在写字台前坐下,从抽斗里拿出纸来,写了几句话,写好,揉了,揉了,又写,又揉了。他觉得像是怎么写也不合适,于是便不写了。他打开他提回来的旅行皮箱,拿出那条金项链,拿出为她买的那件银灰色软缎超长裙,几双皮鞋,一件睡袍,几件内衣,化妆品,还有些药品。她贫血,还贤虚,得补一补。他把这一切都放在写字台上,然后从腰上取下钥匙串儿,从串儿上摘下了房门钥匙,又取下了各箱,柜及桌子抽斗钥匙,把钥匙一把一把地在桌上放好。他从桌子抽斗里取出了他们两个人的影集装进了皮箱。然后,他提了皮箱,走出了书房。他朝卧室看了一眼,轻轻地为她把门掩上,她还熟睡着。他脚步轻盈地穿过走廊,开了门,走出去,又轻轻地把门拉上,锁好,天还没亮。走出楼房,他绕了过去,朝阳台上看了一眼,那仙人掌上黄色的花儿那样鲜艳,比那鲜红的大理花还明亮,君子兰的叶子更加油绿了。还有那鹦鹉,他真想再听几声它唱,可它就是不叫。
窗帘还拉着。
他到底有些心酸,眼睛模糊了,提起皮箱,走了。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老了,真的老了,他在走向坟墓。
他的坟墓是大海。
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这个季节的雨,说来说去,说去就去,总是匆匆忙忙的。
有点冷,他竖起风衣的领子,他心里空落落的,他没有家了。
鲨鱼站在码头上,他背靠着一颗大龙槐树,狠狠地吸阒烟。他知道,白燕马上就会过来,每天上下班她都要从这个渡口摆渡。这条路上,他和她不知走过多少遍。
想到就要见到她,他冲动得血直往头上涌。一趟趟的渡轮过来了,又过去了,没有她。他看看他腕上的那块“东方”表,差十分八点,路灯一盏盏亮了。
又一趟渡轮靠岸了,人,车从渡轮上潮水一般地涌过来,他赶紧迎上几步。
果然,她来了。
一看见她,他的眼睛都变模糊了,是泪水吗?他也会流泪?她一向是最新潮的摩登女郎。她穿一件很短很紧身的背心,背心紧紧地包在身上,箍出一双美丽的乳峰。
鲨鱼看一眼她,就觉得丧魂落魄。她太美了。
鲨鱼在心里哭泣,他爱她爱得太深太深。
鲨鱼是大海的儿子。他的父母都是世代祖居在瓯江出海口,温州湾附近的海岛屿山上的渔民。他从小就在风浪里出没。他刚上初中便与老师打架,打得老师头破血流,被学校开除了。他的爹妈千方百计为他另找学校,可哪一个学校都上不了几天便闹出事来?寻衅打架,好勇斗狠。爹妈彻底失望了,认定他不是上滨料,便让他出海打鱼。好在他才十五岁,个头已经一米七八了。
没多久,他又因打架,构成重伤害,被判入狱四年。
出狱后他很久找不到工作,直到偶然磁到老水鬼陈四海。是老水鬼把他带“蓝鲸号”的。
老船长一看他那体魄和那身好水性,毫不犹豫地越留下了他。
他一直没有真正在爱过。
海员生活的圈子太小。
说没爱过,那也不是,他爱过几个女人;但几乎都是稍纵即逝。
有几个女人能忍受份离的痛苦?又有多少爱情能经受住无穷无尽的罹难的冲刷?
他苦苦地在寻找爱情。
在岸上的日子里,他比在海上更觉得饥渴。一到夜晚,海风吹佛的温州湾格外迷人,尤其是夏天。
夏天属于女人。
女人比男人更了解夏天。只有在夏天;女人才能觉在任何一个季节都更加充分她袒裸自己。
鲨鱼常在这榉的夜晚闲逛。
他渴望自己也会遇到一桩奇遇,艳遇。
温州是座非常迷人的城市。
宽阔的江滚滚地从脚下流过,滚滚的江水似乎也带来了清爽的海风,瓯江之夜是柔情似承的梦幻。
江边,是情人们的天堂。
他常到这里,找一块草地,或躺或卧,听波涛抬击边的哗哗声,数夜空里的星星。
这时,他也常常感到内心的孤寂。
有一天,他迷迷瞪瞪地在草地上睡去,却感到有人摇他。他睁
他在看电视时常想,那些歌星们真的那样貌美?是摄像机、舞台灯光、电光技术便她们变得那样美若天仙,还是她们真有那样倾城倾国之貌?再三他相信了。因为白燕离他如此之近。他坐的那个位子,就紧挨着歌台。明亮的霓光灯的光柱,就打在白燕的身上,鲨鱼觉得,只怕杨钰莹、毛阿敏也不过如此了。铜鼓呼砰地敲,电子乐声如潮如浪,如长江之水,如黄河之浪,白燕随着这乐声,这鼓点,动情地唱,那歌声如泣如诉,荡气回肠,她唱的恰是他最喜欢的《在雨中》:在雨中,我见过你。在夜里,
我送过你。在春天,
我拥有你。在冬季
我离开你。有相聚,
也有分离。有欢笑,、
也有哭泣。人生的苦难与悲怆
不知谁能躲得过去?你说人生艳丽
我没有异议,你说人生忧郁
我没有言语。我只有默默地承受这一切,
数不尽地春来冬去!我流着泪祈祷上苍
幸福不要将我抛弃……
他听得那样动情。她唱得、那祥投入,那样伤感,那样痴迷。他真的醉了;醉得不能自抑,甚至忘了鼓掌。
他无论走到哪里,耳边总响着她的歌声,眼前总显现她的笑靥。
他更加离不开那家酒店了,可她只有晚上才来,呆一个小时唱五六首歌。
那些天,他天天晚上都在酒店度过。那里有了他固定的座位
她若不来,他便怅然若失,呆呆地坐在那里,看那蓝玻璃的窗上流淌的雨水。
他每天晚上都带一束红玫瑰,等她唱完,让服务小姐给她送上去。花里有一张印制精美的他的名片。
有天晚上,她没有来,她没有来,他坐在他的座位上,怅怅地喝闷酒。正是雨季,哪天都要下上三场五场雨,这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对她,他从来不也有什么奢望,他只有远远地欣赏她的份儿,他不也爱她,她太遥远,太神秘,太高不可攀了。他听说,她在好几家歌厅唱歌,唱一支歌才十块钱,不过,照这样算,她一晚上也能收入一二百元,当然,挺辛苦,这边唱完了,立刻“搭的”,再赶到另一家去。她唱得那么好,长得又那样美,足以让那些大牌歌星黯然失色,可怎么就在这种地方唱歌,收入又如此微薄?太委屈她了。他想自己也既非大腕,又非大款,如若占一样,一定要捧红她。
歌星是捧红的。
今天,她没来唱歌,是病了,还是……他对着流淌雨水的蓝玻璃,一个人独斟独饮。正饮着,有人飘然而至,在他对面坐下。他举目望,不禁愕然一一是她!
“可以吗?”她问。“你!”他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是好,口张舌结了。他顿时觉得这天、这地,连这舞厅都明亮了起来。“怎么?今天你没唱?”她今天穿了便装,一件短袖汗衫,一件中学生似的牛仔裙,她一下子变得他几乎不认识了。可这副打扮却他觉得她一下子亲近了许多,不但不再神秘,不再遥远,不再高不可攀,甚至亲近得像是他的小妹,或是邻居家的孩子。
“我感冒了,你听不出来?”
真是,说话那声音都哑哑的。
他高兴了,她可以陪他至少坐一会儿了。他打个响指,要小姐给他送几杯鸡尾酒来,要“世纪之花”、“冰美人”和“女伴”、“依恋。”一共四杯。她微笑着对他说:“谢谢你的花。”他也很得体地回答:“谢谢你的歌。”“你最喜欢哪一首?”“《在雨中》。”“为什么?是因为这首歌的伤感,还是失落?”“不,都不是。”鲨鱼沉思着说,“是因为这首歌星的酒精。”她笑了,她觉得,这个男人的内心不像他的外表那样粗鲁,她甚至有点喜欢他了。她忽然觉得他有点像谁?
哦,对了,像申军谊,身上有股子匪气,也留着短短的寸头。她想,他刚剃过头是个什么样子。这几年,男儿崇尚光头。陈佩斯、葛优、孙国庆,这些光头们不都大红大紫嘛。
“你平常是剃光头的””她不觉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又自觉失言,忙又说,“对不起,如果这个问题不使你难堪。”
“哪里的话。”他一阵大笑,“小姐,我们别这么彬彬有礼好不好?我们能放松点儿吗”我可是个水手,轮机长,大碗碣酒,大块吃肉的粗人。”
“好,好。”她也笑了一阵,“这才是个男人。唉,人活在世上,累不累呀。”
小姐将酒送来了,那酒调得确实漂亮。鲨鱼将酒一杯杯酒摆在她面前,说:
“这酒,是我特地为您点的,喜欢吗?”
她看那酒,在精巧的磨花高脚酒杯晨,盛着四杯精心调制的鸡尾酒。
第一杯是“世纪之花”。那酒由四层组成,最下面的是红色,她猜想大鸡是法国红葡萄酒,娶不然就是匈牙利红葡萄酒,“法国红”清些,“匈牙利”红浊些。可能是“匈牙利红”,比重大,能淀在杯底,不泛上来。第二层是黄的,可能是荷兰或者比利时黄柠檬酒。第三层是绿的,这又是匈牙利的绿葡萄酒,是一种封茂了至少半个世纪的窖酒,只有匈牙利才有这种特殊香型的葡萄窖酒。颜色有些浊重,像“祖母绿”宝石那样碧绿。第四层是紫色的,她猜不出来了,这是一种什么酒”她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
酒里漂浮着几颗嫣红嫣红的樱桃,舞厅的灯光在酒杯里熠熠闪跃。
细看这酒、这杯、这花,你才会理解,它什么被名命为“世纪之花”。
初端来时,看这杯里,酒分成四色,红黄绿紫。细看,又不是了。那舞厅的灯光一闪,杯中的酒竟如雨后彩虹一般,五光十色,赤橙黄绿青蓝紫,竟让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了。再看那几颗樱桃,如同闪闪的红宝石雕琢而成,粒粒如玉,颗颗如珍!她看得呆了。再看那杯“冰美人”。第三杯酒是“女伴”。那是一杯用红葡萄酒、黄柠檬汁,分层勾兑的酒。她弄不清调酒师是怎样能把它分成六层的,而且一层一层绝不混浊,清清爽爽,晶莹透亮。杯里,漂浮着两粒熟透的、嫣红如血鲜嫩似滴的杨梅,真是一对姊妹花呢。第四杯是“依恋”。那是一杯她说不清是什么酒,很可能是用法国白兰地和法国绿葡萄勾兑的,最上面是完全透亮的酒,酒的颜色越往下走,便越探,杯底已经变成了几乎不透明的墨绿。这酒的色彩使她想起碧绿的绿叶潭——南雁荡山脚下的股清澈的泉水形成的湖泊。她在那里游过泳,湖水暖暖,好美!
酒受,也漂浮着两粒并蒂杨梅,只是一粒嫣红,一粒碧绿。
真是“依恋”!
再看这几杯酒,各有各的构思,各有呼的情趣,如诗如歌。
她越看越觉得光怪陆离,美不胜收。就说那杨梅吧,如此并蒂之梅,一红一绿,一粒红如火团,一粒碧翠如玉,岂是寻常之物,两手’可得?
“太奢侈了。”她终于说。
“别那么客气,又见外了。”鲨鱼笑着说。
“好。”她像是终于下了决心,对鲨鱼说,“我有事求您。”
话音才藩,她眼里已注满了泪。
他大大地吃惊了。
“求我?”鲨鱼惊骇不已地说,“您干嘛这么客气,有话尽管说,您的事就是我的事!”
她却不说,只是流泪。
鲨鱼忽地站了起来,说:“小姐,谁欺负您了”你说,我去放他的血!”
她脸色煞白,忙环顾左右。舞厅里,灯巍豳暗,时明时灰,乐声震耳。有人在歌有人在舞,并没有人注意他们。
“千万别……”她惊恐地喊,“你坐下!”
鲨钱坐了下来。
“今天晚上,你能送我回家吗…’她低声问。她的眼光落在他身边的摩托车头盔上。
“当然可以!”这件事,他正求之不得呢。
她伸手拿过头盔:“我们现在就走,好吗?”
“酒也不喝了吗?”他扫了一眼那几杯精致的鸡尾酒。
她犹豫了一下,恳求地说:“我领情了,行吗?”
就在这一瞬闻,他迟疑了一下,她那夜一样黑的眸子,美得让人心悸。这是真实的她,生活的她;可他也同时感觉到她可怜得豫一只受惊吓的兔子。既然他是个男人,就至少要给她以安全感。
他伸手端起那杯“世纪之恋”,说:“来,干一杯!有我,天塌不下来。”
她只好也端起一杯,是那杯“冰美人”。
鲨鱼一饮而尽,说:“走吧。”
白燕拉他到窗前,看着那落雨的街,问:“你的车停在哪里?”
“停车处。”
“你去取车,把车开到后门,后门在锅炉房后面。我在那儿等你,好吗,别熄火。”
鲨鱼奇怪地问:
“为什么?”
“你别问!”她惊恐地说,“什么都别问,我求你!如果该告诉你,我会告诉你的。”
他正准备要走,她又对他说:
“雷,我还得提前告诉你,我不会爱你,不会,绝对不会!世上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爱你!”他大吃一惊,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棍打晕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免得你心存幻想,免得你上当受骗。你要是后悔帮我,现在抽身,还来得及。”“为什么?为什么这样?”鲨鱼激动得浑身哆嗦。“因我是个下贱的女人!是个吸毒、卖淫无恶不作的女人!是个患着爱滋病的女人!我回答得够清楚了吧!”
鲨鱼的眼泪哗地出来。
“别这样,我求您!”他艰难的说。
“对不起。”她平静下来,“别问我为什么,你后悔认识我吗?”
他没有回答,只简单地说:“等我!”
他冲下楼,到存车处取了车,飞快地绕过一条街,开到后门处,只见一条黑影像只猫一祥窜上了摩托后座,在他耳边说:“快走!”
他一加速,猛轰漓门,车像箭一样飞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