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育院门前的空地上,两个阿姨领着一队孩子在门前散步。
  阿姨领着排头的孩子,后边的孩子揪着前边孩子的后衣襟,一个揪着一个,整整刘齐地走着,还大声地唱着: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春天最美丽……
  多可爱呀。
  大副在心里喊。
  他走进保育院,这是个很好的员保育院,院子里有几座小小的灰色的两层楼;楼身上爬满了绿绿的长春藤,据说,这是解放前英国人留下的一座小教堂。
  一间间幼儿活动室里传出悠扬的风琴声和孩子们稚气的歌声。
  门口,站着几个小木架,木架上接着一条条编了号的孩子们的毛巾。
  院子里有整整齐齐的花坛,花坛里开着月季、玫瑰、十姐妹和菊花。
  他的小船在小三斑。
  他走到窗外,孩子们正在上歌唱课,他刚在窗户上露出纳戴着大盖帽的头,就听到有个孩子大喊一声:“我爸爸来了。”接着,吧嗒吧嗒地脚的脚步声,奔到了门口,在门口停住了。
  门是关着的,暗锁,她还够不着开门,在门里站住了。
  门开了,小船从门里冲出来,像短跑运动员冲刺一样,一头扑进他的怀里。
  大副一把举起孩子,高举在空中,大声地笑着,喊着:“小船儿,想不想爸爸?”
  孩子挣扎着,踢着,却不说话。他奇怪了。往常,他来接孩子,一见面也是这样,大声地喊:“小船儿,想不想爸爸?”孩子也会大声地喊:“想爸爸!”他喊:“哪儿想?”“孩子喊:“嘴巴想!”他笑了,说:“不对!”孩子喊;“心想。”他说:“对了。”
  他问:“心在哪儿?”“在肚子里。”“不对,爸爸怎么教你的?”“在这儿。”“对了。”
  可今天,她怎么了?他放下她来,看到她热泪盈眶,嘴巴一噘一噘地。他吃了一惊;“怎么了,想爸爸了?”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紧紧地气象住大副,把一脸的泪珠都流到大副的脸上。大副心里酸酸的。孩子哭了一会儿,他拿出手绢儿给孩子擦泪。他问:“给爸爸说,为什么哭?是不是想爸爸了?”孩子点点头,又落下了泪珠。
  大副的眼里也涌出了泪水。他忍不住了,也想哭。
  孩子到底大了。
  他心里想。
  他转过脸,忽然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是小纹阿姨,他还看到她眼里也有泪花儿。她低下头,说:“您回来了?”
  他点点头,说:“我总不在家,一走就是几个月,孩子多亏你们了,我真不知该怎么谢谢您。”他用热烈的目光望着她。
  小纹不好意思了,她躲开他的眼睛,说;“不谢,这是我们的工作。你看,她长高了吧。”
  他把女儿放在地上,仔细地看着,说:“可不,离了,白了,胖了。哟,都有双下巴了。头发也黑了,长了,都能扎小辫儿了。真漂亮啊。”
  小纹说:“小船肚子里有虫,我们给她吃药了,打下来好多虫。”
  “就是。”小船说,“好多好多的虫,乱七八糟的!”
  大副惊讶地看着女儿,“乱七八糟的”,她会用这个词儿了,用的还马马虎虎的呢,真会学样几。
  大副间:“她在班上乖吗?和别的孩子打架吗?”
  “乖,可人才小朋友玩呢,这班上,就数她小,聪明极了,到底是有文化的家庭的孩子。”小纹说。
  “这孩子,求您多关照了。”大副说,“孩子这么小,心里就有阴影了,她不知道什么叫离婚,可她知道爸爸离婚了,爸爸不爱妈妈妈妈也不爱爸爸,她有妈妈的时候就没有爸爸,有爸爸的时候就没有妈妈。”说到这儿,他心里难受了,“我常觉得我对不起孩子。”
  大副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给了小船。
  “巧克力!”小船欢叫起来,我最爱吃了。爸爸,你真好!”说着,她猛地在爸爸脸上亲了一口。
  “小纹,有空请您到我们家里来玩。”大副真诚地说。
  小船说:“阿姨,到我爸爸家去,我们家里有好多好多的船,会在水里跑呢。还有大象给小象洗澡呢,可好玩啦,大象鼻子里会喷水的!嗬,乱七八糟的!”
  大副说:“我走了。”
  “我送送您。”小纹说。
  走着,大副问:“她妈妈常来吗?”
  “星期六束。”小纹说,“星期六拉走,星期一送来……看在孩子的面上,你们和好吧。”“谢谢,这绝不可能。”大副说:“我宁可一个人过着,也绝不跟她和好。至于孩子,我和她可能还有一场诉讼。我要孩子。”他的心境突然阴郁了。走到门口,大副对女儿说:“小船,跟阿姨再见!”小船可爱地摇摇手:“拜拜!”然后,他叫了一辆“的士”,带了孩子到“中国大酒詹”去吃西餐。
  中午时分,老水鬼骑了辆“雅马哈”125C上了路。
  一路上,他心里畅快,把车开得飞快。一辆一辆的汽车,都被他追上去,再超过去。蓝色的车身,镀铬的车头,都镜子般地闪光,发动机的声音轻而均匀,车跑得很平稳,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他想,如果有列火车在跟他并肩奔驰,他也敢追上去,超车。他的摩托技术是一流的,要有个大圆桶,他敢表演飞车走壁。离开温州才一个多小时,他就到了飞云渡。
  渡口,一条长龙,几十辆卡车、轿车,在排队待渡。他把车开到海边,一看,糟糕,退潮了!河水太浅,渡轮停在河对面,不过来了。他停了车,骂了声:“晦气!少说也得等两小时。”一群提着篮子的女孩围了上来,喊着:“鸭卵,鸭卵!一块钱两只。”
  他买了四只,鸭卵个儿挺大,白里透青,还是温热的。很新鲜,开剥了皮,有点淡淡的咸味,好香!
  他走到呆边,退潮后露出了一片潮湿的沙地,他蹲下来看那沙滩,嗬,满地都是跑得飞快的横行的小螃蟹!
  那些贼头贼脑的小螃蟹悄悄肝从裂缝里、洞穴里探出头来,飞快地跑过去,再钻进另一处洞穴。老水鬼想捉几只玩玩,可太小了,大的也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他失望地站了起来。
  码头的北岸是一个镇子,挺热闹,他沿着街道走去,想喝点酒。
  他走进一家饭馆要了几个菜:炒肝尖烧鱿鱼、几块咸水鸭、一小盘辣子黄豆。又要了几听啤酒,慢慢地呷着。
  吃过饭,他走到渡口,起风了,潮水呼呼地涨。海水倒灌进河口,河水倒着流了。他远远地看那河面,河水明显地看得出来,河当中的河道是蓝色的,那涌进来的海水,河两岸是黄褐色的,那是上游流下来的河水。
  水就扑到了岸边,沙滩给淹没了。
  渡轮长鸣一声,开过来了。
  他上了渡轮,只十来分钟,就过了河。
  过了河,他心中感慨地想:“要是有座桥,多好呀。”上了岸,他开足马力,摩托车箭一般地飞驰而去。他戴着头盔,风呼呼地吹打关前胸,他喜欢冒险,喜欢冒险所带来的幻觉和刺激。路很狭窄而且凸凹不平,损坏的地段委胸,一路上都是在盘山。
  这一带是南雁荡山的风景区,景色极为秀美,又是风和日丽。
  他心境很好,一种淡淡的喜悦始终在他的心头游弋。
  车盘上山头,眼前豁然开阔,山下,群山环抱着一块盆地,盆地里阡陌纵横,桑田整齐,色彩斑烂,地里有河流蜿蜒,水塘入镜。
  座座山头上都长满了丛丛郁郁的林木,山头像是让绿色的毯子复盖了,绒绒的。
  老水鬼心想,若是打个滚从这山头上滚下去,怕是挺舒服呢。
  但凡有山,必定有泉,泉从山上跌下,便有瀑布,瀑布一弯两弯流下山来。路边有水沟,沿着水沟,水越流越宽,冲出一条条的河谷。河上没有桥,水浅处多排着石块,人们踩着它过。
  溪水极清冽,溪边的大石头上,多有姑娘们在洗衣。
  车开着,风吹着。老水鬼的心里,涌出一片乡情,在海上,他是夜夜梦回家乡的。
  车越往前开,山越青,林越深,水越碧,路却越来越窄了。
  绕过一处石崖,眼前突然开阔,那是一处海湾。潮水退了下去,一群女孩将裤子卷到大腿根,在那泥泞的沙滩上捡蛤砺。身上背一只鱼篓,头上戴一顶竹笠。
  小时候,他也常在这海滩上捉螃蟹,捡海螺。他汪由得停了车,站在半山腰上远眺。
  小憩了一会儿,他又上了车,向前奔了。
  再走,景色越发美了,到处是一汪明镜般的稻田,处处有小桥流水。在那青绿青绿的的竹丛中又常半遮半掩着白色的房舍,飘着缕缕炊烟。这迷人的水乡景色,使得老水鬼有点儿动感情了。
  绕过一个山弯,老水鬼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热闹的乡村小镇,这便是宜山了。
  他进了镇子,半年多不来,变化好大呢。
  沿街全是一家一家的店铺,摆满了形形色色的舶来品,服装、家用电器、玩具、日用百货……五光十色,琳琅满目。街上好热闹呢,人挤人,摩肩擦踵,车没法骑了,只好推了走。他粗粗地看看,必现此地的货物不但花色品种比国营商店、比温州的集市上多,而且价格随行就市,灵活得多。这里客流量大,陆码头,货物货物集散渠道通畅,是个作生意的好地方。他并不想买什么,但他习惯性地注意行情了解市场动态,他一看那些商品就知道这家商店怕进货渠道、资本实力和经营思想。他大概地走走看看,没有同任何人交谈一句,但心里已经有了数。
  这个小小的乡镇经济相当繁荣,可这种繁荣背后隐藏着深重的危机。这里没有发达的工业,没有富于地方特色的工家业产品、因此这里只是一个商业集市,这就决定了这个市场的商品价格高于广州,高于上海,竞争能力很差,而这种表面的繁荣和兴旺,相当程度上是由涌入这里的走私货造成的。
  他走着,看着,推着摩托车从石板桥上通过,一群姑娘悄悄地跟上来,问他要不要电子表,还有高档手表。
  桥下面,便是码头了,河里停满了船。
  他想,她会不会在这里的哪只船上呢?
  先住下再说。
  他一拐弯走进一条深巷,巷子里很清静。石板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房舍十分整齐,全是新盖的楼房,是一家挨一家的私人旅店。每一家的样式都相同,一楼的门口,摆一张办公桌,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
  他知道,只要他随便朝哪家旅店看一眼,店里的姑娘就会跑过来帮他把摩托车推进去,并且交给他房间的钥匙。
  他看哪个姑娘长得顺眼就住哪家旅社。
  他看中了一个,那是个白白红红脸,_笑一朵花儿的姑娘。他对她笑笑,站住了,点了点头。那姑娘连忙跑出来,迎了他进去。
  他登上二楼,挑了间向南的房子。从这里推开窗户就是青兰河,青兰河是绕着镇子流过去的,听得见那潺瀑的流水声。
  他间那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她大大方方地说:“你就叫我小贺吧。”
  他笑笑说:“给我弄点饭,好不好?”
  她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说;“想吃什么,说吧。”
  今天他特别有食欲,跑了一路,也饿了,这种小集镇常有些大城市难得见到的家乡菜。他说:“你看着办吧,小贺,我嘴馋,你弄点好吃的菜。”
  “好嘞!”她脆脆地应了一声,去了。
  他倒了些热水,洗了把脸,洗洗手,又用电动剃须刀在嘴巴上溜了几圈。
  不大工夫,小贺便用一个托盘送了四五样小巢上来。使他吃惊的是居然有肥大的河蟹。这几年,河蟹已经成了珍肴,现在正是蟹肥季节,他不由得口中流涎了。
  姑娘却说:“这算什么,要吃鲥鱼也有,就是贵点儿五六十块钱一斤。”
  他说:“你陪我吃,行不行?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了一桌?”
  她笑笑,说:“陪就陪,白吃饭,怕什么?就是一样,不陪酒。可不是我摆架子,我真是不会喝,要会喝我就喝。你没看我们店门口写着:宾至如归。到这儿就像在自己家,一家人嘛。客什么气?”
  老水鬼越发喜欢这姑娘了:“行。你喝桔子水,好不好?”
  她说:“行。我去弄菜。”
  不大工夫,果然一个特大号的磁盘端上来了,盘里盛着一条难得一见的美味鲜鱼——鲥鱼。
  老水鬼注意看时,那鱼身长约一点五英尺,体态肥美,色泽金黄,烹煎得恰到好处,身上浇了卤汁,还着佐着木耳,竹笋,黄花,虾仁,紫菜……他用筷子一掀,鱼肉雪白鲜嫩,他不由得叫好。
  “这鱼是上得国宴呢。”姑娘笑着说,顺手“嘭嘭”地开了几桶啤酒和“强力荔枝。”桌上摆着一套餐具,那餐具是十分精美的,是景德镇的细瓷器;白底蓝花。桌子是古色古香的八仙桌,他仔细看看,是紫檀木的呢!他问姑娘:“这旅客是你家开的吗?”她喝了一口荔枝汁说:“就算是吧。”“怎么就算是呢?”
  “这房子的产权不是我们家的,是我的一个姑姑的。”
  “她在哪儿?”
  “在新加坡。前年回来,盖了这栋楼,盏好就走了。”
  “走了?”
  “她盖这房子是准备养老的,叶落归根嘛。”
  老水鬼这才想到这房子的样式是住家户的样式,并非旅馆样式,一共四层,每层都像一个大单元,是按照客厅、书房、卧室、卫生间!浴室、厨房配套的。他住的这一间最小;也最优雅,有地毯、吊灯、彩电、空调、沙发、梳妆台和衣柜。
  “我在这儿给她看房子。”她说。
  “收入上缴吗?”老水鬼问。
  “不,都归我,她不过问的。她只有一个条件,只过问一件事。”
  “什么事?”
  “不告诉你。”她脸红了。
  老水鬼也不追问了,又说别的:“这一片左邻右舍的旅馆都这样吗?”
  “差不多,都是这样。”
  老水鬼问:“你们这镇子上发财的多吗?”
  她说:“不少,可穷的也不少。”
  老水鬼问:“你这旅社收入不错吧?”
  她说:“还可以,马马虎虎。”
  “一个月,有几千块吧。”
  “差不多。”她含糊地说,“住不满,从来没满过,我开店又老实,比不得那些骚娘儿们。”
  他笑了。
  他想象不出,她要碰上个奶油小生会怎么样,不过看样子这姑娘像个规矩人。
  他说:“可你钱也赚得不少。”
  她说:“这年头,风向变得快,像小孩脸儿似的,说翻脸就翻脸,有机会不赶快挣几个,谁那么傻?再说我也不能老守在这儿呀,都二十五了,还能待几年?说着,她好像情绪突然低落了。吃完,那姑娘收拾了桌子,走了。
  算了算帐一百四十元。老水鬼拿出二百元说:“别找了,放在柜台上吧。”这里离大海很近,只有十里不到,海风轻轻送进窗户,好惬意呢!
  老水鬼很高兴,今天的一切都让他快活,他不想早早上床,于是是便下了楼,走出深巷,沿着那石板路向码头走去。
  他转了个弯儿,进了另一条巷。
  这显然是个穷街。
  门前有窄窄的水沟,长年不断地流着污水,这气味儿他太熟悉一了。他想看看这条街上的人家,路过一家院子,他停下脚步往里看了看。
  这是个标准的农家院子,院子很大,足有三四分地,全用石板砌了。院子里没有树木花草,正对着门是一字排开的大屋,极大,又极简陋,黑咕隆咚的,不知多少年代了,到处都是窟窿,窗子只有窗柜,连窗扇也没有,屋里只有几件简陋的竹子家具。他没有进去'信步朝码头走去。海风徐徐地吹着。今夜,月亮好圆。老水鬼一算,哦,今天是阴历十四了。他抬头看看,月华如水,满天繁星。码头,泊满了大船小船,船上大多亮着灯,一河湾都亮了,美那么多的船,大船,小船,机帆船。
  她会在哪儿呢?
  他不知为什么相信一定认得出她,虽然一晃快二十个春秋。
  她的脸总有些愁苦,可秀气,眉目之间总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柔情,老是老了,可身子板总还是笔直笔直的,一点也不佝偻,也许是因为她脖子有点细长吧,便显得那胸脯老挺得高高的,还有那粗粗的有点鼻音的声音。
  她今年多大年纪了?
  有遥十岁了吧?也许赵三十七,八岁!他搞不大清楚。
  不知是哪只船上,有一只吉它在响,有个女孩儿在唱,那嗓子像是有点伤风了,可嘱褥有滋有昧儿:是哪一年?哪一天?你象一只破碎的帆,想道再见难开口,刚开口你已走远I我天天在把你怀念,我深深在把你眷恋,谁能告诉我,你停泊在哪个港湾?
  光阴荏苒,岁月似箭。
  我愁白了头,望穿了眼。
  那阴沉的大海呵,
  恰似你那忧郁的脸……
  那歌声那么动情!他有些伤感,他明知那唱歌的人不会是她,可竟觉得就像她在唱。
  他久久地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一动不动,听那河水的哗哗声,听那凌乱的雷它声和忧郁的歌声。
  这么多年来,残酷的斗争,逃亡和杀戮,无数的灾难一次又一次地落在老水鬼的身上,他变了,他都本来就怪癖,执拗的天性又加上了几分冷酷。人世对他凶狠,他对世人也决不怜悯。他心狠了,手硬了,他在受尽凌辱之后,也在疯狂的报复中感到满足。
  可就是现在,此情此景,那久已沉睡死寂静感情仿佛在复苏,在萌动,那幽怨的歌声竟会在他的心里引起那么强烈的共鸣,连他自己也感到惊骇!
  他这时才明白,他的心就像那又厚又重,又冷又硬的地幔里包着的岩浆,那善良的天性并没有泯灭,只是包得太严,沉睡得太久而已。
  夜深了。
  可他还不想走,还想再听听那歌声,但终于没有等到,深秋季节,夜里寒露重了,有些冷,他起身走了,步履有点踉跄,但绝不是因为喝了酒。
  回到旅店,推开门,走进他住的房间。他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气。他一寻找,发现在窗台上放着一盆夜来香,他脱了衣服,披了浴巾,进了卫生间,电热冰箱的指示灯亮着,水早烧好了。他打开喷头,把浴缸冲了一遍,然后跳了进去。浸在热水里,一天的疲劳,全消除了。小贺这样的收入,一年几万块钱,很好了。照她这年纪,干正式工作,一月不过两百块钱吧,一年还挣不到三千元呢。洗好澡,他躺在床上,那番味如兰似磨,好不醉人,他心想:小贺这女孩,很可爱呢!他又在想了,那个女人是不是她呢?那个女孩又是谁呢?那孩子像是挺可爱的,会不会真是他的女儿呢?若真是了,他岂不欠人家太多太多了吗?
  这些年,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她一个女人,不容易呵。
  一晃,都一代人了。他要还给她些什么?
  既然这个世界并不亏待他,他也不能到这个世界上来时一吊肉,走时一把肉。
  他说不上自己心里是股什么滋味。
  月光下,那夜来香怒放着白色的花儿,散发着馥郁的香气,老水鬼难以入梦,他又点着了一支烟。
  那红色的烟头,时明时灭。
  早上,他早早地起了床。
  推开窗,一片大雾。
  他走出门去,雾在河上荡着,那么浓,一团团地飘来飘去,什么也看不清楚。
  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公路,若有路,也是石板路,很少见汽车,路上只有架子车和自行车,可船到处都是,还四通八达。
  他走到石桥那里,那是码头,停在码头水湾里的是一排排运输公司的小火轮。船里都黑着灯,还没有人来,就是早斑的船也还没有钟点。
  雾很大,能见度很低,十米之外就看不清了。
  老水鬼绕过码间,沿河堤向西走去。
  河边上,全是一排排的小船。
  有只船上亮着灯,还飘着一楼炊烟,他站住了,怔怔地望着,船头上婷婷立着一个女人,她正在梳头。看到岸上站着一个男人,呆呆地望着她,像是外地人,她笑笑搭了腔:“喂,要鸭不要?”
  他显然很有人跟他搭话;“一块钱几个?新鲜吗?”
  “她说:“两个,个儿大着呢。你上哪儿找这么便宜的?白仍似的。新鲜呢。怎么样,上来尝个鲜儿?”
  他说;“好吧,把船靠近点儿。”那女人从船上递了一块板过来搭在岸上,老水鬼踩着那颤悠悠的板儿上了船。
  他细看那女人,大约四十岁左右,穿着一身白底索色的小花的秋衣秋裤,头发松松地披在脑后,还有点俏俏的,再看,却觉得有点面善。
  他想起来了,居然起桂花。她也认出他来了,却冷冷地说;“老鬼,你还没死?”“跟你一样。”他无声地笑笑。“死不了,可也活得没滋味儿。”“哪儿的话。”她说,“我可活得有滋有味儿。这几年,酸甜苦辣都尝了,活得也挺快活,人生在世,就这样儿。你把什么都看透了;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你就快活了。不是吗?”
  她走进舱里,端出一只锅子放在炉子上,锅里放着一锅青绿多毛的毛豆。
  他看看船,船不大!还不算旧,新漆过。他掀起门帘进了舱,船舱隔成两关,这一半是住人的。她才起床,被子也还没收拾,乱扔在床上。
  “怎么,就你一个人?”他问。
  “管得着吗!”她酸酸地说着进来,坐在床沿上。
  “这些年你怎么过的?”
  “结了婚,又离了婚,生了个孩子,也让人家抢走了,到菲律宾去了。我呢,就在这河上跑船,就这么过着,也挺快活,没牵没挂的,没钱,可也不缺吃喝,不挺好嘛!”她笑笑,“哼,亏你还记得我。”毛豆煮熟了,她端了一大盘放在桌上。青青的毛豆,吃在嘴里,很香。老水鬼是难得吃到家常饭的,偶尔一吃,甘美异常。吃着,她又拿出一盘鸭蛋,腌好的咸鸭蛋金黄的蛋黄淌着油。老水鬼边剥边吃,不是很咸,淡淡的成,却很香。
  他看桂花,一点也不湿老,一晃二十多年,虽说她四十出头了,可还像三十来岁,脸上像是薄薄地施一点粉,红红白白的。
  吃罢,他点了支烟,起身要走。
  桂花从床底下拿出一篮子鸭蛋,说:“拿去吧,死鬼,算我送你的,吃了噎死你!”
  老水鬼手伸进口袋摸摸,口袋里还有一大把钢洋,是港币。他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大约有百把块钱吧。
  他说:“大妹子,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鸭蛋你放着吧。我这么远的路,怎么拿?吃上几个就心满意足了。”
  说完,一低头,出了舱。
  “怎么,这就走?”她说。
  “我……还有点事。”
  上了岸,她还站在船头,问了句:“晚上过来吗?”
  “有空就来。”他含糊地说,他不想冷她的心,“你别等我,我这人没准。桂花,你瘦了,保重。”
  “你也一样,老鬼。少喝点酒,少吸点烟,也活得有点人样……一会儿我去送船晴纶纱,早早就回来了,晚上到我这儿来吃饭,我还有点梅花参,虾仁。你来吧,晚上我等你,没别人,我陪你喝两杯。明天你要是死了,我也不哭你了,尽了心了。是不是?”
  河面上飞过一阵笑声,然后消逝在那浓雾里。
  他沿着河堤走了。
  在这些港湾河汉,他从小便熟悉的地方逛逛,他觉得非常惬意。所有这些地方,都印满了他的足迹。在这里,一草一木,都能勾起他的许多回忆。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生活在梦里。孩子们充满了梦幻,老人们又何尝不是?人生是一个首尾相接的圆环。
  他的足迹几乎踏遍了五大洲四大洋。他踏在家乡的土地上那个,却想起了鹿特丹,新加坡。想起了悉尼,想起了孟买和加尔奇谷。
  风味迥异。
  这些城市里,他印象最深的是曼谷。
  “蓝鲸号”曾经多次停泊在曼谷。有一回,由于种种原因,居然在曼谷滞留了快半年。
  他太喜欢这个港城了。
  一派浓郁的热带风情。
  他自己也弄不清是曼谷那充满异国情调的圆顶尖塔——伊斯兰味的建筑使他梦架萦绕,还是曼谷已经拥有的600万辆轿车,并天天还在增加的各种色彩的甲壳虫那样讨他喜欢?
  曼谷是国外华人最多的城市,据说已经超过了500万人。在曼谷,你是没有语言障碍的,街上到处都可见到中文标识,而且华人是受尊重,受欢迎的,因为华人富有。
  他甚至觉得,在曼谷比在香港更加宾至如归。
  哦,对了。是因为曼谷有更加浓郁的热带风情。
  他常在曼谷的街头上飞车。
  他每到曼谷,便先去租一辆火红的雅马哈,满城去飞。还给摩托车的发动机上加一个声音扩大器,车一发动,便如野马长嘶,好不威风!
  他和鲨鱼都是干这个事的好手。
  曼谷的交通规则里没有声音限制。
  这太让他快活了,他常和鲨鱼,海豹一起,到曼谷街头去飞车。三辆火红的雅玛哈起发动,那声浪如群马怒嘶,八面威风!车只要一起跑,如同国内的消防车队飞驰电掣,所有的汽车,摩托车都闻风让道,好不快活煞人也!
  在海,在轮船那狭小,憋气的空间里闷了那么久的人,渴盼这种风驰里掣般的渲泄。火红的摩托车,在车流汹涌的街上,如入无人之境,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简直就像一支冲入敌阵的锐不可挡的铁骑兵。
  曼谷街头的飞车常让他快活得发疯。
  老水鬼带了海豹和鲨鱼穿过红灯区,一人车上带着一个姑娘,还都是绝色的,水灵灵的姑娘,在曼谷街头飞车,女孩在尖叫着,大笑着,在热风中飞舞着彩色的裙子,那种感觉,简直就像扫荡了欧亚大陆的成吉思汗。
  飞完了车,可以去按摩。
  先洗个澡。
  妙不可言。
  曼谷的洗澡院不像别的城市,无论什么人都可以肆意支去快、活一回。那里由于收费昂贵,,所以格调高雅,也很温馨。
  老水鬼总是一身威武的飞车族打扮,一身名牌,气宇轩昂。他先走到“金鱼缸”前,细细地端详那些曼谷洗澡院时大大的玻璃橱窗内,如同时装模特一样,摆着各种姿势坐在那里的浴女们,有没有他喜欢的,长长的橱窗长廊里不愁没有奇花异草。每个姑娘的腰上都接着牌号,他看中的,告诉老板一声,那姑娘便会来为他洗澡。
  这样的洗澡院在曼谷有上千家。
  走进香气氤氲的浴室,早已有他相中的姑娘在等他,为他宽衣解带,扶着他躺进着色淡雅的,宽大的双人浴缸。如果他喜欢,姑娘会在浴缸里与他同浴,为他洗澡,搓净身上每一处污垢。陪他温情款款。
  浴后,还会给他做闻名迩的“泰式按摩”。
  这里绝不会有“宰客”的事发生,服务向来是物有所值,并非是由于政府管束严厉,而是因为竞争激烈。
  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法律,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道德。每一个国家和每一个民族,都有选择自己所喜爱的生活方式,并为自己确定道德规范和法律制度的权利,谁也不必去指责谁,更没有必要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强加给另一个民族。
  曼谷是一座移民的城市,在这里你可以见到全世界各色人种,白皮肤、黄皮肤、黑皮肤,他们都可以在曼谷找到老乡。岂止是找到老乡呢,你甚至还能在曼谷找到你家乡原汁原味的风味小吃。
  这座城市多么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