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喜欢曼谷的,他也说不清楚。
他对音乐并没有特别的感受,可他喜欢泰国的音乐,他说不来那是怎么回事。是因为这音乐常唤起他对海洋、沙滩、太阳和女人的热情,还是这音乐让人嗅到神放大庙的缭绕香烟?他说不清楚。
也许,这音乐带给他泰国甜柚、曼谷芒果或是呵叻榴莲的甘美?
也许,这音乐让他想起在曼谷街头挟葵飞车的疯狂?
也许,这音乐让他想起曼谷红灯区“金鱼缸”里的媚眼儿?
也是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在曼谷,他还喜欢一样东西,曼谷的街头小吃,特别是各种各样的甜糕甜饼。这些甜食又唤醒了他的童心不泯?
还是在曼谷,他染上过毒瘾。在这里要弄到海洛因、大麻,就像在缅甸一样容易。
人生的什么滋味他都要尝一尝,也什么都尝了。
老船长早就发觉了这俸事,可他一声未响。他心里明白,船一离港,一切就都结束了。
老水鬼对老船长也怕,他是绝无胆量将毒品带上船的。老船长的眼里能发出x射线。再说,他也不想使自己陷得太深。
这会儿,他怎么又想起曼谷了呢?
晚上,他还是去了。不去,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桂花。他也奇怪自己,老了老了,怎么又多情起来?
莫非真的是花心未泯,春意不古?
这不像是他老水鬼。
他恨女人。
可谁又能把爱和恨分得那清楚?也许,真是不恨才是恨,恨便是不恨;恨到深处是不恨,不恨深处才是恨。
他沿着河堤走,边走边欣赏那美丽的夜色。
天上,皓月朗朗,万点繁星。
这月,这星,汇同了万点渔火,一齐落在河里,真是一条星星河了。
水里,有鱼在跳。
他走着,揪一片柳叶,在嘴里嚼,有些酸,有些涩,清凉清凉的。
转过一个弯,他看到了那条船,船头婷婷地立着一个女人,在翘首眺望。
也许是只有这个女人,才在他心里占了块地方,保留了一点回忆。别的女人,他很少记得。
那一年,他从“牛棚”里逃了出来,逃到这儿,勾搭了这个女孩。好一年,她才十五,偷了条船,出了温州湾,想偷渡,偷渡,偷渡到越南去。虽然这儿离福州很近,对面不远便是金门、马祖,可他没胆量,也不敢去。
他俩偷了条生产队的破旧渔船,趁着黑夜出了温州湾,绕过霓屿山、齿头山,南鹿山一群小小岛,沿着海岸线,朝河人逃。
这不处投敌叛国,因为那时候越南与中国是友好睦邻,同志如兄弟。
老水鬼真是胆大包天,开着一艘小小的机帆船下了海。这种船向来只在内河里跑。
桂花不知怎么地就迷上他了。不过那时候他也算个帅哥。
开头,两个人是愉乐的小鹿,逃出了战火连天、鬼哭狼嚎的温州。让他们杀去吧。
桂花读过几本书,她问老水鬼:
“咱俩,这是‘镜花缘,吧?”
老水鬼可从不读书,但却挺内行地说;
“当然!”
“漂洋过海?"
“当然。”
他好英雄。
一出海,桂花觉得,她一切都得靠他了,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就剩下他和她了。她长这么大,虽说也在船上生,船上长,可只在内河里转。
明月,大海。
那几天,天气特别好,风也,浪也静,不远处,常有船驰过好美哟,大海。
夜里,他来搂她。
她知道他要干什么,她早懂了,可还是怕。她问:“哥,你娶我吗?”
“那还用说。我是老公,你是老婆。”
“我怕。”她揪住自己的裤带。
“怕就拉倒。”他放开手,“你很好看。”
他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睫毛很长,很黑,眸子很亮。
“那儿好看”她很得意,偏要他说。
“那儿。”他指指她的乳房。
“不要脸。”她骂他,“流氓。”
“有这样骂老公的吗?”
“你又没见过。”她嘟囔说。
“这不就见了。”他一把掀起她的花衬衣。
她尖叫一声,却并不反抗。
她的乳房很美,又大又饱满,颤巍巍的。
伸手去摸,使劲地揉搓。
她问他:“有个硬核,你摸了吗?只有姑娘的奶,才是这原的。一哺乳,便没有了。你懂不?”她很骄傲。他在她耳朵边说:“姑娘的奶头是金奶头,新媳妇的奶头是银奶头,娃他妈的奶是猪奶头。”
“不要脸!”
她拧他一把,他快活地大笑。
她对他,是很认真的,很神圣的。可他不是。他心里的一切都打碎了,世上再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
不过他也绝不想伤害她。
他们那几天的海上漂流确实非常快乐,像一对夫妻一样偎依着欣赏大海。近海的景色是非常之美的,远处有海岸线,近处有岛,身边常有作业的淦船,有渔火,也有渔歌。不像到远海,连方向都找不着了,东西南北都一样除大海就只有蓝天。
晚上,她常偎依着他,坐在船头,看火烧一样的大海,看天上寻惊心动魄的云层。那云时而像万马奔腾,时而像呼啸而来的波涛。困倦了,她就在他怀里睡去。
她喜欢听凭他摆布。听着耳边的波活声与他坐那夫妻们都做的事,她感到新奇、刺激、诱惑。她所面对的是一个中年汉子,他那么强壮,兴奋起来可以一夜不睡。她也感到很快乐,难怪女人们要嫁汉!”
慢慢地,她也体会了那种快感和快乐,她也想努力地去获得那种亢奋——涨潮、涨潮、搏击,想要冲上去……再跌落,跌落,再退潮,退潮……然后,风平浪静,和风煦煦……
是他教会她的,他牵着她的手教的。
可惜,他在海上只走了四天,第五天,天变,他们遇上了台风。他俩在海丰登了岸,船就抛锚在海湾。第二天,风集了,他俩跑,去看船,船只剩下了几块破木板。
在海边,他俩大哭了一场,分遭扬镳了。她踏上了归途,可他却此路无归。他钻进广州,混到黄埔,想找条小船,随便偷渡到哪里,只要能逃出去就行。
可他到底没逃出去,又让抓回来了。好在那时候乱,两派组织打得天昏地暗,赤卫团抢了他去,要他当头儿。他当了个把月,又跑了。
一晃二三十年,往事如烟。
拿不准自己,不知到底该不该去跟她叙旧。说不去吧,怕对不安,别弄个旧债未还,新债又添的。他就这么犹犹豫豫地走着,身不由己地又到了这里。
远远地,他已经看到了那只船,船里亮着灯。他知道那女人在等他,热了酒,烧了菜,也许还暖了被窝儿。
他越发感到举步艰难了。
他已经远远地看见了她的身影,她站在船头,向岸上望。她在等他,盼他。
他不再往前走,他站住了。
天上,一轮不圆之月,遮遮掩掩,似明似暗,在云里走。一地的蛙鸣,叫得好欢。
他想,还是及早抽身吧,别越陷越深。他已经对不起她了,这债没法还,也还不清。
与其去也歉疚,莫如退也歉疚,还她一个平湖秋月吧。
想想,他坐在河边的一块石上,坐了许久,看着她望了许久又回船里去了。这才起身,又朝回走了。他很欣慰。这样最好:两情脉脉。
老船长病了。
他半躺半靠在床上,背后垫着条毛毯,全身又酸又痛,还有些发冷发热。
他心里到底不是滋味,尤其是在这个年纪,他又一次失去了妻子。
老无所归呵,他心里悲怆想。
他想到了前妻,那个死去了的妻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现在才发现,旧伤并没有痊愈。
她是他在大学里的同学,一个美丽的混血儿,华裔姑娘。头发是棕色的,雪白的肌肤,唯一能证明她血统的,是那双美丽的夜一样黑的眼睛。
她他只做了一年多的夫妻。
那才是爱情,真正的爱情。
世上有多么多的夫妻,组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家庭,组成了人类社会这庞大的肌体,他和她在一个房间里生活,在一盏灯下对坐,在一张床上进入梦乡,他们互相从对方那里去获得心理上的,生理上的满足,形成一种和谐的生理平衡。可是在这些夫妻当中,有多少对是真心相爱的呢。
真诚相爱的的夫妻,那生活是比蜜还甜的。
他在想那美丽的黑眼睛,那双眼睛之所以那样明亮,是因为那眼里有爱火在烧。
哦。
她不该那样早地死去,她不该。
老船长哭了,鸣鸣地哭了,他伤心地呜咽,低声地呜咽,他多少年都没有流过泪了,这样的伤痕竟是一生都不能平复的呵!
他走到甲板后部尾舱的那个角落,那里没有人,他拿出一叠纸钱,烧了。
海风吹走了那一点点纸灰。
海鸥在尖厉地叫着。
是谁,抱着一只吉它在唱:夜呵,留下一片寂漠。海边只留下我,人影一个。我思念你,我呼喊你。你可听见?可听见我的哭泣?夜呵,留下一片寂漠,海边曾有过你和我,情侣一双。乌云呵抹去了星和月。你可听风?可听见我的悲歌?夜呵,留下一片寂漠。我到处在寻找你,寻找你。狂风呵,吹灭了星和月。你可听见,可听见我的诉说……
这歌声像盐水在浸泡老船长的伤口,一阵阵难忍的疼痛在老船长的心中颤栗着掠过。
是谁在唱?
老船长顺着声音找去,看到了那靠在桅杆上的身影。
是他,大副。
他知道大副的心,他离了婚,关于他的前妻,他知道一此,那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是个旅游局的导游。
船长和大副遭到的是同样的命运,结局呢,老船长心想,只怕也不会两样,他们两个人染上的同是一种瘟疫,可男子汉的自尊心使他们谁也不会对谁诉说,只把这种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
他走到船边,倚着栏杆,眺望那远处的天际。
忽然间,他看见了她。
龙门式起重量机“轧轧”地在响着,巨大的朱红色的铁臂正在把一个个集装箱吊起来,再装上前来运货的卡车,那卡车排成了一条长龙。
离塔吊不远的地方,有个穿着红色衣裙和白色坎肩的姑娘,在那里向船上张望,呆呆地站着,是她。
她像是没有勇气踏上这条船。
老船长离开了船舷。
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开了机要室的门,躺在沙发上,点着了一支烟。
他躺了一会儿,拿出一本海图资料,仔细地研究起来东海诸岛及南海诸岛的地理情况。
过了一个多小时,他猜测她大概走了,就又走出房间,踏上甲板。
他的目光向岸上搜过。
果然,她站在码头上,像是刚下了船。怔怔地望着船长室的窗户,那窗户是黑的。
风,送来了海关大楼的钟声。
十点了。
天,阴沉沉的,没有一点亮光,海水黑得简直像墨汁。浪,在哗哗地拍击着岸边的阶。二
岸边的景色真美,游荡的雾飘来飘去,那景色便忽而隐了,忽丽显了,像是一幅给雨淋了的画儿。
内只水鸟儿不知在哪里叫,叫得那么好听。一群狮头鹅“呱呱”地在水里边游边叫。老水鬼停下脚步,手扶着一株倒伏下来的,几乎是横在水面上的柳树,看那群鹅。
水是绿色的,河面很宽,上面飘着些浮萍,还有些又黄又黑的残叶败花。浮萍的旁边长着一片水草,开着些不知名的小小的浅紫色、淡黄色的花儿。一群鹅游了过来,镜子似的水面颤了,乱了,漾出一层层美妙的纹儿,波儿,美呢!
河心有只船在漂着,大约是牧鹅的船,影影绰绰的,船头上有个人。
他正看着,那船上的人招呼他:“想吃鹅吗?有烧好的。有酒,还有鹅蛋。大鹅蛋,半斤重一个,比馒头还大的咸鹅蛋,便宜,才三块钱一竹,要吗?”
“把船撑过来吧!”他喊了一声。鹅群“扑扑”地散开了。小船漂过来了,船一直碰到了岸边。
水手长上了船,船上的人是个姑娘,他心里震动了一下。那姑娘十四五岁,身子瘦瘦条条的,脸上甜甜的,额前梳着留海,背后拖条辫子,穿一身土布裤,这种打扮,在这个镇子上已经不多见了,那腰间还扎着一条蓝底白花的土布围裙,上面还乡着朵牡丹花。
“妈!”姑娘喊了声,“有人买鹅呢。”
从船舱里伸出一个睡眼忪惺的头:“过来吧,喊什么。”
水手长低了头,弯着腰走进舱去,舱里倒很整洁,还飘着一股.叫人垂涎的香味儿。
“坐吧,先生。”那女人说。
他坐了下来,那是一张竹椅,临窗放着。那女人提过来一只竹篮,篮子里放着一只烧好的,油汪汪的鹅。那鹅烧得让人一看就喜欢,皮色焦黄焦黄,放着蜡一样的亮光,水手长欢喜得直流口水。
“有酒吗?”他问。
“有!”那女人显然感觉到了客人的喜欢,四川的古井贡酒怎么样?味道儿绵着呢。还有泸州大曲,你要哪一种?
“古井贡酒吧。”
她拿了一只小玻璃杯,倒了半杯,那透着青绿的酒液散发着诱人的酒香。水手长高兴了,一把拧下一只鹅腿来,那鹅也不知是怎么烧的,绵烂如泥,嚼在嘴里,满嘴溢香。
“你瞧。”那女人说,“我炖的鹅,手一提,骨头和肉就散了架,保你吃到嘴里不钻牙缝。是不是?”
她一点没夸口,老水鬼心里想。
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不是她呢?老水鬼竭力在搜索自己的记忆。她是他当年的“黑牡丹?吗?
多少年了?快二十年了吧?
可不。
那时候他常来这一带。那时候这个码头可没有这么热闹,既没有这么多的船,也没有这么多的人,就有几条船也是友破烂烂的,不是靠人撑,就是靠摇橹,没有几条装了发动机的。
那会儿码头上也很冷清,只有几家小小的饭铺和商店。那时候
她很漂亮,是个小小巧巧的风骚美人。她在这码头边上开着个小小的茶馆,说是茶馆,其实只是个茶摊儿,搭着个油毡棚儿,卖茶。也顺便买点儿花生,瓜子,烟卷子,水果糖,夏天天热,还卖点儿汽水,冰棒,摆几节甘蔗。
生意虽小,可挺热闹。’
在码头上等船的,过路的,歇脚的,都喜欢到这儿来坐一会儿,喝杯茶。可更多的人是想来招惹这姑娘,姑娘那对水汪汪的眼睛好撩人呢。
撑船的,摇橹的,船都喜欢泊在她门口,到她的茶摊上来吹牛,千方百计地勾引她,打她的主意的人不少,可没听说谁沾了光的。
“文化革命”来了,人们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可她还是谈笑风生,继续卖她的茶,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她哪儿也不掺和。
矗一以有一天,茶摊没了,姑娘也不见了,人们奇怪了,这才知道,原来,茶摊给撵了,听说是打击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给横扫了。没多久,又听说那姑娘被造反总司令部的捍卫军总指挥霸占了。
老水鬼那时候不老,三十来岁,悍着呢。他每次到这儿总潲了要在这茶摊儿上坐坐,有事没事,有话没话地找着姑娘搭茬儿。
姑娘呢,对老水鬼也有点儿另眼相待,别看他瘦得像劈柴,黑得像煤球,动不动还剃个光光头,那脸上老是像接着冰溜子,可偏是这样,那神犹,那阴沉,那忧郁,偏有一股吸引女人的魅力。
老水鬼对女人从来都是逢场作戏,对她却有点想来真格儿的,也许是因为她真有点和迷人之心。
背地里,人家都叫她黑牡丹,她的皮肤黝黑,可秀眉秀眼,身子还有点儿飘飘的。有人说她是个混血儿,可也没有什么根据。她天生一头卷发,厚厚的两片嘴唇,大大的一双眼,一笑露一口自得闪光的牙齿。水手长对她简直入了迷,可一到她面前,水手长就没了那股邪气了。
黑牡丹遭难的那阵儿,水手长出海去了。水手长出海回来知道出了这件事,恨得两眼出血。
那个捍卫军头头是个劣迹昭著的流氓,水手长发誓要杀了他。
那一阵,武斗打得天昏地暗,温州的武斗更是全国出名,除了核武器之外,什么武器都用上了。苍南是捍卫军的红色根据地。
他到了宜山,黑牡丹偷偷地逃出来见他,是在亮糊那个小小的长满了芦苇,只有巴掌那么大的一个小岛上。
黑牡丹说,她之所以没有死为的是要见他一面。
如果说,老水鬼在他的一生中,在对女人的爱上有什么值和回忆的话,恐怕只有那个亮糊之夜。
火一样烤人的太阳终于沉没在糊底了,老水鬼划了一条小小的舢板,到了糊心的那个无名的小岛。那甚至不是岛,只是一块游了泥沙的沙滩,上面没有人家,只有水鸟儿渖来这儿憩足。
怕是要下雨呢,天边拖着一条不祥的马尾云,他带了一件防水涤纶绸的薄薄的风雨衣。
舢板划进水湾,扑扑噜噜惊飞了一群水鸟儿,不知是什么鸟儿,是野鸭子还是大雁?看不清楚,有灰色的,也有白色的。
他把舢板拴在一根树桩上,上了岸,岸上的草长得很密,他在草地上坐下了。
月亮升起来了,亮晃晃的,是上弦月,一天的暑气退去了,海风刮在身上凉嗖嗖的,水面上像是有鱼在跳,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
这岛上像是有一片树林,其实只是一株其大无比的椿树,长得犬牙交错;枝条横生,半边枯了,另半边却枝叶繁茂。在月光下,黑黟黟的树。像一只其大无比,龇牙裂嘴的怪兽。
不大工夫,水面上的月影乱了,吱呀吱呀,摇过为一只小船。
水手长心头一阵乱跳。
船到了岸边:她轻盈地跳下船来,显然她看见了水边的那只小舢板,她低声地喊:阿海。
水手长没有做声,躲在草丛中,看着那双穿着白色凉鞋的脚到了面前,他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扑了上去。她吓了一跳,还没张开嘴喊出声来,就被水手长那带着烟草味的嘴紧紧地贴住了,雨点般的吻在她的脸上。
她瘫了,瘫在他的怀里,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了。
他为什么爱她?
她为什么爱他?
她不知道,也没法回答自己。
风轻轻地吹着,树影沙沙地响。
水手长在月光下端详着她的肉体,她很黑,她让他想起巧克力豆。他心想,女人的肉体,也并不是一定要雪白雪白,黑姑娘也很性感呢。
她很羞涩,用手护住自己。
他拿开她的手。
她一下子将他的头抱在胸前,“嗯”了一声。
“爱我吗?”她问。
“爱。”他很神圣地说,又有几分辛酸。
她哭了。
“我遭难的时候,你在哪儿?你死到哪儿去了?”她说。
他不为自己申辩,他明白,也无需申辩。
她哭了一阵,问:“我遭的罪,你知道吗?”
“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他恨恨地说。
水手长点了支烟,狠狠地吸。
他猛地站了起来,把吸剩的半截烟头摔在黑暗中,地上溅起了几点火星。
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杀了他!”
他站起身来,要走。
她抱住他的腿,哭:“我们还是逃吧。”
他冷笑了一声。这是他老水鬼吗?逃?
她终于明白过来,她留不住他,于是可怜巴巴地说:“你就这样离开我?”
她还裸着身子。
“你为什么要脱我?”她恨恨地喊,在他腿上咬了一口,“为什么?”
他没动,没挣扎,没逃,也没叫。
他明白,她爱她。
她松口了,抱着他的腿。
他甩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听见了她的哭声,这哭声撕碎了他的心。
走到岸边,他解了缆绳,上了舢板,向对岸划去。
草叶上爬着一只萤火虫,在黑暗中发着幽幽地绿光,好亮。
一周之后,捍卫军的头头被人杀了。
那天夜晚,风雨交加,是第四号台风的前锋刚刚登陆,捍卫军司令部里的那帮人渣关紧了窗门,在屋里打牌。
听到有人喊他,他走上阳台,没好气地向楼下问了一声:“是哪个王八蛋,这会儿找爷?”
声音未落,一排枪响,他“咕嗵”一声,载倒在阳台上,打牌的那帮副司令们一声“妈呀”全钻到了桌子底下。他们十分钟后才爬了出来,一看,头头儿倒在血泊中,胸前三弹,头上两弹,用的是萨姆弹,天灵盖儿都打飞了。
第二天,捍卫军抬了尸体上街游行,说是“红色恐怖队”干的。捍卫军趁机冲到了东郊,抢了70567军火库,把手里的大刀,梭标全换成了冲锋枪和半自动步枪。
一周后,捍卫军掩埋了他们的头儿,追认他为“革命烈士”,并在他的墓前集体宣誓,要向红色恐怖队讨还血债。
宣过誓后,捍卫军的新头目大摆宴席庆功,宴席上新司令喝醉了酒,说,有人抢先一步杀了老司令,真他妈的不解恨!
“红色恐怖队”却并不否认此事。
上次武斗,捍卫军打死了他们74个人,这且不说,还抓走了25个女队员,这笔账还没算清呢。他们宣布他们的黑名单上还有26个人,一个一个地来。就在那天夜里,黑牡丹连夜逃了出去。老水鬼在河湾里接她。
风大雨猛,她上了他弄来的一只汽艇,船头上还架着一挺轻机枪。
水手长穿了一身旧军装,臂上戴着“赤卫团”的红袖章,后半夜出了村。
一路上,到处都是哨卡,探照灯的光柱在河面上扫来扫去。汽艇开足了马力,水手长就站在船头上,提着冲锋枪,没人敢阻拦。也许是风太大,雨太猛。
汽艇顺流而下,一晚上走了七八十里,到了池头镇,才凌晨四点。
雨好大,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这个时候没法登岸。
黑牡丹投到他的怀里。
老水鬼这会儿才开始品味他亲手杀死仇人的那份快乐。
他躲在暗处,枪膛里压满了子弹,弹夹里压了一梭子萨姆开花弹,枪口对准了二楼明亮的阳台。
他在楼下大吼一声:“黄司令!”他果然应声而出问:“谁找我?”
“他妈的,阎王爷找你!”他咬牙切齿地骂,手指一扣扳机,一串火舌飞向目标。
阳台上的司令应声而倒。
他好快乐,好快乐,真解恨。
他使劲地咬黑牡丹的乳头,直到她叫出声来。他快乐地吼:“我再叫你咬我!”
她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扯开,在他的肩上还他一口,快乐地叫:
“我还要咬,就要咬,谁让我属狗呢。”
他乐不可支,大叫:“我也属狗,咱俩差十二岁,整一轮,我会是公狗,你是母狗。你见过狗连蛋么?”“不要脸!”她快乐地叫,“你下流!”
“下流就下流,今天跟我玩一回狗连蛋。”
雨下得很大,还响着雷。汽艇的窗上,雨水瀑布似的流,满世界的风声雨声,吼叫得什么也听不见。
黑牡丹终于如愿以你。
她是被黄卫东动持了去的。
共卫东早就对她垂涎三尺,是条成天在她门口转的狗。就凭他那不偷都像贼的样子,就他那张永远洗不净的脸,永远睡不醒的眼,她看他一眼都倒胃口。
她还听说他坐过牢,是因为他专门后半夜钻进女厕所,袭击入厕的女人。
想不到,“文化革命”来了,一查,有人说他是苦大仇深的烈士遗孤。至于说他藏到女厕所,那是他在执行任务,一桩冤假错案。
他发迹了,显赫了,就八面威风地到茶馆里来坐,不想,黑牡丹还是正眼都不瞧他。
他大怒,下达一个公告,以“里通外国”特嫌,抓了黑牡,砸了她的店铺,扒了她的房子。
他捆了黑牡丹,关进地下室,饿了她三天两夜,然后,强奸了她,折磨得她气息奄奄,才放她出来,扫尽了她一身傲气,让她彻底地怕了他,这才让她出来服侍他。
黑牡丹恨不生淡了他的肉。
她怎么能不感激涕零?更何况;她一直倾慕这个男人。
那一夜,她太快乐了。
她由着他颠狂,他也是如愿以你啦。
人狂,风也狂,雨也狂。
天亮了,雨也住了。
水手长把黑牡丹送到没儿没女的小学校长李长智的家里,认了干爹干娘,他就走了。
他走的那天夜里,黑牡丹蜷在他怀里,抚摸着他瘦骨嶙峋的胸脯和身上的块块伤疤,用、一个女人的一切,包括眼泪和哀求,想要留住他。
可他的心是冷的,他不心软,他是个只有今天没有明天的人。他不是她的好丈夫,不是任何一个妻子的好丈夫,他是一个水手,他知道了太多的海员家庭不幸,为什么要让一个女人去为自己守活寡呢?难道作为一个女人来到人民上,她们受的苦还少?他生来就是天上的一朵云,他也不知道他将会飘到哪里去,只知道他是注定要飘泊一生的。
他走的那天早上,也下着雨,是牛毛细雨。她打着伞送他到石板桥下,临走,她问他:“我……要是有了你的孩子呢?你那么狂。”
他心里动了一下。
他低头看那女人,那眼里有着那么多的爱,这是他在别的女人眼里,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那目光像火一样烤人。
“要有了孩子,我就回来,做孩子爹,守着你。”他动情了。
到了河边,他解了缆绳,上了船,支动机突突地响了。
她到底忍不住,哭出了声。
“你走吧,死在外边,别回来,金当我死了,没心肝的……”
她转过身,打着伞,踩着泥水,跑了。刚跑了两步,脚下一滑,跌倒在泥泞里。
水手长惊叫了一声,跑过去扶她。
她自己站了起来,甩开他,又踉踉跄跄地跑了。
他呆呆地站在船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像是嘴里嚼着松针,又苦又涩。还有点酸。
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她吗?
是她。
他说不上是根据什么。
如果说,这十多年流逝的月还给她残留了点什么,那只能是气质。她变得相当厉害,皮肤不再鲜润,细密的皱纹爬满了眼角。眼睛也失去了昔日的流波,身子发了福。唯有那气质是不会变的,他说不上气质是什么,可一看就是她。
那孩子是极可爱的,老水鬼偷眼看她,她是那种特别受看的姑娘,越看真切了看的姑娘。她的皮肤很黑,小小的脸盘,尖尖的下巴,大眼睛。那眼睛活脱脱是当年的黑牡丹那让人销魂的眼睛。她是大山里从石头缝里流出来的山泉,是泉水一般清亮甘纯净的姑娘。
她,会是他的女儿吗?
他不敢往下想了。
他打量那船舱,看得出她的日子过得很窘迫,虽然不至于冻馁,可绝不富裕。
他看了看自己挂在手腕上的那只不大的,鼓鼓的黑提包,拿了下来,放在桌上。
他默默地饮酒,一句话也不想说,那回忆虽说苦涩,可也馨香甘冽。
他喝了一杯又一杯。鹅很香,而且越嚼越香,很有后味儿,肉又细双肥嫩。
他不敢问什么,甚至不敢正视她的目光,别打破这薄薄的蛋壳儿吧,别流黄儿,就让它圆圆的吧,就让这过惯了的日子继续过下去吧。他什么事都干过,好事坏事都有他的份儿,而且记坏不记好,记仇不记恩的人多,不知哪天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去坐了牢也说不定呢。而且就在他离船的那天,他的住处被秘密地搜查了。
一瓶白酒居然被他喝得见了底儿,那酒绵绵的,味道很醇正,还不上头,他才不怕呢。鹅只吃了少半只,已经饱了。
那女人端了一盆热水,让他洗了脸,擦擦嘴,泡了一杯酽酽的红茶。
酒在肚里一阵阵地翻涌,不行,他该走了,再呆一会儿,他怕控制不住自己。
他把手提包放在桌上,颤颤巍巍地说:“鹅可真香,钱在这里面,你拿去吧,不用找零。”
说罢,他站起身来,向舱外走去。
那女人拉开提包拉练,那包里鼓鼓的装满了钱,都是百元大票。
“先生,您……弄错了吧?”她脸色苍白地追了出来,手里提着提包,“您,喝多了吧?”
“喝多了?”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在注意他脸上的那
条伤疤,“再来一瓶也没事儿。没错,包里装的是伍万元,拿去吧。”
他眼里露出得的柔和的光来,说罢,大步地上了岸。
女人从后舱走了过来,他听见她问:“妈,怎么回事?”
她呆呆地愣在那里.
他大步地走了。
停了一会凡,她大概是才醒悟过来,他听见她喊:“等等,先生:”
他疾步如飞,拐进一条巷子,上了一家茶楼,坐在一张临床的座位上。
他看见那女孩造了过来,大声地喊。那喊声里带着哭声:“爹一一爹一一”
他靠在椅背上,全身像散了架,凡滴热泪不由自王地滚出了眼眶。几十年了,他这个硬汉从来落过一滴泪,他认定他是没有泪腺的人,可今天。却落了泪,那是因为他听到了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喊他“爹!”
唉!人世上真有他的孽种。
第二天,他骑’他的“雅马哈”,飞也似的回了温州。
不知怎么地,老水鬼总觉得鲨鱼要出事儿,出大事儿,他有点心慌,他不愿意自己的弟兄们哪一个进局子,哪怕是跟塌老水鬼过不去的。鲨鱼这小子,啥事都于得出呢’。
谁也比不上怪味鸡快活。
星期日,他带了辛丽美去海滨浴场游泳,再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了。
可辛丽美一走出更衣室,怪味鸡就傻了眼。
她穿上了比基尼游泳衣。
都是套两件装,上身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乳罩,下身是条窄得不能再窄的三角裤头。乳罩小得仅仅能护住乳房上小小的乳头。连她那硕大的饱满的乳房和乳沟都露在外面。而裤头呢,裆短得只能吊在胯下,那立裆顶多只有三雨,勉强护住阴部。
真是三点装。
她的背部是几乎全裸的,仅有几根带子。这也许正是比基尼泳装的特点。这是一种极限服装,最后的极限服装。
连她的屁股都是极其完整,暴露无遗毫无遮盖的,怪味鸡不当得多看了几眼,她的屁股是十分美丽的,既圆润又极富性感。
他既慌张又失悔。
这套漂亮而又风骚的泳装还是他买给她的,可他并没有让她穿上去抛头露面。他是买了给她当内衣穿的,或许有一天,可以在家里穿着供他欣赏,可她竟穿了出来游泳。
这里不是夏威夷。
辛丽美满不在乎,她摇摇头,让那一头男孩似的短发帮飞上去,她格格地笑着从沙滩上向海边跑去。
她一露面,果然引起一场轰动,凡看到她的人,不但目不转睛地跟着她走,一个个挤眉弄眼,还有小伙子们在打呼哨。
她漂亮,她的皮肤在阳光下白得耀眼,亮得叫人目眩,光洁得像缎子一样,垒身的线条又那么流畅,那么饱满,那么性感。
有人喊:“嗨,炸弹!”
女人们都歪眼瞟她,叽叽喳喳的。
她像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怪味鸡有点儿吃不消了。他受不了,她只是供他欣赏的,众目睽睽之下,那怎么行。
他冲上去,拿起一条浴巾,包在她的身上。
一群小伙子不但大声地叫好,尖声怪气地打呼哨,还笑骂着什么。
他想把她带到人少的地方去,躲开那么多男人女人们的目光,可她偏不。
她说:“那边水深,我怕。”还偏朝人多的地方走。
值想抓住她,她却尖叫着躲开了,她笑着喊叫:“怪味鸡,来,你追我。”她一阵风似的在沙滩上跑了。
他拔腿就追。
她腿虽然短,振幅小,可频率高,抢得飞快。那浴巾她不披,偏提在手上,飞跑,还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