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夜晚。
  鲨鱼站在渡口边的大树下,在等白燕。他一定要见到她。
  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千方百计,历尽磨难才得到的东西,刚一转眼就落到狗嘴里了。
  他要见到她,要她好跟她谈谈。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些金色的日子,莫非她能忘掉?
  在雁荡山,他俩住在夫妻峰下,那雁荡山之夜,美得让人忘记了尘世的存在。
  太阳落下去了,新月如钩,繁星满天。雁荡山失去了立体的形态,只剩下剪影般的轮廊。
  美哟!
  天柱峰腰的寺庙,传出悠扬的钟声和诵经声,和尚们在做佛事。
  山涧里,草木葱郁,流水如瀑。
  白燕偏要涉水而过。
  他俩小心冀冀地踏着溪水里的列石,手牵着手,越过小溪。
  溪边有亭。
  白燕一看,欢喜得什么似的,好幽雅的小亭。
  “咱们到亭子里去坐坐?”
  亭子依山傍水,几乎凿在岩坡上的,被一片竹林包得严严实实。这里真是情侣们幽会的好所在。
  白燕牵了鲨鱼,走进亭子。
  才进亭子,两人便吃了一惊,亭子里有人!黑乎乎的亭子里,慌慌张张地站起一对情侣。
  他俩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对情侣匆匆逃了。
  白燕扑进鲨鱼怀里,心跳得咚咚的。
  鲨鱼抬起头来,对白燕说,你朝那边看。
  远处,夫妻峰像一尊巨大的塑像,矗立在天边。那是两个山头,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将两座山雕琢得如此惊人的维妙维肖。
  左边的山头比右边的山头恰恰高出一头,那高,出的部分又极像一个伟岸的男子,穿一袭花衫,围一条围巾,笔挺的站着。右边的山头像一个妩媚的少女,紧紧地依着她的丈夫,将自己的头幸福地贴在他的胸前,两只玉臂搂在他的腰间。
  他俩都陶醉了。
  白燕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又投到了他的怀里。鲨鱼冲动起来,手忙脚乱地要解开她的衣裙。
  白燕“嗯”了一声,抓住他的手,自己来解。
  他终于打开了这本禁书,打开了这卷神秘的档案卷宗。他想起了在“威尼斯酒店”的那荒唐的,稀里糊涂的一夜,他碰也没碰着她。
  她一直像一只惊慌的兔子。
  裙子滑落在脚下,他几乎是惊心动魄地欣赏了这目不暇接的玉体。她几许羞涩,又几许得意,几许欣喜,又几许胆怯。
  他欣赏着她的玉颈,她的酥胸,那颤颤的乳房,浅浅的乳沟,柔软的小腹,神秘的角落……
  他把头深深地埋在她胸前,嗅着她身上那如兰似麝的香味。他跪在她脚下,深深地嗅。他冲动起来,抱紧她,吻她,深情地吻。
  她闭上了眼睛。
  他开始脱他自己的衣服。
  她慌了:“不!”
  他坚决地说:“我要。”
  她推开他,护住自己,更坚决地说:“不!”
  他在黑暗中看她,他明白她是认真的,于是他气馁了。
  “对不起!”她说,“别生气。”
  他默然地看着她理好衣服。
  峡谷里吹来一股寒冷的风,她打了个哆嗦,说:“我们回去吧。”
  她牵了他的手,涉过小溪,朝回走,朝着夫妻峰走。近看,那峰又变了样子。
  他问她:“你看这峰近看像什么?”
  她看了看,笑笑,说:
  “你说像什么?”
  “你说。”他偏要她说。
  “我就不说。”
  “那我说。”他在她耳边说,“像你的乳房,左边一个,右边一个。”
  “你坏。”
  她忍不住地抬头看,确实很像,非常像,还肉乎乎的,又饱满,又柔软,巍巍颤颤地高耸着。
  夜里,他俩睡在一张床上,她很认真地说:
  “你睡那头。
  “不!”鲨鱼说,“我怕你放屁。”
  “那好。”她说,“你睡地板。”
  “不。”
  “你不睡,我睡地板。”
  “咱俩不是度蜜月吗?”
  “谁跟你渡蜜月。”美不死你?”
  两人睡了。鲨鱼不甘心地躺在铺着红地毯的地板上。白燕睡不着,听那夜风吹得竹林沙沙地响。这时候,鲨鱼忽然又感觉到,这个近在咫尺的女人,离得那么远。
  他忽然又想起雁荡山的山头:“对面能说话,想见走半天。”
  他又想,这才是好女人呢。
  天刚亮他醒来了。窗外,到处是鸟语婉转。
  雁荡山的早晨。
  他这才醒悟过来,她是本着的,她是在等待他,他大喜若狂。
  他撩起她的衣服,将她的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胸前,吻遍她的全身,将无数个热吻落在那玉体之上。
  他飞快地脱支了他的衣服。
  他替她脱衣。
  “别那么狂,我自己来。”他想问她,是第一次吗?又没敢问。“别急。”她说。
  许久,两个人都没了声息,疲惫不堪地躺着。
  “满足了?”
  “你不快乐?”
  “你以为,女人也跟男人一样?”
  “男人是一种胜利,一种占有,可女人,常常是一种牺牲,一种失败。”
  他很难过。
  “你真这样想?”
  “有一点。”也许是在安慰他。
  “对不起。”他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明白她这句对不起是什么含意。
  他心头掠过一丝悲伤。
  他不能完全拥有她。
  “别胡思乱想,很愿意,鲨鱼。”他又快乐了。
  “我跟你,两清了,谁也不欠谁。”他心头曾闪出过他对坤沙说过的那句话。
  那今生今世永远都忘不了,那让他痴迷,让他疯狂的雁荡山之夜。
  风浪平息之后,她问他:“这山为什么叫雁荡山?我们为什么要来雁荡山?莫非这雁荡山注定是我们放荡的地方?”她哭了。他疲惫地点了支烟,深深地吸。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去安慰她。他听说过,女人第一次与男人做爱,都会这样的。会痛恨甚至撕打她所爱的男人的。
  他希望她打他,拧他,咬他。
  可她没有。
  她那样疲惫,一动也不想动。
  山谷里的风,好凉快,好爽气。
  他能忘掉这些吗?不能,今生今世都不会。
  渡口上,渡轮在一趟趟地迎送往来的车辆,行人。
  他终于看见了她,他又看见了她那熟悉的身影。
  在她的身边,他又看见了胡世忠,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装,很潇酒的。
  他从树后闪出,站在路中,迎接他俩。
  他俩仍然那样亲昵地走着,谈笑风生,快要走近他了。
  “白燕!”他喊了一声。
  她先看见了他,脸色熬白,睁大了一双惊诧的眼睛,胡世忠也愣住了。
  他像一堵墙,横在他俩面前。
  鲨鱼咬牙切齿地对胡世忠说:“胡世忠,你总该知道,你我总有见面的一天?你可真够哥们儿!你可知道我是鲨鱼”你抢走我的女朋友,真是识人识面不识心!今天我要扒开你的胸膛,看看你那里头长的是人心,还是狼心狗肺!”
  胡世忠面红耳赤地说:“鲨鱼,你……”
  白燕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她也恼了:“鲨鱼,不关他的事。我明告诉你,是我看上他的,有话,你冲我说!”
  鲨鱼登时窝了火,他完全没想到白燕会挺身而出,护住胡世忠,他说;“那好,今天我就是来找你的,想不到在这儿遇上了他。好,咱们谈谈。”
  他又转过脸,对胡世忠说:“朋友,识相点儿,我有话跟她说,你走吧,最好别再碰见我。”
  “别走!”白燕对准备走开的胡世忠说。她转过身来冷冰冰地对鲨鱼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需要避人的,有话你就说吧。我劝你,还是快刀斩乱麻吧,长痛不如短痛。我们三个人,当面锣,对面鼓,敲完了最好。”
  鲨鱼原本是想找白燕叙旧的,可想不到碰到的竟是这样一个尬尴的局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白燕悲伤地说:“鲨鱼,你为什么不说话?没话说了吧?我们之间,谁也不欠谁的,的确已经没什么可以再说的了。过去的,都过去了。”说到这儿,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眼里有泪,“就像这瓯江的水,流到海里去了,再也不会流回来。就是涨潮,倒灌回来的也是海水,不再是河水了。你对我,我对你,都不合适。我想,明白人,这一句话,也就够了。”
  “白燕——”
  “让我把话说完。”白燕不让他插嘴,“至于世忠,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这就是现实,一切都再明白不过。哥,让我再叫你一声哥吧,如果你能够冷静地面对这一切,痛苦地接受这个事实,也许你还是我的哥哥。如果你不冷静,非要去争夺那本来就不可能属于你的东西,不顾一切地寻衅闹事,我们就会变成恩断义绝的仇人。
  “白燕!”鲨鱼痛苦地说,“你能不能对我说一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行吗?白燕,我求你了。”
  “干嘛要问这些?干嘛要跟自己过不去?干嘛非要我在你肚皮上开一切?倒是我该求你,鲨鱼,咬咬牙,拜拜吧。”白燕悲伤地说,“我早就对你说过,别爱我,千万别爱上我,我会让你痛苦的!还记得我曾那样严厉地对你叫喊,我不会爱你,不会:绝对不会!世上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爱你!”
  他想起来了,她的确说过,的确说过!这话,说得如此绝情。他一下子气馁了。
  “我想——”她接着说,“也许你还记得,还是那天,我对你说:我现在就告诉你,免得你对我心存幻想,免得你上当受骗。当时,你非要逼着我解释这一切。我被你逼得无法可想,我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了。还记得我是怎样答复你的吗?”
  “记得。”他疲惫的回答。
  “我清楚地告诉你:我是个下践的女人,是个吸毒、卖淫、无恶不作、患着爱滋病的女人……”她是这样说的。“我现在再次重复这些话,是要你再咀嚼咀嚼这些话,这是镇痛的杜冷丁、吗啡、海洛因!忘了我吧,鲨鱼。”
  他几乎瘫了,他那雄狮般的想要决斗的愤怒和疯狂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他只想哭,想好好地哭一场。
  “哥,你是个好人,一身侠肝义胆的好人。像你这样的好人,应该有一个比我更好的姑娘去爱你,去配你。是我不配,我不配!”说着,她落下泪来,哭了。
  “哥,你别恨世忠,他是个好人,他是个正人君子,是你的好弟兄!不是他夺走了你的女友,而是我爱上了他。”
  鲨鱼吃惊地望着白燕,他不认识她了,她也会爱上一个男人?
  她转过脸去,看着站在灯柱旁的胡世忠,真切地说:“是我主动委身于他的,他不是你我之间的第三者。你应当清楚,我从来没有跟你谈论过婚嫁,我们之间并没有婚姻契约,哪怕只是口头上的。对吗?”
  他无言以对。
  “是你把他介绍给我的,他是一直在忠实地履行着你对他的委托,保持着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是我爱上了他,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他,他是个好丈夫。你非要我说下去吗?这会使你痛苦的。”
  “告诉我,白燕,否则我死不瞑目!”鲨鱼喊。
  “好吧,我说。你是个好,可好人未必就是好丈夫。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许多可怕的东西,我在责备你了,你不怪我吧?”
  他点点头。
  “你粗暴、蛮横、莽撞,自私、嫉妒,没有事业心,没有知识,没有细腻的感情。而且身上常常带有使我恐怖的暴力倾向,这就决定了我不可能选择你做我的丈夫。可我一接触他,就感到他绝不是你,他是一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他富有正义感,人知道怎样尊重人、体贴人,他爱高等教育,而且非常有才华。我爱上他了,他能给我安全感。他是我躲避风雨、寻找安全的港湾。一个妻子为什么要寻找丈夫?为的不就是这个吗?所以我选择了他。开始,他像我当年拒绝你一样拒绝我,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我们相爱得很难很难。现在不是他横在你我中间,而是你横在我俩中间。鲨鱼,你放我一把吧,我求你!”
  沿江而下的风徐徐地吹着,送来了一天阴云,阴云吞噬了新月。天上,飘起了雾样的细雨。
  白燕哭了。
  “你走吧。”鲨鱼悲伤地说,“让我好好想想。”
  胡世忠挽了白燕,走了。
  鲨鱼猛一用力,折断了路边树上的一根枯枝,他折得太猛,树枝的断权刺进了他的掌心,血滴滴嗒嗒地流了下来。
  老水鬼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掌。鲨鱼愣了一下,他讨厌在这个时候碰到熟人,他不理他,自顾自地走了。
  老水鬼追了上去,伸手搂住他说:“鲨鱼,走,咱们喝两杯去。到风月楼,我认识那女老板,烧一手好‘生猛海鲜’怎么样?我请客!”
  这话说到了鲨鱼心上,他没拒绝他,随他去了。
  老水鬼劝不醒他,怎么劝也劝不醒。
  其实,这个时候,老水鬼是最好的说客。在对待女人这件事上,老水鬼是最清醒又最不冷静的人。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丈夫何愁无妻?可鲨鱼偏要一棵树上吊死。老水鬼劝他,她又不是你老婆,不曾拥有又何言失去?他却偏说,我这辈子,不会再爱别的女人了。爱过、拥有过白燕这样的女人的男人,这辈子,眼里不会再有值得一爱的女人了。老鬼水说,我的黑牡丹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女人,我不是也放弃了吗?
  鲨鱼说,那是因为她不是白燕。再说你又晚了一步。
  说得老水鬼真想揍他,揍他也揍不醒。
  唯有叹息了。
  俩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闷酒,不一会儿,鲨鱼便酩酊大醉了。
  出了“风月楼”,老水鬼搀着他在街上拦出租,拦了三十分钟,至少拦了十辆车,—辆也没拦住。
  出租车最怕这号醉酒人,不给钱还揍人,弄汪好给你吐一车,晦气。
  老水鬼没法了,背了他回去,累得贫了气。
  这王八蛋!
  胡世忠心里很难过,他的确感到愧对鲨鱼,却又感到无可奈何。他很想对鲨鱼表示自己的负疚,却又对鲨鱼对他的愤怒感到茫然。
  白燕的心里也在流泪。可她明白,她无论如何都要快刀斩乱麻,从这块沼泽地里拔出脚来,否则,对他们三个人都是痛苦而危险的。
  胡世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原先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后来,他辞了职,做了自由人。他做文化经纪人,为港台的书商与内地的作家牵线,收取佣金;为内地的书商找畅销书稿和畅销书作家,为畅销书作家寻找合作的书商和出版社;他又作畅销书的总策划人;为电视剧寻找投资人、剧组和制片权,他又充当制片人。
  他不仅涉足文化界,还介入经济界,为政府部门寻找投资,为外商寻找投资项目。
  从这当中,他发一笔不大不小的财。他不仅在温州有家,还在深圳和珠海有了别墅。他的妻子在五年前去了日本,第二年,有个律师来找他,代理他的妻子来办理离婚手续。
  那是一次完全不带感情色彩的离婚,他非常冷静。
  他觉得,他一生中最值得庆幸的两件事,他一生中最辉煌的两件事,一是辞职,二是离婚,尽管,他辞去的是一份许多人羡慕的工作,与他离婚的妻子是个年轻貌美而且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
  可他明白,如果他不辞职,他现在每月只有三五十美金的月薪,而且还会住在出版社那套只有十六平方米的简易家属楼里,贫穷潦倒一生。如果他不离婚,他至今还得忍受那个暴戾凶恶,时时对他施虐,心地狭窄,嫉妒成性的女人无穷无尽的折磨。
  虽然,他辞职后那样失落,离婚后那样绝望。
  但他挺过来了。
  他如鱼得水。
  现在,他回首往事,深感离婚和辞职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两座里程碑。
  是鲨鱼把白燕介绍给他的。
  初识白燕,她躺在医院,他既为她的美貌所倾倒,又深深地为她的处境而揪心。
  他严厉地约束着自己,她是鲨鱼的未婚妻,是自己的大嫂。
  他每天给她送去一束红玫瑰,常常和她谈大海,谈鲨鱼,带着一种神圣的向往和尊敬。
  白燕也不明白她是怎么会喜欢上这个书卷气十足的青年人的。他完全是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的样子,他很博学,什么都懂,心地既宽厚又善良。
  可他并不软弱,他懂得如何用法律手段保护自己。
  她厌倦了唱歌,那个职业太脏,招苍蝇;也不想再去开车,太苦。她希望找一个安定的工作。
  胡世忠带她去了一家外资企业;一家著名的药业集团,经过考核,她做了高级职员,月薪5500元,是白领丽人了。
  她对他所怀的情感不只是感激。
  他压根儿跟鲨鱼不是一路人。
  她确实喜欢他,从她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成其是他那一笑,显得那样坦城,那样纯真。她甚至常常感到奇怪,居然有女人能割舍这样的男人?
  他有自己的汽车,是一辆非常气派的日本黑色“凌志”。
  他常开了车和她一起去兜风,她很喜欢那车,这可不是她以前开的那辆“波罗乃兹”。
  她到他家坦克去过,布置得非常幽雅、温馨,屋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顶天立地的书架和那上万册的藏书。她太羡慕太羡慕了。可他说,这些都已过时,他准备将这些书中的绝大部分捐赠给图书馆。他的个人电脑早已接通了全世界47个国家的信息高速公路。
  在这里学会了电脑。
  他从五笔字形教起,她天天在那里学,她这才懂得,电脑里几乎拥有整个世界!
  他可以以最快的速度知道发生在世界各地的事情,他不但有越洋电话可以与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在几秒钟内接通,还可以通过电脑在同样短的时间内调到各种电子邮件。
  如果说,男人是由于爱而崇拜女人,女人则是由于崇拜而爱一个男人。
  她觉得,与他独处是那样快乐。
  她永远无需对他戒备,因为他对她那样温顺,那样腼腆,总是那样彬彬有礼,总是那样怕伤害对方。
  他从来没有对她有过什么暗喻,什么试探,更不用说什么表示。他们似乎都觉得,连想一想都是罪过。
  她常常感到懊悔,她为什么不早点儿碰到他?真是相见恨晚。
  她发觉,她爱上他了,她常常扪心自问:我是爱上他了吗?
  她常常拿他与鲨鱼对比,自觉不自觉地在进行对比。
  对比之后,她感到非常吃惊,在鲨鱼与坤沙之间,竟有许多相同之处。他们对她,都怀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鲨鱼身上的那股匪气,也让她感到恐怖。
  她决心向鲨鱼摊牌。
  如果鲨鱼真的是一个正人君子,是弄虚作假光明磊落、心胸坦荡的男人,他应该尊重她的选择,她并没有卖给谁。
  如果,鲨鱼与她反目成仇,那也好,证明他确实是与坤沙并无本质的区别。
  其实,他与胡世忠之间,还没有谈论婚嫁。
  他们两个人当中,有一座难以逾越的障碍:鲨鱼。
  胡世忠心里既感到羞辱又感到愤怒。一如果鲨鱼今天对他以礼相待,也许他会走开,让鲨鱼和白燕好好谈谈,让白燕在毫无心理压力情况下,做出冷静而理智的选择。
  可他为什么这样蛮不讲理?白燕并不是他的妻子,他完全有资格跟他平等地竞争!
  如果说,那么多人都在苦闷、烦恼、不幸中挣扎,那么怪味鸡却在痛饮着幸福的满杯。
  星期六的晚上,他照例带着“心里美”去“维也纳”咖啡厅跳舞,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们沿着望江路慢慢地走着。
  临分手的时候,“心里美”问怪味鸡:“明天还见面吗?”
  “当然!”怪味鸡大声地嚷。
  他看看天,月不甚明,一钩细牙儿,是下弦月,星星却多得很,又亮。明天准是好天气。
  一看天,怪味鸡忽然来了劲儿:“你坐过飞机吗?”
  “没有。”
  “心里美”高兴地鼓起掌来:“哎哟,我的妈呀,是真的飞机吗?”
  “真的,绝对真的!”
  “能上天吗?”她不相信地睁大眼睛,“你别是骗我,让我去看那不会飞的飞机。”
  “嗨,姑奶奶。”他说,“我吃了豹子胆,敢骗你?我保证,保证让你像只小母鸡一样地飞到天上去!”“呸!”她啐了怪味鸡一口,“我保证,保证让你像只拔光了毛的开膛鸡一样,掉到汤锅里去!”说罢,她扬声大笑。
  “我说的是真的!”
  “真的?”
  “真正的飞机,还要飞上去。”
  “什么飞机”波音7017”三叉机?还是安一27”
  “嗨,那样的民航机,没劲儿!那么大的飞机,平稳得很,跟坐电梯一样,坐那个不跟坐高些缆车一样,淡不唧唧,没味儿!”
  “那坐什么飞机?”她奇怪地问。
  “滑翔机。”
  “哎哟,我的妈呀!你倒把我吓出心脏病来了,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有我,你怕什么””怪味鸡拍拍胸脯。
  “有你怎么就不怕?”
  “我当过飞行员。”
  “那你怎么又不干了?”
  “身体不适应。”
  “怎么不适应?”
  “飞行员的饮食太好。我,我胖得太快。”
  “心里美”开怀大笑,笑出了眼泪来:“还说我胖呢,怪味鸡!”
  “哎,别笑。”他认真地说,“你知道滑翔机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他老老实实地说。
  “你放过风筝吗?”
  “小时候放过。”
  “跟放风筝一模一样。你知道滑翔机是用什么做的”
  “该不是用纸糊的吧?”
  “不是,是用木头做的。”
  “我的妈呀,木头做的!还坐人!我可一百多斤呢。”
  “放心,你住的房,不是木头柱子,木头梁?你睡的床,不是木头的”也没见塌了架,压了你。”
  “可这是飞机!”
  “飞机又怎么样?飞机越轻越安全,反正不能摔下来,要真摔了,钢的也受不了,越重越摔的惨。滑翔机是这样起飞的:前边有个牵引机,就和卷扬机关差不多,滑翔机上牵着一条绳子,卷扬机一卷,滑翔机机头一翘,就上天了,跟放风筝一个样儿。上劐天上,缀子上的钩子会自动脱开,飞机就解放了,在空中凭借气流的力量,在天上飘呀,飘呀,想怎么飘就怎么飘,想飘到哪儿就飘到哪儿。”
  “哎哟,我的妈呀,那可真够刺激的。”心里美”兴奋地说。
  “你怕不怕。”怪味鸡问。
  “你怕不怕?”她反问。
  “我不怕。我在机场还当过六个月的飞行教练呢。”
  “你不怕,我也不怕。我从小就胆大。”
  “好,到时候别吓得尿裤!”他在她的耳边热呼呼地说。
  “啪!”他的脸立刻挨了一记清脆的耳光。
  打得他挺美的,打得虽然挺响,却不重,像拍苍蝇,他立刻把那半边脸又送过来,指指;“喏,再来一个!”
  “啪!”
  这下打得重了,她“噗哧!”一声笑了:“要不要,嗯?再来一个?”
  “哎哟,饶命饶命。”他后着脸,“都不嫌手疼,牙都打出血来了。”
  “真的?”她吃了一惊。
  “不信,你看”他张开嘴给她看。
  月光下,黑乎乎的,她凑近了看。
  他趁机把脸贴了上去,“吧唧”亲了一口:“你坏坏坏……”
  他又想抱她。
  她尖叫一声,跑了。第二天,果然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秋高气爽。
  枫叶红了,菊花黄了。
  机场的草坪上,星星点点不知名的野花儿连成一片,送来一阵阵芬香。
  怪味鸡还着“心里美”站在机场的草坪上。
  一架漂亮的滑翔机停放在跑道上。
  “瞧,就是那架滑翔机,双翅膀的。我们飞一次,你怕不怕?”
  “心里美”没有马上回答,她走到那架滑翔机身边,用手抚摸那光滑、坚硬的木制机身。上面有两个座位,一前一后,她一想到要坐在这上面飞到云彩上面,已经有些心惊胆颤了,这可不是儿童公园的缆车“能飞多高?”“一千公尺,一千五百公尺也行。”“我的妈呀,一千公尺,那么高,掉下来,会摔成肉饼子的。”“怕了?”“不怕。”她硬着头皮说,嘴唇都有点哆嗦了。“上去吧!”他笑着说。“算了,别冒这个险,求求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不好玩。”她真是在求他了。“你不是喜欢刺激吗”还有比这更刺激的吗?”他嘲笑她。
  “你闪开,我上一次。你瞧瞧,有意思着呐!”
  “不,你也不能上。谁也别摔死,都好好活着。”“傻瓜,我命大。”她抬头看他,他自信地微笑着。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她第一次发现,她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并不丑陋。他面孔白皙而方正,眼睛有些眯缝,闪动着诡诈的光芒,像总是在嘲弄人,鼻子很端正,两片薄薄的嘴唇,一笑就往上翘,很迷人的,显得他心地坦白而纯正。她第一次觉得他可爱了,使她动心了。要不是在这没遮没拦的机场上,她会忍不住她去亲吻他的。
  她站在远远的草坪上。穿着一体白色的紧身尼龙衫,一条白色的短裤,像个打网球的男孩。怪味鸡向指挥塔摇了摇手旗,登上了滑翔机。第二次发出信号。牵引机轰隆隆地晌了,一根长长的缆绳牵引着滑翔机在跑道跑。
  “心里美”双手揪住胸口,尖叫;“怪味鸡,小心点儿!”
  她快哭了。
  机头扬起来了,机轮离开了跑道。
  真是放风筝叱。
  她抬头望天,碧蓝如洗,自云朵朵,飞行的好天气。
  飞机越飞越高,一个盘旋,到了头顶,飞机飞平了,那根缆绳从空中掉下来了。
  她用手搭成凉棚,朝天上看。
  天那么蓝,蓝得像大海,机身上亮光光的,他坐在驾驶舱里,手握着操纵杆,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很轻松,一点也不紧张,风吹着他的头发和衣服,他正在往下看;显然看到了她。他向她招手、微笑。她知道他是怎样笑的,眼睛一挤,嘴角一翘。他再次向她招手,嘴里还不知在喊什么。
  看他那神气,一定很美,美死他!
  她撇撇嘴。
  她这会儿才觉得值是个男子汉了,真正的男子汉呢。以前,怪味鸡在她的眼里只不过是个调皮捣蛋的大孩子罢了,只能陪她跳跳舞,溜溜弯儿,划划船,做丈夫,他差远了。女人对男人的爱至少有一半是崇拜,男子汉大丈夫,得顶天立地呢。他,酸不溜溜的怪味鸡,配吗?
  这会儿,她几乎是惊奇地、呆呆地望着天上的那个人,惊骇地想:他,还真看不出,了不起呢!
  滑翔机在天上多转了两圈儿,怪味鸡心里痛快,天上气流又好,三级风,能见度高,他敢成心想在“心里美”面前露两手。转悠够了,他这才看准跑道,轻轻地降落。
  机在跑道上滑行了一段,他刹了车,机身颠了,停住了。
  一辆摩托车拖着牵引绳跑了过来,把绳了重新挂好。
  “上来!”他命令她,那声音像将军那样威严,不可拒绝,不容思索。
  她身不由己地伸出手来,他一把拉了她上去,让她坐在他身后的位置上,替她所上安全带。
  他拿起信号旗。
  “等等!”她叫了一声,声音在发颤。
  他笑着看她。
  “让我下去,我不飞了。”她几乎哭着说,“我怕!”
  “真要下?”
  她又不响了。她闭上眼睛,那长长的睫毛乱抖,像那惊慌的鸟儿翅膀。
  “不,飞吧。”她终于说,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豁出去了,死就死吧,反正有你陪着!”怪味鸡哈哈大笑:“放心吧,一根毫毛也少不了你的。”“你差窍!”她回了一句嘴,“你的命不值钱!”“哟嗬,你去打听打听,你一斤才两毛钱,我一斤十块钱呢。食商店,今日牌价!不信,县解放路副食店去看!”
  他说,他兴高采烈地摇摇手旗,还响亮地喊了一声什么,然后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滑翔机颤动了一下,启动了。
  “妈呀!”她尖叫一声,哭了。
  “爹呀!”他怪叫一声,笑了。
  滑翔机在跑道上另速,风在耳边呼呼地响,围墙、信号塔……飞快地向后退去。机身渐渐地离开了地面。
  怪味鸡嘲弄地问:“小姐吓尿裤了吧?”
  “尿裤了!”她大声地哭起来。
  他吃了一惊,忙回过头来,她的裤子还真的湿了一片,还正在裤裆处。她面无人色,浑身乱颤。
  他不敢笑了,伸过手去,抓住她的手,轻轻地攥着,那手像一片在风中索索发抖的树叶。他对她喊着:“别怕,没事儿,你睁开眼睛横下一条心,就不怕了!”
  滑翔机离开了地面,扬着头向空中升起,越飞越高。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他快活地大声欢呼,他想借此减轻“心里美”的恐惧感和心里重压,“睁开眼睛,睁开眼睛!”
  她睁开了眼睛。滑翔机正在穿过一团白云,雾气迎面向她袭来,才一眨眼,滑翔机飞出了云团,到处是蓝湛湛的天,她低头看脚下,不看则已,一看,使她惊喜不已,那么美丽!
  那绿绒绒的地毡一般的草坪,白色的、灰色的、红色的楼房,玉带一般弯弯曲曲的道路和闪闪发光的河流,明镜一般的湖泊、水塘……这一切都在她的脚下。温州湾就在她的面前,那是江心屿,它号称全国四大名屿之一,它像是停泊在瓯江里的一艘巨型游舫。江里,一排排地泊蓿大型的舰艇、小火轮,还有密密麻麻的渔船、舳板,星星点点到处可以看到正在作业的渔船。
  白色的房舍,一丛丛的竹林,汪汪的水田,一条条的田梗,色彩那样美丽,构图那样高雅。
  她从来没有发现过世界如此迷人,温州如此秀美。
  “呵!呵!”她兴奋地大叫了。
  “呵呵——”怪味鸡也高兴了,放开喉咙大声喊叫。
  一群大雁几乎就从他们身边飞过,差一点儿要撞到机身上来了,群雁惊讶地望着这只巨大的怪鸟,它冲乱了它们的编队。
  她太兴奋了,她真想拥抱他,可惜不能够,皮带捆着她。
  “美不美?”他大声地喊,“七仙女!天上好还是人间好?”
  “美,都美,董郎!”她大声地喊,“再转一圈,行吗?”
  风呼呼地乔,声音都乔跑了,非得扯着嗓子喊。
  “裤子让风吹干了,再降落,对吧?”他大声笑她。
  她的手直痒痒,真想给他两个耳光,可惜不能够。
  滑翔机到底多转了两圈,她觉得她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心旷神怡过。
  终于降落了,大地像是忽然变成了直立的墙壁,滑翔机迎面向它扑去。她惊叫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冷汗直往下掉,心怦怦地跳。
  轮子擦上了跑道的地面,滑翔机的速度减慢下来,最后,机身颤了一下,停了下来,一点不差地停在起飞点上。
  她几乎是瘫在座位上。
  怪味鸡全她解开皮带,把她从机舱里抱了出来。
  她看见那看起来缆绳的摩托车又来了,就远近地逃到另一没有人的草坪上去了。
  那驾摩托车的学员问:“怎么样,吓坏了吧?”
  怪味鸡说:“不错,胆子够大的!”
  他追过去,她躺在草坪上,睡成一个“大”字,在晒太阳。
  他也躺在她身边,一阵大笑,笑得直掉眼泪,笑得透不过气儿,后着肚子打嗝儿。
  她忽然恼了,翻身骑在他的背上,死命地打他的屁股,雨点儿般地擂下去,直到她气喘吁吁,一头的汗,再没力气打了,这才住了手。“打呀,打呀”。怪味鸡颠颠屁股,美滋滋地叫,似乎还没挨够,不过瘾。
  “打呀,再打两下嘛。”
  她实在不想打了,那橡皮屁股像是打不疼似的,可看着他那赖样儿又不忿儿,便脱下皮鞋,才举起来要打,怪味鸡尖叫一声:
  “妈呀,不敢!”翻身起来,拔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