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他们过得最快活的一天,像是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快活过。
  临分手的时候,她把手围在他的脖子上,甜甜地,真心实意地吻了他。
  一瞬间,怪味鸡觉得,他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我们结婚吧。他真心实意地说。她看他的眼睛,这双男人的眼睛明净如水,在恳求她,那话是从心底里涌出来的,是石头缝里冒出来的山泉,没有一点污染,清冽而甘美。她感动得想哭。她忽然哭了,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说:“别对我说这样的轻薄话,我谁也不嫁,谁也不嫁……”
  说完,她哭着跑了。
  她怎么了。
  怪味鸡愣愣地站在那里。
  又是一个血色黄昏。
  鲨鱼仍在渡口来等白燕。
  他咽不下这口气,他要白燕对他说个明白,他要向胡世忠讨个说法。他要夺回他的白燕,他不信,那个曾经委身于他的白燕,真的会过样无情无义地弃他而去?就冲着他的这根断指,他也要跟他讲,胡世忠。
  白燕,如果不是我,你现在不还惶惶如丧家之石?你能逃得出坤沙的手心?可我历尽风险,出生出死,却便宜了胡世忠。
  他真想杀了他。
  他真敢杀人。要不,怎么叫鲨鱼?他是一条虎鲨!噬人的虎鲨。
  晚上7点30分,他远远地看到,白燕免着胡世忠的臂膀,上了岸。
  夕阳如血,烧红了天际。
  他走出树荫,站在路口,两手抱着臂膀,横查他俩面前。
  胡世忠和白燕站住了。
  对方对峙了一两分钟。
  胡世忠打了一声口哨,路两边忽地围上来四五个小伙子。今天,他带了保镖。要打架?鲨龟狞笑了一声,他正巴不得呢。他立刻扫视了一下周围的地理环境,迅速地决定自己的对策。让他先动手。只要一交手;他会用最凶狠的打法,直取胡世忠。冤有头,有主,闪电般的猛击他的软肋和小腹,再用右手勾拳狠打他的下颏。
  打死他活该,他早该死了。
  胡世忠走到鲨鱼面前站定,虽说他比鲨鱼低十公分,体重了至少轻十分斤,可他却豪无俱色,豁出去的架势。
  他冷冷地打量鲨鱼。
  鲨鱼的眼里冒出火来,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手在打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不……让他先动动手。他习惯后发制人。
  胡世忠冷冷地说:“老兄,今天你是要文的,还是要武的?要武的,你先动手。兄弟我对不起你,今天我让你打,我绝不还手。要我这条命,你拿支兄弟我连眼都不眨一下。”
  他环顾了那帮壮汉说:
  “听着,我今天是来还债的,你们一个都别动手。打死了,抬回去就是。你打吧。”
  说着,他落了泪,单膝跪在鲨于面前。
  “世忠。”白燕哭叫一声,冲过去拉了他起来,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
  胡世忠却二把推开白燕。力量很大,将白燕推了一个踉跄。他对着白燕吼叫:“你让开,白燕,这是我们两个男人的事,跟你不相干。你让开,别碰我。”
  他重新走到鲨鱼面前,仍旧单膝跪下;“大哥,要打,要杀,你动手吧。”
  鲨鱼反而被强烈地震动了,他下不了手,他万万没想到会遇到这一幕。胡世忠的这一手甚至强烈地打动了他,他的确地了他。他向他悔罪,向他道歉,向他认错。居然用这种方式。
  白燕再次地冲了过去,从地上拖起胡世忠,对他喊:“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胡世忠站在那里默地流泪说:“鲨鱼,你说白燕是你的女朋友,可你并没有娶她为妻,而且她也并没有与你谈婚论嫁,并没有给你什么允诺。这些,咱们都不说了。这个女人,你爱她,我也爱她,你有这个权利,我也有这个权利。我们两个人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公平竞争,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鲨鱼顿时觉得自己焉了,他甚至感到胡世忠的确比他强大。
  胡世忠接着说:“今天,当着众位兄弟的面,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白燕她是个人,她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理性。她不是一件东西,我能拿了走,又有再送给谁的。你我今天都站在这儿,让白燕自己挑,她如果愿意跟你走,我决不说半个不字,我认载,我退出,她是你的了,你带了走,可他若是挑了我,我求您尊重她的权利,放手吧。
  他没有做声。他又能说什么?
  路灯发出幽幽的冷光,如血的夕阳,终于燃尽,终于熄灭。一钩变变新月,悬在天际。
  “白燕,你挑吧。”他那声音,像在恳求。
  白燕冷冷地看了一眼鲨鱼,向胡世忠走去。
  鲨鱼狠狠地捧掉手中的烟头,转身就走,他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谁狠狠地抽了他几个耳光。
  “等等!”白燕叫了一声,“鲨鱼,过去的事,忘了它吧。哥,天下那么多的好姑娘,谁不比我强。忘了我吧。放过我吧,求求你了,哥。”说着,她哭了。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怦然心动。
  一个身材魁悟的小伙子走到鲨鱼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看你也是一条汉子,堂堂一躯,凛凛仪表,大丈夫何愁无妻?成全人家吧,这不是求求的事。”
  鲨鱼拧身走了。
  眼里在冒火。
  心里在冒火。
  他要杀人。
  他的眼里,有一团红雾在飘,于是,世界只有两种颜色:红和黑的。红的是火,黑的是灰烬。
  现在,他不再去幼儿园接小船了。每天晚上六点半,小纹阿姨准时地把孩子送回来。
  他每天把菜洗得于干净净,一样一样地切好,把味调料一样样放好,整整齐齐地摆在案板上。她一进门就会拿起蓝底白花的小围裙围在腰上,开始做饭。
  录音里样,放着成方圆的《一样的月光》。
  完全像是一家人了。
  她喜欢听他讲话,他有那么多的海外奇闻,他去过许多国家,到过许多港口,从北欧到北美,从黄金海岸到好望角,从巴拿马到苏黎世。他还有那么多关于海的故事,从鲨鱼到虎头鲸;从剑鱼到海豹……还有那么多惊心动魂的奇遇,讲得使她入了迷。
  小纹回到家里,午夜难眠,她常暗问自己:怎么会爱上了这个中年男子?
  他到底不年轻了,不是血气方刚,英俊潇洒的小伙蓄,可他有他的气质他有他的风度。他浑厚,坚实?沉稳,像是任凭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能使他惊慌失措,他对世界,对人生都有一套成熟的看法,那看法有时怪诞得使她吃惊。
  从她知道小船的父母离异了的时候起,她就特别疼爱小船,她不但用怜悯的目光看孩子,也用同样的目光睦孩子的父亲。
  从她不自觉地踏进这个家庭,到她暗问自己是否加入这个家庭,她吃惊自己似乎没有多少踌躇。
  她是个心肠特别软,又最怕难为情的姑娘。
  大副对她说:“今天晚上,咱们带孩子去看场电影吧。”
  她想推辞,却又出不来口,于是便抱了孩子,身不由己地去了。
  他说:“明天,咱们带孩子到公园去坐碰碰车吧。”
  她想摇头,不知怎么地,却点了头。
  他们俨然是一家人了。
  如果不发生什么事情,一切都这样不知不觉地演变,就像麦子在地里抽穗,扬花,灌浆一样成熟,也许,水到渠成了呢。
  可是,有那么一天夜晚,他刚送走小纹,回到家里,推开卧室门,却发现孩子身边坐着一个女人。他吃了一惊:那是他离了婚的妻子。
  他回过头来,用她那气恼的,夜一样黑的眼睛瞅着他。
  他不由自主地端详她,今天晚上,她像是着意修饰了一番,她穿着一件鸭蛋青的软缎旗袍,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她仍然那样秀美,美得使人眩目。
  “你怎么来了?”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想你。”她柔声说。
  “真的想我?”他有点感动。
  她走到他身边,深情地看着他:“你瘦了,老了。没人在身边照顾你,还恨我吗?”
  “谈不上恨。你过得好吗?”他问。
  “怎么会好?没有你。”她用手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胸前,“为什么不亲我?不认识我了?”
  他勉强地吻了她一下。她笑了,那是忧伤的笑:“从前你可不是这样……我还漂亮吗?”
  “漂亮。”这是真话。
  “你还爱我吗?我要你说真话。”她盯着他的眼睛。
  一瞬间,他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无数的爱交织着恨,一齐涌上心头,在他的心中翻腾,他哑声回答:“爱。”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快要哭了。他好不容易才把那就要涌出眼眶的泪咽了回去。
  这是真话。
  他明白,这是他一直压在内心深处的独自。他爱这个女人,岂止是一般的爱呢!他爱得那么深,又那么真,那么苦,那么心疼,可她怎么就不知道,不珍惜呢?
  他想喊,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哭,把这些天来的积郁都发泄出来,可他又不能够,他的淫智,他的自制力又死死地把它压抑在心底。
  “我也是。”她真诚地说,“我现在才知道,我不论爱谁,都不能像爱你爱得那么深。再说,你是孩子的生父,她不会再有第二个生父。”
  这番话一出口,大副的心情立刻阴暗了,他冷笑了一声:“他,不是比我强吗?”
  “别说了!”她立刻发觉了自己错误,她想阻止他,“他不能和你比,他浅薄,俗气,什么也不懂。他要有你一半就好了。”她说着叹了口气。
  “你不是那么强烈地爱过他?”大副无法抑制自己的气愤。
  “别说了,我看不上他。那时候,我不知怎么了,鬼迷心窍。今天晚上我们不谈这个,好不好?要不,还得吵。”
  孩子已经睡熟了,小胳膊露在外面,她伸手把胳膊给放进被窝里去。孩子的睡态很美,小脑门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她伸手为孩子抹去。
  “你要结婚了?”她问。
  “不知道。”他含混地回答。他心想,小纹的情况,她知道了。
  “立刻和她断绝关系,这是我的家,不许她再跨进这个门儿。”
  “你。”一刹那间,最初的那点伤感,忧郁失悔的气氛丧失得干干净净,站在大副面前的,是那个歹毒的女人了。
  “我要去幼儿园,控告她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你不配,你没有这个权利。”
  她冷笑了一声:“你爱她?”
  “这不是你有权过问的事。”他冷冷地说。
  “我如果偏要过问呢?”
  “那只能是你自找难堪!”
  她嫉恨得快发狂了:“她是你的老婆?”
  “不许你这样说她。”
  啪。她扬手打了大副一记耳光。
  大副呆住了。
  她也呆住了。
  忽然,她扑上去,抱住大副哭了,哭得挺伤心。
  大副低声地说:“吵了五年,难道还没吵够,还得接着吵?”
  “我要回来,小泽,我不走了。回来跟你好好过日子。”
  “让我考虑考虑,我不能马上答复你。”他想,如果她是真心,又愿意诚心和好,回来破镜重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她毕竟是孩子的母亲。
  “你不能不做海员?这么多年漂洋过海,不能换个工作干干?就那么稀罕那三道杠?让我在家里守活寡!”
  一瞬间,他忽然怜悯起她来了,甚至于自责起来。难道说,造成这种感情上的背叛,他自己就没有责任?在他们夫妻感情的破裂上,他不也是有许多难以宽恕的过失?
  要知道,人是难以忍受长久的精神空虚的……
  一个男人,总是希望自己所爱的女人,在一生之中,只和自己一个人有过性的关系,可又有几个人敢对自己的妻子做出这种保证呢?实际上,他根本无法透视妻子的这种隐秘,而大多数情况是,要么一无所知,要么甘心受骗,要么忍受着痛苦为妻子隐匿这种耻辱。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根本不要用这种希望来苦恼自己,大副从心里自己说。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想什么?”
  “在想你的新欢。她对于你,一切都是新鲜的,像是刚上市的鲜嫩水果。而我……”她冷笑一声,“是旧货摊上的处理品了不是吗,大副?”
  她说得不对。大副心里所想的,恰恰相反,东西是新的好,人还是旧的好。
  “以后,不许你再见她,她要再到这儿来,我就抓破她的脸!”
  大副恼怒了,那一瞬间的软弱,怜悯顿时又消逝得无踪无影。
  “不许你这样说她!她是个姑娘,我离了婚,我们有权利相爱!”
  “可我怎么办?”她有点悲伤了,“这是我的家,我的丈夫和孩子,我不走了。”
  “你弄错了,这是我的家。你的家在哪里,你清楚。走吧,别让我撵你。”
  “我知道,你腻味了我,我偏不走!”
  “好,你不走,我走。”大副伸手打开了房门。
  “站住!”她哭了,“你别这么狠心,小泽……我走!”
  她冲出门去.消失在夜色里。
  大副木呆呆地站着,望着门外花坛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
  半天,才回过身来,关上了房门。
  他脱了衣服,熄了灯,在孩子身边躺下。孩子翻了个身,抱住他的脖子,把脚伸进他的怀里,手在他的胸前乱摸。他知道,孩子在寻找母亲的乳房。
  他思绪万千,怎么也睡不着。
  秋夜,蟋蟀叫得好响:
  他拿小纹和她相比,不断地相比。
  她很美,有着一种高雅,飘逸,超脱的美,这种美曾经使他如痴如狂地爱过她,他对她的爱是赤诚的,炽热的。他曾经把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过她,他们在一切生活了五年,可这五年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记忆,充满了争吵和呕气,最后,总危机爆发了,一切都崩溃了。
  小纹呢!
  在她的身上,他体会到了女性那种内在的美,美与女性似乎是不可分割的,然而只有美与贤惠高尚的品德相统一,才能使美升华到一种超然的境界……
  他,又失眠了。
  接到法院的传票和起诉书副本,海豹吓了一跳。简直像当头一棒,打得他两眼发黑,耳朵里嗡嗡直叫,这一棒把他给打惨了。
  她——秀妮,竟会,竟敢到法院去告他海豹?要离婚。
  老天爷,反了!他像是不认识她了,这个天天晚上跟他睡在一张床上的女人,这个柔顺,胆小,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女人。
  不对。如果没有人背后教唆,他的老婆绝不会有这样的惊人之举,他现在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这个人会是谁呢?是个男人?他不得不向坏处想。好大的狗胆,竟敢欺侮到他海豹的头上来!难怪,天一亮就不见她了,孩子也带走了。他胡乱吃了些饭,摇了条小船,到她娘家去找她了。秀妮家不远,个把小时就到,就在细水镇,他来到丈人家,家里只有老太太在,什么也说不清。没找到秀妮,却在院子的晾衣绳上发现了儿子的小短裤,他断定秀妮就在村子里,吃晚饭的时候准能抓住她。一天黑的时候,她果然回来了。
  海豹在村口堵住了她。
  “秀妮!”他低低地喊了一声。
  她回过头来,一看是他,吓了一跳,转身想逃。
  他拦住了她的去路;“跟我回去。”
  “不!”
  “不回去?有斧好看!我就在这儿,扒光了衣服打你,叫你丢人,叫你一家子丢人。”
  她吓得发抖,她知道他凶,什么事都做得出,她怕他在这儿撒野,叫她在家乡见不得人。
  “回去,秀妮。你回去我不打你,咱们俩,老夫老妻了。一夜夫妻百日恩嘛。我有啥不好,你说说我.不就好了。夫妻没有隔宿的仇嘛,何必呢?这是让别人笑话。”
  她有点儿心动了,她到底拗不过这个男人,跟他回去了。
  可才一进门,海豹就黑了脸。
  他关了大门,二门,又遮严了窗户,从屋角提了一条木棍。
  秀妮吓得面无人色。
  海豹这人本来长相就凶恶,两道齐刷刷又粗又黑的浓眉,一双深陷进去的圆彪彪的豹眼,脸颊上布满了黑黑的又短又硬的胡子茬,脸上由于生过很多的疣,痈而变的蜂窝一般,还青一块,紫一块,红一块,蓝一块的不平。他一发起怒来,那张脸就越发可怕。
  他拿出起诉书副本,恶狠狠地说:“说,这是谁代你写的。”
  明白了他要干什么,他是要捉她的奸。实际上根本没有那回事,他连她的手也没碰过。如果平白无故地拖了他进去,那她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真没她的活头儿了。这事她死也不能开口,不开口,她死不了,一开口,她死都是横死。
  她一口咬定是她自己写的。
  海豹想起了在船上那次喝,鳖鱼当众羞辱他,他和鲨鱼打的那一架。
  他怒火中烧,一把揪住秀妮的头发,把她摔到墙角,一脚踢倒在地,抡起木棒没头没脑地打,棒棍雨点儿般地落了下去……
  她开始还嚎了几声,接着便没有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