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狗在他家门前狂吠。
  血,从她的额头汩汩地流下来,染红了乱飞的木棒。
  第二天,她娘家哥把孩子送了回来,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遍体鳞伤的妹妹,什么话也没说,铁青着脸,进了法院。
  第三天,来了两辆警车。
  审判长带着法医、法警进了海豹的家,给秀妮验了伤,作了笔录。
  审判长气得脸色发白,怒冲冲地说:“你好大的胆子,法院还没有开庭,你竟敢在本案立案审查期间恃强行凶,殴打原告,你不仅目无法庭,而且犯有虐待罪和伤害罪,正式依法拘留,交刑事审判庭依法处置。”
  法警当场拿出锃亮的手铐,啪地一声铐了海豹,押上警车,抓走了。
  在车里,海豹还不满地说:“怎么?打老婆也犯法。”
  法官说:“法盲,白痴,打老婆?老婆不是人?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人身安全受到法律保护,你打她,就已经是违法行为,打伤,致残,致死,就构成犯罪,照样判你的刑,杀你的头,你想以身试法,就试试吧。”
  海豹这才有些后悔了,不该打得那么重,钢铐铐得太紧了,卡得他手腕钻心地疼,汽车每颠簸一下.手腕子就疼一下,疼得他全身都没了力气。
  唉!
  他真想大哭一场。
  这件事震动了“蓝鲸号。”
  船长在全体船员大会上讲了这年事。
  他沉痛地说:“看来,在我们的许多同志的灵魂深处,还充满着封建主义的垃圾,我们国家曾经经历珲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这个历史时期甚至可以说比哪个国家,比哪个民族都要漫长。建国以来,我们一次次地批判资产阶级,资本主义,却没有对封建主义给以毁灭性的打击,有的人野蛮,愚昧,对于基本人权缺少最起码的概念和最起码的知识……”
  他要求全体船员一定要遵幻守法,不要再出现这样的事情。
  接着,老船长又派了医护人员带了礼品去看望秀妮,为秀妮治疗。检查结果表明,秀妮的伤情相当严重,右肋折断两根,皮下淤血多处,轻微脑震荡,脾脏内出血,多处软组织损伤……
  老船长痛心不已。
  他找了保卫干事宋立来,要他对船上的不安全因素进行一次大检查,防患于未然,要预防犯罪。
  宋立却提供了一件使老船长头皮发炸的事“上次丢失的炸药和雷管至今还没有找到。
  老船长有点毛骨悚然了。当初没当回事,没有认真查,万一出个事呢?那可比不得打老婆了。
  这件事不能再隐瞒下去,要公开出来,彻底地查。当即老船公布了这件事,要求拿走炸药的人在三天之内自动交出来,这样可以免予追究。否则,要向公安机关报案,立案侦察,搜查出来,要对偷炸药的人提起公诉,交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
  船上的气氛立即紧张起来。
  有人捏了一把汗,是老水鬼。他已经猜到了这包炸药在谁手里,那人可能要用这包炸药干什么。可他不说。
  老船长的三天期限使事情急转直下,这场恶性事故已经追在眉睫!
  这此天来,他一直冷眼注视着鲨鱼。
  昨天,鲨鱼给他的母亲汇去了两万元钱,这大概是他的全部积蓄了。还是昨天,他看到他把自己的一些信件还有照片,扔进了炉膛,其中有一张他看清了,是白燕的七寸大彩色照片。
  如果人真的死了心,绝了情,倒是值得庆贺的,可如果不是呢?
  老水鬼不敢往下想了。
  老船长正在资料室查阅气角资料,大副柴小泽敲了敲门:“船长,电话,在你的房间。”
  他走进船长室,刚拿起话筒就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使他颤栗的声音:“汉魂!汉魂!”
  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
  他从那声音里听得出她的期待,她的负罪,她的痛海和她的焦灼。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期待她的呼唤,这是他最想听到的声音,又是他最怕听到的声音。
  “汉魂!汉魂!你说话呀。”
  再有一分钟,他就会垮下来。他觉得透不过气,像是心脑病发作一样。”
  他终于把话筒啪一声放回了叉架,电话断了。
  老泪花花地落了下来,他感到一阵阵的虚脱。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烟,可口袋里只有一只空烟盒。
  他找到了酒瓶,倒了一大杯法国红葡萄酒,一饮而尽。
  电话铃又响了。
  他拿起电话,电话里又传出她的声音:“汉魂!汉魂!”
  他把咱筒放在桌上。
  “汉魂,你……说话呀,我求求你……”她哭了。
  他拿起了话筒:“细妹……”
  “汉魂!”那是又惊又喜的声音,还带着泪珠儿。
  “我晚上回来。”他说,声音十人平静。
  “我等你,别骗我!”简直是在叫,“几点钟?”
  “七点。”他挂了电话。
  他坐到写字台前,打开抽斗,拿出一张印有省远洋海远公司蓝鲸号公用函的信纸,写上了四个大字:
  “离婚证明。”
  这是他深思熟虑了的,这不是为了惩戒细妹,而是把应当属于她的一切归还给她。如果说经过了长久,痛苦的思考之后,老船长悟出了些什么,那就是爱情并不等于恩情。
  晚上七点,老船长来到自己的家门前,屋里亮着灯,还响着音乐,门是虚掩着的,可他没有推门进去,只从门缝里投进去了一封信,信里装着那张开好的证明。
  走出楼门口,他停留了片刻,无限深情地望了望那开满了花的阳台,仙人掌上开着一朵硕大的黄色花儿,不知那花儿香不香,他真想闻闻。
  阳台的衣架上晾着一条浴巾,浴巾上印着一个可爱的胖娃娃,那是他们一起在港口的商场买的。
  一想到孩子,他的心情马上灰暗了。
  他转过身,走了。
  沉重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踢踏踢踏地响。
  他到哪里去呢?他心里空落落的。他真想找个人说话,他憋得好难受,找谁说呢?
  只有一个人,他可以对她倾诉。
  好吧,找她去。
  他搭了“的”到瓯江路172号。他扫了按门铃。
  有人跑来开门,是她家的保姆。
  “先生,您找——”
  “文丽,在家吗?”
  “哦,在,在。”
  他走进了客厅。她一见他,大喜过望地说;“哟,是你呀,老船长。”
  他一进这家,便感到这里家的温馨,家的亲切。
  他默默地坐下。
  她为他端来了咖啡。那咖啡煮得很香,只加了很少的一点糠,一点奶,很可口,他喝了一日,觉得满嘴溢香。“今天,细妹约我回去谈谈。”船长沉重地说。“你去了?”立刻,文丽表现出极大的关切。
  “去了。”他说,“我开了离婚协议书,从门缝塞了进去。没有进门。”
  两个人都沉默了。
  许久许久。
  “你不该如此。”她开口了,“你应当好好跟她谈谈,你总不能连话也不让别人说吧?”
  “事已至此,谈有何益?”他说。
  “不,不对!”她肯定地说,“你的婚姻并没有死亡,而只是一个小小的挫折。”
  “小小的?”
  “小小的。甚至未必是一种挫折。我想要告诉你的是,人都有意志薄弱的时候,我想,你也不会例外,你是圣人吗?尤其是这种男女之间的性爱,是最难抗拒的。你同意吗?”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她与他的关系,我对情况完全不了解。我想,可能只是一种偶然的,突发的事件。当然,我们中国人,尤其是做丈夫的,是很难容忍的。可只要她诚心悔过,并且断绝与那个男人的关系,你又何必非离不可?”
  他也感到似乎有些失悔。
  “你应当回去。”她坚决地说,“应当回去听她说说,接受她的忏悔,宽恕她,这才是大丈夫的心胸。莫非你也会像个女人,善妒?”
  她取笑他了。
  “而且,如果你跟她离了婚……”沉思地说,“我想,以你这样的年龄,总不会想再找个年轻的姑娘吧?莫非你还像许多未开花的中国人一样,一定要找一个一生为你独占的女人?这样守旧的观念,是你吗?汉魂。”
  的确不是。
  “我再找一个女人,就一定会比我强吗?”
  说的也是。
  “她跟我的丈夫不同。”她悲伤地说,“我的丈夫弃我而去,弃之如敝屐,夫妻情断义绝。他是那种弃旧图新,无情无义的人。我当然也不必为他揪心,为他悲伤。你该想想,为什么男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寻欢作乐,女人又只能日不斜视地独守空闺,这公平吗?”
  他默默无语。
  两人在悲伤。
  门铃响了,进来一位中年少妇。
  文丽介绍说:“这是我妹妹文殊。你来得正好,咱们打几圈麻将吧。”
  屋里的气氛立刻变了。
  文丽、文殊、张妈和老船长拉开了麻将桌,快快活活地玩起了这风靡全国的骨牌。
  “打多大?”老船长先问。
  “我们玩得很文雅,五块十块。打一晚上,也就一二百元吧,小意思,比上一次舞厅便宜多了。”
  在海上,他们也常打。海上的日子特别难熬,电视有时能收上有时收不上。看录相,看影碟,看多了,也烦,便全靠这麻将,这是最受欢迎的娱乐。
  骨牌哗哗,笑声郎郎。文丽说,这麻将真是好玩意儿,要不是这,一家人都亲情淡淡了。白天忙,各忙各的,晚上呢,只有这麻将桌能把一家人扰在一起,说说笑笑,时间过得飞快。可不是嘛。一打麻将,什么烦恼,什么揪心的事,全扔到一边了。才一眨眼,都打到十二点了。老船长起身告辞,文丽惊讶地说:“走什么?我家有客房,再抒几圈,就住下吧。回去还不是一个人没有老婆管了。”
  说的也是。回去干仟么?.盛情难却,接着又打。打到两点;张妈做了消夜,吃了才睡。
  躺在客房的床上,老船长遂是睡举着,他想,细妹也一定没睡。他心里有些歉疚,便试着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才一拨完,老船长便听到,有人拿起了电话:“谁?”
  是她,细妹,她果然没睡。
  “谁?”她又问。
  他不做声。
  她激动起来,如此深夜,谁会打电话给她?
  “是你吗?汉魂?”
  他不知是该回答,还是不回答好。
  “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你说话呀,汉魂!”她快哭了。他也想哭,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好,你不说话,我说,汉魂,你的离婚协议书,我撕了,我不离婚,决不,你听清了吗…”她恸哭起来。
  离婚协议书,她收到了。
  “细妹!”他终于开口了,“我丝毫没有惩处你的意思,你明白吗?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婚姻,对你不公平,我想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汉魂,别说了,汉魂,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你怎么惩罚我都行,你打我吧,狠狠地打,我下贱,我无耻,我自轻自贱。我求你,你回来吧,你杀了我都行,只求你别离婚,我爱你……”
  她哭的那样悲伤,那样真切,那样动情,老船长再也忍耐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你在哪里,汉魂?你回来,好吗?我求你。你若不回来,我去找你。告诉我,你在哪里?”
  “你别来,我回去。”他挂了电话;走下楼来。
  文丽很奇怪:“怎么,你还没睡?”
  “我想回去。”
  文丽觉得很突然,可她马上明白过来,说,“对,是该回去。我开车送你。”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车停到老船长家门口,一抬头,楼上的灯亮着。
  文丽说:“回去吧,原谅她。你老了,不比年轻人,应当更珍惜你身边的幸福,对吗?
  “谢谢。”
  他跳下来,向她挥挥手,说:“珍重,夜深了,路上小心,开慢点儿。”
  她嫣然一笑:“那好,你送我回去。”
  他坦然一笑:
  “送就送。”他说着,便伸手去开车门。
  文丽推他一把说:“快进去吧,人家等急了呢。”
  “她等我,等惯了。”她有些伤感地说,“多等一阵儿,无所谓的。”
  “那是她知道你远航去了,比不得现在,眼巴巴地在窗口。”文丽取笑说。
  “若是真的在窗口守着,就让她多等一会儿。”
  “又多说了。”
  他忽然觉得,她好可爱,她一点也不老,跟他的细妹一样年轻,他有些奇怪,这样漂亮,富有,聪明,乖巧的女人,怎么会独守空房。
  “进去坐坐?”他问她。
  “现在?”她惊讶了。
  “认识认识她。”他真诚地说。
  “别作孽了。”她笑,“深更半夜,带个女人回来。”
  “可我这人正派。”他坦然地说,“你这人呢,也一身正气。我敢说,哪个男人见了你,都敬畏,你像圣母玛丽亚。”
  “是吗?”她大笑,“那么你像谁?你知道吗?
  “谁?”
  “蒙难的耶稣。”她认真地说。
  他的确很像。
  她对他笑笑。
  车开走了。
  他准备掉头向家走,一转身,却发现细妹就站在他身边。
  “她是谁?”她问。
  那神态,不大自然。
  她是谁?他说不清楚。就到现在,他还是没想起来怎么认识她的。在哪里认识她的。
  “你刚才是在她家里打的电话?”她很细心地问。
  “是的。”他很深沉地望着她,“如果我不回来,今晚我就住在她那里。”
  “对不起。”她说,“还进家去吗?”
  他愣了一下,说:“那好,我就不打扰了。”
  她转身走了。
  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