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喜欢听这句话,嘴上却说,老了老了,还说什么情场。
她却说,你不常听说黄昏恋吗?那才有味儿呢。
他立刻接了话茬儿,你才中年,何不趁早,来个花也好,月也圆?
她笑,谁说我就不想双飞双宿?唉,她长叹一声,只是知音难觅罢了。若是有一天真碰到了,我便欢天喜地地嫁了,不做这单身贵族了。
她又说,其实这单身生活也是真好呢。这几年,是我过得最舒心的日子。女人天生就贱,干嘛要去嫁个男人,一天到晚侍候他不说,他还称王道霸,又凶又醋,自己到处寻欢作乐不说,回到家里还要吃独食。女人真的是男人的性奴隶?这世界就这么不公平,唉,想来想去,还是做我的单身贵族好哇。
她瞟了一眼细妹,又说,世上的好男人当然也有。不过像汉魂这样的,只怕是风毛麟角,你可千万别“久居芝兰之室,不闻其香”哟。
正说着呢,她惊叫起来,哟,我这是怎么了,居然把自摸的炸弹牌给打出去了?唉,昏了,昏了!
细妹大方地说,那你拣回来,不就行了?
她坚决地说,不行不行,打牌有打牌的规矩,打出去便打出去了,再拣回来,岂不“猫贼”这是天意,这叫有情无缘。
晚上,牌局打到凌晨两点,她照旧挽留了他俩,开了客房。
他俩洗了澡,睡在床上。
细妹指指床头的电话,问他:“你是用这个电话,给我打的?”
他笑笑。
“你为什么,不把她揽到怀里?没人能妨碍你俩。”她说。
他笑而不答。
“她真漂亮。”她心悦诚服地,“而且是那样一种美,端庄、秀气、文静、和善。就像……”
“圣母玛丽亚。”他脱口而出。
“对,太对了,太贴切了。她的这种美能激起人的一种敬仰,崇拜,能净化人的灵魂呢。”她绝不是恭维,“而且——”细妹说,“她很喜欢你,甚至喜欢得有点——异乎寻常!
“是吗?”他希望她再说下去。
“你老是老了,可还是风度翩翩,再加上你的悲剧形象……”
“悲剧形象?”他奇怪地问。
“要找个倾吐衷肠的人,她不是最好的对象吗?孤男寡女,同病相怜。”她调皮地说,半是撒娇,半是责难,“你比我强,我泪等你的电话。”
“又让你猜中了。”他不隐瞒地说。
“其实她对你倒是情意绵绵呢。”她说。
“何以见得?”他笑。
“我是女人,懂,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我都看得最清楚。不信?你去试一试,你一张开双臂,她就会扑到你的怀里。”
“胡说八道。”
“你才胡说八道呢。这怎么是诋毁?每个人都有争取幸福的权利,这又是自己身边的幸福,怎么能失之交臂呢?”
他想说,又无法反驳她。
“我看得出,你也喜欢她。”她悲伤地说。
“又胡说八道了。”
“你们俩,挺合适。别顾忌我。”她想哭。
他抱紧她。
“你会离开我吗?”她发抖了。
“你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他说,“是她劝我回到你身边去的,劝我珍惜自己身边的幸福。说婚姻,一动不如一静,并且深更半夜,亲自开了车,把我送还你的。”
“你才错了呢。”她终于哭了,“这是欲擒故纵,是我,也会这样做,何况她高智商的女人。她懂,越推你,就越推不开,越拉,越拉不住。越推越近,越拉越远呢。”
“真有你的。”他笑。
“你也玩的是这一手。”她哭,“你把我带到这儿来,是想试探她,看她醋不醋你。不信,你现在打个电话去,她保准没睡。难受着呢。好,我给你拨号。”
他吃了一惊,忙阻拦她,“这么晚,影响人家休息。我们是客!”
不想,她用背挡住他,飞快地按下了“宅用专键”,这电话是带储存的,只按一个键就行。她把电话话筒递给他,话筒里已经传出她的问话:“汉魂,你还没睡?”
她果然醒着,又被她说中了。
他不得不接过话筒,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也没睡?”
“睡不着,”她笑了一声,“睡得太晚,反而睡不着,太兴奋了,有什么事吗?”
“没,我跟你一祥,太兴奋了,睡不着,想跟你聊聊,”他没话找话。
“她睡了吗?细妹。”
“睡了。她倒头就睡着了。睡得真香。”他只能这样说,“打扰你了。”
“到底年轻,比不得我们,神经衰弱。”她笑了一声,“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也正想找个人聊聊天呢。听说,广州开通了一个深夜热线电话,是专门安慰夜晚失眠的人的,可惜咱们这儿没这个台。”
“那是个性咨询电话。”
“哼,这些人真聪明。这个时候谈这个话题成心让人睡不着觉。”
他俩都笑了。
“今天晚上——”她说,“你让我见了细妹,你知道,我有什么想法?”
“嗯?”他极想听。细妹索性按了“免提”键,电话变成了收音机,用不着话筒了。
“她真漂亮。”
她像细妹赞叹她一样地赞叹细妹,而且也是那样衷心。
“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既深沉,又伤感,一点也不轻你,身条也那么好。难怪你那么爱她。”她笑了几声,“真有福气呀,汉魂。”
“你真的这样想?”他想让她谈下去。
她长叹了一声。
“你怎么了?”他奇怪地问。
“没什么。”她欲言又止。
“你好象有话?”
“不说也罢。”她回答。
都沉默了。
静夜,窗外,月移影动,有不知名的鸟在叫,啼声婉转。
“我有些替你担心。”她又开口了。
“嗯?”
“她对你,并不十分合适。”
“说得很对。”他鼓威她说。
“这是那个畸形的年代造成的畸形的婚姻。虽然,你们的婚姻在今天看来,像是有点超时空的浪漫,但这对你未必是福,当然,这不排斥如果你们两个人都能够很好地调整自己的心理和生理,以求尽可能地相互适应,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种调整已经失败。我说得可对?”
“很对。我也这样想。”
细妹吃惊地,屏声息气地在听,她感到呼吸困难。她意外地,极其客观又十分公正地听到了一个极其聪颖的女士,对她的婚姻的准确评价。
“在这件事上,你应当超脱些。”
“我明白。”
“这是个机会,是个重新调整的机会。”
“我明白。”
“你是个好人,而且……”,她斟字酌句地说,“你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你完全不必担心自己的归宿。我这样说,是要你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
她的语气忽然急促起来,似乎在掩饰自己的某种失态。
“我说得有点太多了?”她笑笑,“不说了,睡吧,汉魂,天都快亮了。”
电话挂了。
他看细妹,细妹脸色煞白。
“她说你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她喃喃地说,“她爱上你了。”
“你胡说些什么!”
“她要你不要失去这个机会,这个重新调整自己婚姻的机会。”她呆呆地说。
“难道你没有这样想吗?”他问。
“我不离婚。”她哭了,“绝不。”
那一夜,他俩都没睡。
早上,她对他说,很郑重,很认真地说:“汉魂,我想领养一个孩子。”
老船长好感动。可他说:“不,也许我们还能生一个呢。”
“没关系!”她说,“如果再生一个,也才两个,不多。”
“让我再考虑考虑。”
“有什么可以再考虑的?你今年都年过半百了,就是生一个也只怕不好。”她笑了一声,“我想都不爱再想了。如果不是事先没给你的打招呼,我早抱一个回来了。”
他吃惊地望着她,她真这么想?
“我们那妇产科,弃婴多的是。”她说,“哪天都有三五个。可漂亮了呢。”
“我想要个女孩。”她用她那双亮汪汪的眼睛望着他,想得到他的回答。
他却不肯表态,这件事,应当完全由她自己决定。她没有生育过,而且他分担不了她的家务劳动,带个孩子,那是说句话吗?
“我决定了。”她说,“到时候,你给我请个保姆。”
她说得那样认真。
让老船长大吃了惊的是,第二天下午,她真的从医院抱了一个婴儿回来。
他正在家里做饭,先是听到一阵房门大响,然后,便见到了细妹兴奋地大喊大叫:“看你女儿。”
“看你女儿。”
他吓了一跳,忙跑过去看,只见她怀里果真抱着一个婴儿。
他凑近了看,那孩子像是才出生的,皮肤又白又嫩,头上长着茸茸的胎毛。
“你看,多漂亮。你瞧那眼睛,双眼皮,又亮,又黑,又大,黑葡萄似的。”她快活的说。
真的。
她说得一点也不夸张。
女婴睁开眼来,惊诧地看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双眼睛果然是又黑又大又亮,黑莹莹的眼殊几乎填满了她的眼眶,又深又美的双眼皮包裹着这对美丽的猎眼睛。
“你瞧那嘴,樱桃小口。”
她说的真是一点也不夸张。
她确实长了一张美丽的小嘴。
“她饿了吧?”
“快,我包里有奶瓶,还有半瓶奶呢。”
老船长笨手笨脚地从她包里拿出奶瓶,去掉奶明日张胆上的封罩,又用开水烫了奶嘴,将奶瓶放在热水里温着。
“她妈妈——”
“生下她就跑了,连医院的账都没结,找都没地方找,不用找,住院证上的地址,姓名,全是假的。我请了三个月的产假,我坐月子了。”
她哈哈大笑。
他也笑了。
“你放心,汉魂。孩子的出上上写的是我的名字,父亲是你,母亲是我。不信你看。”
她从包里拿出出生证,出生纪念册,果然父母一栏填写的是他俩的名字,一切手续都办齐了。
他被强烈地震撼了。一刹那,他的眼眶里盈满了泪。
他原谅她了。
孩子嘟着小嘴,咕嘟咕嘟地吃奶,那种快乐,那份满足,那种饥,渴,看着真叫人舒心。
他拥抱了她。他们真的有孩子了。
吃过奶,才丢奶瓶,孩子便闭上眼睛,呼呼大睡了。
他俩抱了孩子,到对面的超级市场去买东西。
从超级市场出来,老船长提了五只特大号的塑料袋,超级市场的服务小姐认识细妹,执意要送,手里还提了三只大塑料袋,袋里装满了奶粉,一次必的纸尿布,婴儿服装,各种婴儿食品和玩具。还有睡袋,枕头。
到了家里,细妹一看,还缺张床。怎么忘了?
缺的东西还多呢。
老船长说,得快找个保姆,找个中年人肥,带过孩子的。
细妹说,找个农村的,要干干净净的,只要手脚勤快,我能教会她卫生习惯,我可有事了。”
正说着,孩子醒了。
老船长说,给她洗个澡吧。
细妹说,好呀。
孩子太高兴了。
“你瞧,细妹快活地叫,她笑呢!”
孩子真的在笑,手舞足蹈地在笑,细妹用手指压压她的肚皮,她居然格格地笑出声来:“你瞧,多好玩呀。”
老船长也看得有趣。
他觉得其乐无穷。
她逗弄孩子,孩子还太小,既不会坐,也不会爬,只是那两条小腿,像青蛙般使劲地蹬,两只手臂啪啪地抡,居然也打得缸里的水,哗哗溅。
好快活的小妞。
老船长顿时觉得这套四室二厅的大套房里,立刻充满了欢声笑语,再不冷清了。
这一切,都是她带来的。
小东西!
玩够了,她抱起孩子,放在浴巾上,细心地为她擦干。
孩子哇哇地哭了,要吃。那哭声,好响亮。
老船长手忙脚乱地为她温奶。
这就是生命,生机勃勃的生命。
“你瞧,她多能吃。”
孩子咕嘟咕嘟地吮吸,再咕咚咕咚地下咽,大半瓶奶,居然喝得一滴不剩。细妹抱起孩子,在她背上轻轻拍,拍,她舒服服地打一个饱嗝,那双动人的大眼睛一闭,便安然睡去。
孩子,给这家人带来多少美好的梦哟。
第二天下午,老船长去了苍南。他在镇上通过一位熟人,找到一位农村妇女,四十多岁了。那女人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家里没有什么拖累,报酬待遇都已谈好,说好安顿好家里就来。
事情办完,他便朝回赶,他是坐船回来的,到达港口,已经是深夜了。
夜里,港口灯火辉煌,热闹非凡。
正准备搭的回家,却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这是什么香味?
他向口岸边一看,就在口岸的西边,一片夜市的灯火,那香味便是从那里飘过来的。
他走去。
这个夜市很长,很大。
前面是一溜排蝗卖烧鸡烤鸭煎鱼炸鹅的,还有猪脚猪头,猪心猪肝,亮晃晃的电灯一照,煞是诱人。
他是绝少光顾夜市的,在这种地方吃饭,卫生不大让人放心。
到底是什么香味呢”他自己也奇怪了。这香味就像是熟人的招唤,揪他来的。
走一段儿,那味愈发浓了。待走到那小摊前,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过桥米线,难怪这香味这么熟。
“哎,来一锅,辣子要不要?重点儿,轻点儿。”
那声音虽然沙哑又干涩,却十分地热情,亲切,小贩们会做生意呢。这老太婆,真行,他想。
怎么,这声音这么耳熟?
他刚想抬头,那老太婆已到他身边,一双后已在他面摆上一双竹筷,一壶香醋,一罐油泼辣子。
然而,他呆了。
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只很普通的金箍子,那箍子是只没有茬口的浑圈儿,戴在她的手上,已经嫌小了,死死地箍在肉里,使戴着箍子的地方凹了下去。这只箍子是他母亲传给他的,留给儿媳妇的。这箍子又是他亲手给她戴上的。
那时候,她的手那么光滑细溜。
呵,冤家,冤家。
老船长顿时感到血直往头上涌。
他真后悔,到这儿来。
她离他而去,多少年了?
快三十年了,快三十年了。
她变得他几乎认不出了。当年,她虽不多么漂亮,多么鲜嫩,可绝不能让他相信,眼前这个瘦小千瘪的小老婆,会是他当年的萍儿。
她比他小两岁,她不该这么老。如果有入说她今年七十岁了,他也信。
她离开他那年,她三十五岁。
那时他正关在牛棚里,她这个根红苗正的贫农后代反一击,造他他的反,跟他这个海外关系复杂的特嫌一刀两段,划清了界限。在批斗会上,她吐了他一脸唾沫星子,还给了他两记耳光。他那一直像浮在水面上的葫芦一样的脑袋,登时变成了秤砣。
那天夜里,他万念俱灰,痛不欲生。他真想死,可造反派看他看得那么紧,他想找根上吊的绳子都没有。
她是由那个工宣队长陪着,来找他离婚的,他流着眼泪在离婚证明上签了字。
她蹲在地上洗碗的汉子,该是她的丈夫。
他偷眼看看,像。
他的心境忽然又明朗起来。
二十多年过去,他现在又是这艘万吨级的远洋巨轮“蓝鲸号”的船长,在这座城市里,他是可以和市长平起平坐的人物,而且,他,有一个幸福而温暖的家,这一切,原本都属于她的,可现在,她风尘仆仆地在这夜市上卖过桥米线。
真是戏剧性的邂逅。
他真想开口,再叫她一声“萍儿。”
“还萍儿呢,两鬓苍苍十指黑了。”
不。
绝不。
他不是那样浮浅的人,真正的强者是绝不炫耀胜利的。
他的头低下来了,背对着灯光。他不希望她认出他,他想躲开这场尴尬。
热腾腾的地桥米线端上来了。
“久违了。”他对自己说。
顿时,他又想到了她的许多好处。她毕竟和他做了好几年的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呢。而且,他们还有过一双儿女呢。
她常回到他的梦里。
在梦里,她总是那么年轻,那么恬静,那么单纯,友善。
想到这里,他甚至想要开口问她,孩子们怎么样了?掐指算算,都该成家了,都二十多岁的人,两个孩子只差一岁。
他又想起:她每天带着两个孩子的样子。人家都说,这个时候的女人是最窝囊的,可也不,她还是那样千千净净,整整齐齐,是个很迷人的少妇。
那时候,他家也用过一个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