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
景泰中,王文威權赫奕,忤者必死。吏科給事中林聰獨上章劾之,文啣之,日求其罪,不得也。會聰鄉人有事吏部,應笞,聰為囑文選郎中,郎中出其手書,反欲置之死。會官廷議,比擬大臣專擅選官,廷臣畏文,無敢違者。公謂文曰:「給事七品官而擬以大臣,囑微事而擬以選法,二者於律合乎?且人臣以宿憾而欲殺諫官,無乃不可乎?」遂拂衣而出,曰:「此疏吾不預,公等自為之。」於是議遂罷。曰:「再議之。」公歸遂病臥,不朝數日。景帝問:「胡尚書何不朝?」以疾對,使太監興安問。安造問:「何疾?」曰:「老臣無疾,前日議事驚悸,至今不寧耳。」安問:「何為?」曰:「諫官有小罪而欲殺之,(「諫官有小罪而欲殺之」,原缺「官」字,據明紀錄彙編本補。)此所以悸也。」安以告於上。既而法司復以比擬上,(「既而法司復以比擬上」,「擬」原作「議」,據明紀錄彙編本改。)詔:「以比擬殺人可乎?」聰得不死。
按:王文威權赫奕,亦王振之流也。諫官林聰一忤其意,而遂欲文致其死,非胡濙挺然執争不與其議,聰豈能免乎?王振惟擅殺一劉球,而莫之抗拒,遂恣肆無忌而至於釀國大亂。而易稱「童牛之牿」,「履霜堅冰」,至當妨其漸,可不畏哉!
○薛瑄
瑄有理學,以僉事董山東學政,人稱薛夫子。王振之專政也,問三楊:「吾鄉人亦有可以為京堂者乎?」三楊以瑄對,乃召為大理少卿。
瑄初至京,宿于朝房,三楊先過之,不值,語其僕曰:「可語若主,明日朝罷,即詣王太監謝,若主大擢,皆王太監力也。」明日退朝,不往,三楊使人語之,亦不往。時振之閣下問:「何不見薛少卿?」三楊乃謝曰:「彼將來見也。」知李賢素於瑄厚,召賢至閣下,令轉致吾等意,且言振數問之。賢至朝房,道三楊意,瑄曰:「德遠亦為是言乎?(文達公字德遠)拜爵公朝,謝恩私室,吾不為也。」久之,振知其意,亦不復問。一日,會議東閣,公卿見振皆拜,獨立一人,振知其為瑄也。先揖之曰:「多罪多罪。」自是銜之。
指揮某死,妾有色,振姪王山欲娶之,妻持不可,妾因誣告妻毒殺其夫。都察院問已誣服,大理寺駁還之,如是者三。都御史王文大怒,又承振風旨,劾瑄得賄,故庇死獄。詔逮至午門會問,瑄呼文字曰:「若安能對我。若為御史長,自當廻避。」文怒,奏強囚不服問理,詔榜西市殺之,門人皆奔送,瑄神色自若。會振有老僕,素謹厚,不預事,是日泣于厨下,振問:「何為泣?」曰:「聞今日薛夫子將刑,故耳。」振問:「何以知之?」僕曰:「鄉人也。」備言其賢,振意解,傳詔赦之,繫錦衣衞獄,終不屈。
按:薛文清公深於理學,然其言曰:「自宋以來,真儒輩出,理學大明,顧人之躬行實踐何如耳!」今觀其行事,能卓然自立,不附權奸,固不欲往見王振,耻於拜爵公朝,謝恩私室。為大理卿,駁正冤獄,寧忤權奸。至赴市曹,神色自若,畧不為屈,此其學問得力處,真躬行君子也。及王振傳詔赦免,乃發其機於老僕,可見天理之在人心有不容冺滅者。而王振之專橫亦甚矣,當是時也,以三楊之賢而不能無委蛇於其間,況其它哉!
○王翱
翱高邁孤峭,人不敢干以私。鎮守遼東還朝,餽貽一無所受者。某太監於同事久,持明珠數顆餽之,公固辭,某曰:「公於他人之餽皆不受,我之餽亦不受,吾有死而已。」公不得已受之,乃自綴於衣領間,坐臥自隨,雖其妻不知也。居數年,太監死,其猶子以貧不敢見公,使人召之,曰:「何不買第宅?」曰:「貧不能也。」公曰:「第買之。」其人訝,不肯買,公乃解其珠出於衣間與之,可值千金,第尚有餘云。詔營第於鹽山,有司承媚,於外多列屋若干,公悉拆去之,曰:「非詔旨也。」每朝退,於公卿前孑然獨行,不與人言。時馬昂為兵部尚書,崔恭為吏部侍郎,公直以名呼之。
○李賢
國朝自三楊後,相業無如賢者,其得君最久,亦能展布才猷。(「亦能展布才猷」,「亦」原作「以」,據明紀錄彙編本改。)然在當時以賄聞,亦頗恣橫。岳正自內閣出貶後,召還舘中,賢欲以為南京祭酒,正不欲。或讒之,正曰:﹂吾閣老也,乃欲逐吾於外?」都給事中張昂有時名,因失賢意,吏部擬二人京堂,乃皆出之於外,二人自是不振。葉盛廵撫廣東,或讒之曰:「盛自負其文,嘗指公某文為不善。」因以韓雍易之。其敕曰:「無若葉盛之殺降也。」羅倫疏賢奪情,賢怒甚,欲貶於外,王翱勸其依文彥博故事,說留之,賢謝曰:「吾不能矯情如此。」
○萬安
萬安,蜀之眉山人也。長身魁碩,眉目如刻畫,外寬然長者,而內深刺骨。初,戊辰進士在翰林者八人,各為黨友,惟安無所交。李泰,(「李泰」,為作「李秦」,據明紀錄彙編本改。)內臣養子也,安專於相結,為腹心。內閣闕人,且欲用泰,泰推安曰:「子先為之,我不患不至。」故安得先入。未幾,泰暴死。安在內閣,初無學術,日以囑托貪賄為事。(「日以囑托貪賄為事」,原無「日」字,據明紀錄彙編本補。)時昭德寵冠後宮,安認為同宗。又多結宦官為內援,見所屬無問賢愚,惟有內援者則敬之用之。時內閣三人,劉珝、劉吉,珝狂躁,吉陰刻,皆為天下所輕。時昭德恣橫,好珍玩,中外嗜進者結內臣進寶玩,則傳旨與官。以是府庫竭,爵賞濫,三人不出一語正救,故時有「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之謠。吏部尚書尹旻、都御史王越與珝皆山東人,為一黨,安與學士彭華為一黨,互相詆傾。(「互相詆傾」,「詆」原作「黨」,據明今獻彙言本改。)久之,安以計排珝去之,越與旻亦相繼罷去,山東人在朝者去之一空。有倪進賢者,少無行,而安與為腹心,取為庶吉士,擢為御史,日與講房中之術,由是穢聲益彰。
憲宗宴駕,內監於宮中得疏一小篋,皆房中術也。悉署曰「臣安進」。太監懷恩袖至閣下示安曰:(「太監懷恩袖至閣下示安曰」,「袖」原作「就」,據明紀錄彙編本改。)「是大臣所為乎?」安慚汗,不能出一語。已而科道劾之,懷恩以其疏至內閣,令人讀之,安跪而起,起而復跪,恩令摘其牙牌曰:「請出矣。」乃遑遽奔出,索馬歸第。初,安久在內閣不去,人或微諷之,答曰:「安唯以死報國。」及被黜在道,猶看三臺星,冀復用也,其無恥如此。安貪賄至鉅萬,萬安死,妾媵子婦懷以奔人,家無餘者。
按:萬安外寬然長者,而內深刻骨,故竟為一時黨首,排擠同進,樹植私交,若尹旻、王越、彭華、王珝皆掎之去,善類一空。甚至賄通宮禁,垢騰帷簿,而穢聲彰於天下矣。厥後,彼亦為宦官擠去。貲至巨萬,而為妾媵子婦私竊以奔,天之報之,豈其微哉!人徒知黨盛於今,而不知斯人之作俑也。
○李秉
公以都御史廵撫宣府,張鵬以御史廵按,有武臣私役士卒,公將劾之。故事都御史不理訟獄,公以屬鵬,親詣之,鵬不可,曰:「鵬非公問刑官也。」強之再三,必不可,公乃自為奏劾之。(「公乃自為奏劾之」,「劾」原作「列」,據明紀錄彙編本改。)事下御史,鵬曰:「今日乃可理耳。」其後鵬與楊瑄俱以言事得罪,謫戍兩廣,詔詞嚴竣,云亡則殺之,命錦衣林千戶監行。二人同手梏,行坐有妨,朝夕莫保。時公以都御史廵撫南直隸,瑄咎鵬曰:「若於是時少貶李公,今日能不少視我乎?」言未畢,傳呼者至,(「傳呼者至」,「者」原作「曰」,據明今獻彙言本改。)問誰為二御史船?(「問誰為二御史船」,「二」字原在「史」字下,據明今獻彙言本改。)頃之,公至,見二人同桎梏,哭不能起,命左右出之,二人不肯,曰,(「公至見二人同桎梏哭不能起命左右出之二人」等十九字原無,據明今獻彙言本補。)「吾二人死則已矣,其敢累公?此門錦衣親封,且有邏者在後,事且不測。」公曰:「何傷,如朝廷有謫,吾自當之。」即前訪林千戶,跪請之,林曰:「此詔旨也,何敢?」公曰:「有事吾自當之。」林乃從,二人得釋。於是所過州縣以公故皆厚給飲食,或餽之贐,公自解其帶以贈二人,二人乃得安然至戍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