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三嫂子小卖部的人们散去的时候,鞠老师家里,陈家大小子---陈沉正在和鞠老师聊天。
说起鞠老师,这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整个文登提起王庄先想到的就是鞠老师。他从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开始在王庄教书,到今年退休这小学老师干了四十多年,十里八村的人没有几个不是他的学生,一些家里父子三代都要叫他一声老师。
王庄小学本就是他的父亲建起来的。其实本来他们一家算是王庄的人,只是从鞠老师的祖爷爷辈就在外谋生了,后来发了家定居在威海,除了每年的清明春节回村祭祖,其他时候就很少回村了,可据说是建国前村里一次闹饥荒,家家户户都没了吃食,是鞠老师的爷爷运回了粮食救了一村人的性命,而那次饥荒整个文登差不多十室五空。后来鞠老师的父亲被批斗,那时候村里的主事人是老村长,他带着民兵冲到威海,二话不说把人救回王庄,鞠老师来的时候才十六七岁。王庄的人都记得住人家的救命之恩。镇上,市里,威海的人没少来找麻烦要批斗,可老村长带着全村的老少死活保着他们一家。
而鞠老师的父亲回了村也就开起了王庄小学,最开始的时候只有他和鞠老师两个老师,后来第一次恢复高考的时候,鞠老师就考上了大学,念完大学,他还是回了村继续教孩子,这一教就到了现在。他家学渊源,又上了大学,所以这王庄小学的教学质量在文登所有的小学中算是很好的,以后又有老师进来,特别是近些年,合并了三个小学,现在的王庄小学也是有五十多老师,三四百学生的完全小学了。
鞠老师德高望重,他的儿子,也就是人们称作小鞠老师的鞠梓铭,大学就选了当年鞠老师的那所大学,毕业后回了村,这两年来也是兢兢业业,市里的领导们考虑到鞠老师的威望,在今年他退休前,任命鞠梓铭接替鞠老师的校长职务,也算是一段佳话,当然,小鞠老师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据说他毕业的时候,省上的机关单位就有招揽的意思,可鞠老师一句话,他乖乖地回了村当孩子王。
陈沉是鞠老师的干儿子,不过他总是尊称鞠老师为老师,而叫师娘为妈,其实这妈喊得也不冤,师娘可是把一半奶水分给了他,到现在鞠梓铭都耿耿于怀,每次看着陈沉胖乎乎的样子在看看自己瘦瘦地身体就不平衡。当然这只是他们哥俩的玩笑,鞠梓铭很佩服陈沉,这种佩服是从小到大依靠陈沉养成的。他很愿意有陈沉这样一个哥哥,虽然只比自己大三天。
陈沉是鞠老师的得意弟子,不知是说他得了个文科状元,而是他是承了鞠老师家学的。鞠老师的爷爷当年也是学贯中西的人物,这份家学传到现在也只有陈沉和鞠梓铭两个人继承了,王家哥俩当年倒也是一起学的,可终究是没有登堂入室,就是鞠梓铭也不如陈沉。鞠老师给他们讲的第一课就是《弟子规》,学完以后,陈沉就严格按照那上面的来侍奉老师,不说那些别的,就是只要在村里每天早晚请安这条就让其他人佩服,连鞠梓铭都做不到。可从他八岁开始,他一直是这么做的。
其实鞠老师不是个因循守旧的人,学生们更多是敬爱他,而不是畏惧他。可陈沉在老师面前从来都不坐,除非是老师命令坐,才正襟危坐。他大二的时候,鞠老师生病住院,得到消息的当晚就从北京赶回来了,在病房里侍候,尽心尽力。有一些比他小一些的学弟学妹们来看鞠老师,都是上了初中高中的孩子,跟鞠老师在病房里谈笑风生了一下午,这期间陈沉一直在旁边站立侍候着,孩子们并不认识,还以为是鞠老师请的护工,少不了指使他端茶递水打扫卫生,他都一一照做,到孩子们告辞的时候,跟鞠老师说护工真不错,挺规矩的。鞠老师看着陈沉笑笑说他不是护工。说了陈沉的名字,把一群孩子震惊地瞪大眼睛,对于这个状元师哥,他们是早有耳闻的,也钦佩不已,可实在没想到这个被他们当护工使唤的人就是心中的榜样。
现在,鞠老师和陈沉的谈话是关于陈沉的代课老师的。
“沉子,过来。”大鞠老师叫着陈沉。
“哎,来了。”陈沉进了大鞠老师的屋子,站在老师面前叫了声老师。
“前几天,你说要来当老师?”
“嗯。”陈沉点点头。
“要说你是北大毕业的,又有两个学位,当老师是没什么问题,这两天我也联系了一下,教育局的领导说今年是没有空额了,不过,可以先到教育局上班,到了公务员招考,凭你的本事也能考上。”大鞠老师摘下花镜:“你看怎么样?”
陈沉回身从书架上拿过花镜盒,给老师放好花镜,又递过一杯茶,看老师喝着,才笑笑说:“梓铭说学校里今年分下来的那位刘老师请了病假,正在找代课老师呢,我想试试。”
“小刘请病假了?”大鞠老师揉揉太阳穴:“我看她不像有病的样子呀,前几天不是好好的吗?”
“我还没跟她见过面,不过猜想应该是这样的。”陈沉笑笑:“现在老师的工资虽说是提高了,可还是不够高。小刘家里有些关系,就帮她弄到了这个名额,毕竟老师也算是铁饭碗了。可她学的是韩语专业,威海那边有不少韩国人开的公司请她,工资据说是挺高的,她要想学以致用,又不愿意丢了这个铁饭碗,请个代课老师也算是折中之策了。”
“哦。”大鞠老师点点头,拿出一颗烟,神情间是不赞同的。
陈沉笑着给老师点上烟,说:“老师,这也是正常的,很多人都把教师当成职业,而不是您这样的。”
“哦?你觉得我把教师当成什么?”
“我说不清楚,不过前些年读书看到冯至先生,他在人生,自然,生命几个方面的思考我觉的很有意义,其中他提出一种说法,是平凡中的伟大,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像自然界的贵白草一样,不辜负一个名称,像往山上凿路的老人、化缘在孤岛上建造灯塔的人一样做有益的事业,体现平凡中的伟大。”陈沉看着大鞠老师:“我当时就想到了您,而且我知道,要做到这样平凡中的伟大,至少,您心里是需要一份理想,一份坚持,还有八份的寂寞。”
“我最喜欢冯至的文章。”大鞠老师笑笑:“从没和别人说过,你是第一个,就是梓铭也不知道。他总说我对你更好,他倒不像是我儿子了,其实他说的对,你更像我。”
“我也愿意成为您这样的人。”陈沉目光坚定地看着老师:“这是我的荣幸。”
“可我不愿意。”大鞠老师笑笑:“你可以有更好的出路,我不愿意你因为我的缘故因为一个誓言放弃大好的前程,梓铭已经回来了,继承了我的事业,我的两个儿子总要有一个去追寻你们自己的理想,因为看来,我的事业并不是这个社会年轻人所追求的。”
“梓铭很高兴做老师,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必定要做老师的,我也很愿意。”
“可,那是代课老师,并没有什么待遇。”
“您当年不也是民办老师吗?而且您干了十多年。”陈沉笑笑
“我是没什么办法。”大鞠老师看着笑呵呵的陈沉,自己也笑,他当时并不是没有别的选择的,只是有了这份理想和坚持,才让自己没有了别的选择。“算了,你愿意就去做吧。看来,我这两个儿子也是没什么升官发财的命了。”大鞠老师笑
“可我们有鸡蛋和枣树呀。”陈沉笑着说:“要是我能有这些,一辈子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陈沉说的鸡蛋、枣树是有典故的,鞠老师每年生日都有许多学生来拜寿,他又不受任何礼物,学生们没办法就拿六个红皮鸡蛋,可学生实在太多,鸡蛋是怎么也吃不完的,特别是今年鞠老师退休,更多的学生要给老师过寿,鞠老师又不愿意铺张,最后还是陈沉出了个主意,让大家五人一组在村东头的荒山上种一颗枣树,算是给鞠老师的寿礼了,结果一大片枣树林就种成。
大鞠老师笑笑,又问:“你爹同意吗?”
“他只想抱孙子,说其他的听您的就行。”
“他倒是省心。”大鞠老师笑:“行啊,明天你就去跟小刘办交接吧。我也退休了,可以跟你爹看看果园,钓钓鱼了。”
“好。”陈沉笑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