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长吉和莫万疆父母早亡,全由宝树禅师看护长大,一听恩师圆寂,再也顾不得追究他的身份,脑袋犹如被焦雷轰个正着,呆若木鸡。
苏毓芳道:“快去见见禅师的法体吧,也算敬了你们最后一点孝心。”
冷长吉、莫万疆忙要往宝树禅师清修的紫竹精舍赶去,但紫竹精舍位于东面,必须经过水晶馆和鹿鸣院的正门,定会与把守的青衣卫士照面,苏毓芳忙道:“宝树禅师不在紫竹精舍,他是在老夫人佛堂圆寂的。”宝树禅师常去佛堂和老夫人谈论佛法,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冷长吉和莫万疆并未见疑,忙又折身往佛堂去。
苏毓芳虽然一直掩面哭泣,但难免不被冷长吉和莫万疆看出端倪,便赶在他们前头,转过两个弯头,经过一处花坳,苏毓芳见四下无人,便停了下来。
莫万疆道:“你怎么不走了?”
苏毓芳道:“你们先行,小弟走不动了!”
冷长吉道:“真没用!”
苏毓芳待得二人从自己身旁穿过,忽地双爪探出,直取他们脑后哑穴,冷长吉、莫万疆闻得身后风动,暗叫不好,双双拔刀,转身回削苏毓芳手腕。
苏毓芳双臂向后一缩,双手捏指,捏住他们的刀刃,这一招十分凶险,若有不慎,非要赔上几根手指不可,但苏毓芳因修炼《太素真经》的内功心法,出手已较从前敏捷许多,这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更是被化用的出神入化。
冷长吉、莫万疆使的皆是雁翎刀,此刻刀锋一偏,迫开苏毓芳捏刀的手指,齐齐举刀砍来,同样是这一砍,二人运力方向截然不同,冷长吉运力向下,直欲将苏毓芳砍成两半,莫万疆刀锋略向左偏,似要取他项上人头。
苏毓芳身体一晃,来到莫万疆右侧,猛地在他手臂一撞,莫万疆的刀直向冷长吉削去,当的一声,火星四溅,二刀堪堪相撞,莫万疆只觉腰眼一麻,已被苏毓芳用膝盖点中要穴。
冷长吉慌忙扶住莫万疆,要与他解穴,但苏毓芳刚才使的是大荒山的点穴手法,任是如何,冷长吉也解它不开。
莫万疆道:“师弟,你莫要管我,快去通知其他兄弟,速速捉拿此贼,否则让他危害到老夫人可就大事不妙了!”
冷长吉道:“可是,师兄……”
莫万疆怒道:“为兄区区一条贱命,又何足道哉?你我身为青衣卫士,须明职责所在!”
冷长吉面有惭色:“是,小弟一时愚钝,我这就去通知其他兄弟。”
苏毓芳见他们对张府尽忠职守,大是钦服,说道:“且慢!”
莫万疆惨然一笑:“罢罢罢,师弟,你也别去通知其他兄弟了,这贼子又怎会给你机会通风报信呢?”
冷长吉雁翎刀一横,道:“如此,我便跟他拼了!”
苏毓芳道:“冷大哥,莫非忘了你我昔日交情吗?”
冷长吉一怔,莫万疆也觉得此人声音十分熟悉,但见他的面目却又从未见过,心下好生奇怪。
苏毓芳道:“莫大哥,你欠我的六百两银子,什么时候给我?”
莫万疆登时想起,去年六月,张孟坚五十大寿,苏毓芳随母亲前来祝寿,偷空曾与青衣卫队的几个兄弟博戏,莫万疆和冷长吉皆在其中,只是莫万疆手气素来奇臭,输与苏毓芳六百两,分文未还。莫万疆嗜赌如命,欠的赌债数也数不清,但他心中自有一本账簿,笔笔记得分明,只盼一日时来运转,大杀四方,翻了赌本还债。六百两虽不是一笔小钱,但苏毓芳却是浑不在意,此刻说起,多是戏谑之意。
“你是……表公子?”
苏毓芳微微颔首,冷长吉奇道:“你的容貌……”
苏毓芳道:“这是易容术。”
冷长吉道:“世上真有这门奇术?”
苏毓芳道:“镜门妙术,天下无双。”
莫万疆道:“表公子要进张府,大可光明正大,又何必乔装易容呢?”
“此事有时间再向二位兄长解释,你们尽管放心,我说什么也不会做出危害张府的事!”
冷长吉道:“表公子,你将我们引到此处,是想进水晶馆吗?”
苏毓芳点了点头:“归园里来的这些人古怪得紧,我须得进去摸个清楚。”
莫万疆道:“不错,自从归园这些人来了之后,咱们府中便死了三人,还有一个失踪无影,要说他们没有古怪,谁会相信?”
“适才谎称令师圆寂,事出无奈,多多包涵。”
莫万疆道:“表公子,你无缘无故诅咒恩师,这事可不能与你干休!”
苏毓芳笑道:“何谓圆寂,诸德圆满,诸恶寂灭,是为圆寂。宝树禅师苦心修行,不就是为了‘圆寂’二字吗?我是在恭喜他,祝贺他,何曾诅咒他呢?”
冷长吉笑道:“表公子这张嘴巴,真是拿它没有法子。”
苏毓芳一笑,又道:“冷大哥,对不住了,我也要点住你的穴道。”
莫万疆道:“表公子,青衣卫队的副队长沈弯弯,每隔两个时辰便会前去鹿鸣院和水晶馆巡查一次,如果让她发现我们不在岗位把守,反倒起了她的疑心,你就算摸进水晶馆,只怕也要被她搜了出来。算算时间,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副队长便要前去巡查。如果表公子信得过我们兄弟,且解了我的穴道,仍放我们回去。表公子要进水晶馆,我们兄弟只当看不见,如何?”
苏毓芳深知张总管处事严厉,若让他得知手下擅离岗位,必不轻饶,当下便解了莫万疆的穴道。
谢小妹躲在榕树上面,看到苏毓芳又将冷长吉、莫万疆带了回来,心下好生疑惑,苏毓芳向她招呼一声,抱她下来,冷长吉、莫万疆见谢小妹面生,不由齐齐望向苏毓芳。
苏毓芳道:“两位勿要见疑,这位也是我的好兄弟。”
冷长吉、莫万疆既然答应为苏毓芳大开方便之门,也不在乎多放一个人进去,便不多说什么。
从西侧门进去,一路摸到正房,李秭落正在房内砸杯摔盏地大发脾气,将青衣卫队骂个狗血淋头,想是她的人身自由受到极大限制,才会如此狂躁,练凝香只在一旁不住劝慰。
苏毓芳见高壮不在里面,便带着谢小妹往右边的一排耳房而去,管老汉和莫三公又在一个房间喝酒抱怨,说的全是李秭落的坏话,苏毓芳在窗下听了一会,拉着谢小妹又往别处去。
谢小妹道:“你可知高壮的房间吗?”
苏毓芳道:“按理说,他是李秭落的下人,应该住在正房旁边的小耳房,方便主人吩咐。”
“可是刚刚的一排耳房只有两个老头,没有什么高壮呀!”
正说着,看见练凝香收拾着一些杯盏的碎瓷片走出正房,苏毓芳向谢小妹道:“你且躲躲,我去问问。”
谢小妹忙将苏毓芳拉住:“不行,你这人一向没什么定力,一定会被她这个香喷喷的美人勾引的。”
苏毓芳拍拍她的手背,笑道:“我虽不是柳下惠,却也不是柳下贱,你就对我这么没有信心?”
待谢小妹藏妥,苏毓芳才出来和练凝香相见,练凝香似乎根本没有想到苏毓芳——不,她的胡三哥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当下忙将他拉到一个角落,道:“胡三哥,你怎么来了?若让青衣卫队的人发现,可是了不得!胡三哥,我对你也是思念得紧,可是这个时候,咱们并不适合相见。这几日,你都去了哪里?我听说张府的人正在四处追查你和杜若荷的行踪,我只道你已逃出张府,唉,其实要逃出张府又谈何容易!我晓得,那些人不是你杀的,可是这个黑锅你却是非背不可了!”
“那些人,都是高壮、田默所杀!”
练凝香一惊:“你,你却怎生晓得?”
“那些人全部死在铁爪功之下,高壮、田默便会使这种武功。”
“你又怎生晓得他们会武功?”
“我还晓得,他们是归园的死士。”
练凝香叹了口气,道:“老爷豢养死士之事,极为隐秘,却最终没能瞒过你们!胡三哥,此事是你自己发现,还是你家少主告诉你的?”
苏毓芳暗道:“这胡三炮竟还有一个少主,却不知是谁?”当下向练凝香颔首道:“这么隐秘之事,我又如何得知,自是少主告诉我的。”他是有意将话题落在胡三炮那位少主身上,好借此弄清胡三炮真正的背景身份。
“你家少主,真是好大本事。人在六诏之地,却早早地将你和杜若荷安插在归园,我家老爷和孙小姐至今还不知你们的真实身份。可你家少主却已知悉我家老爷豢养死士之事,那么对于我们这一行人的来历,自然也是了如指掌了。胡三哥,我只问你一句,你当初接近我,是否为了从我这里套取归园的情报?”
苏毓芳不由暗叫惭愧,他虽不是胡三炮,却也不可否认从她这里得到一些线索,但见她双目深情款款,犹如碧波秋水,心中极为不忍,当下摇了摇头。
练凝香似乎整个人轻松许多,笑道:“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对我。其实,你们的身份,我也从未向老爷和孙小姐提起。”
“如此……真该谢谢你了。”
“你我之间,又何必言谢呢?自从,那日你无意间摸过我的……我的脖子,我……我便是你的人了。我和你说过,在我的故乡,一个姑娘的脖子倘若被一个男子摸过,这一生一世便是那男子的人了。虽然现在你尚不能给我一个名分,在我心中却早已认定,我是你的妻子!”
苏毓芳这一惊非同小可,记得在葛叶村外与李秭落对战,自己使了一招“分花手”中的“蝶舞青锋”,左手滑过她的颈部,取她玉枕穴,当时李秭落愤愤骂他一声淫贼,便蓦地与他罢战离去,自己兀自茫然不知所以,难道竟是因为……
苏毓芳道:“你和你家孙小姐可是同乡的吗?”
“那是自然,这又何须再问?”
苏毓芳呆了一呆,却听练凝香道:“胡三哥,我这两次见你,总觉得你变了许多,且不说你的行为举止与过去大不相同,便连说话声音也不大一样,你是生病了吗?”她的语气甚为关切,苏毓芳明知她的心意在胡三炮身上,却也仍不住心中一暖。
“我来扬州之前,曾被青楼的龟奴喂了炭屑,坏了嗓子,所以说话声音与平日有些不同。”
“噢,这事我听孙小姐说过,可是你的武功那么高强,难道还对付不了区区几个龟奴吗?”
苏毓芳暗叫一声:“坏了!”上次夜入水晶馆,曾在练凝香面前显了一手绝妙轻功,听她说话,似乎对自己有所怀疑,但瞧她面色却仍十分真挚,反倒让苏毓芳生出许多罪恶感。
“少主将我安插在归园时,曾交代我不能显露武功,因此才会窝囊受气。”
“原来如此。胡三哥,我对不住你,我因此事耿耿于怀良久,是以曾对你多番怀疑,你……你会怪我吗?”目光楚楚,我见犹怜,要不是知道暗处藏着一双眼睛,苏毓芳真想将她搂在怀里。
“我又怎么忍心怪你呢!”苏毓芳嘴上叹了一句,心中却也叹了一句:“这胡三炮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竟叫他遇见这么一个红颜知己!”
“胡三哥,我瞧你的武功比你家少主可是厉害许多。”
“是吗?”
“是呀,老爷说了,你家少主武功平平,手底下却有一两个极为能干之人。我在归园见到的那位满头白发的婆婆,便厉害得紧,能以白发伤人,便连老爷也忌她三分。当然,比起你来,那白发婆婆只怕又差了三分。”
苏毓芳心中此起彼伏:“六诏之地,白发婆婆……”
难道,胡三炮的少主竟是……小姨父高元简!
苏毓芳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在张府这几日的追查也算有所收获,但他寻出的线索就如一团搅在一起的乱麻,理不出一个头绪,错综复杂。
“胡三哥,你在想什么呢?”
“噢,我想问你,高壮此刻在不在水晶馆?”
“你找高壮做什么?莫非你想向张府中人告发他吗?”
“当然不是,我又岂是那种卖友求荣之人?”
“胡三哥,你别生气,是我不好,说错话了!可是高壮昨夜出去并未回到水晶馆,不知是不是孙小姐另有任务派他去做。这样也好,起码可以躲过青衣卫队的监视。唉,我只盼此间事情一了,我便和你远走高飞,再也不理什么国仇家恨。”
苏毓芳见她似乎满腹心事,但他不是胡三炮,不明白她的心事,也不能为她排解,苏毓芳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嫉妒这个叫作胡三炮的男人,因为这个叫作练凝香的女人。
当初在赤松镇的废园,苏毓芳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姐姐随随便便捉来给他对照易容的人,竟会这么不寻常,不仅因为他的身份,而且因为他的感情,一个是李花头,一个是练凝香,一个让苏毓芳觉得头疼,一个让苏毓芳觉得心疼。
这时,李秭落走出房门,唤了一声:“凝香!”
练凝香应了一声,向苏毓芳道:“胡三哥,我先去忙了!”
练凝香纤弱的背影犹如一抹春痕逐渐远去,苏毓芳呆了一呆,闻见空气中残留着“天香引”的余香,心神微微荡漾,却觉右耳一痛,已被谢小妹扭了过去。
“放手放手!”
“我偏不放,你个死淫贼,你个柳下贱!”
“别闹,有人来了!”
却是沈弯弯前来巡查,她是青衣卫队的副队长,也是张总管的干女儿,在青衣卫队中素有威望。询问把守的卫士几句,见无异常情况,便从水晶馆的正门走了进来,她不穿青衣,而是披了一副铠甲,腰悬宝刀,一副器宇轩昂的模样,仿佛沙场女将一般。
她的身边跟着一个青衣卫士,叫作秦尚心,此刻大声高嚷起来:“青衣卫队副队长驾临,快快出来迎接!”
管老汉和莫三公首先走了出来,练凝香正到厨房吩咐厨娘准备点心,这时听到囔声,也一同走了出来,接着两个偷懒的小厮也到了。
沈弯弯道:“就这么几个人吗?”
管老汉道:“还有两个鹿鸣院调来的小厮不知何处撒野去了,一整日不见踪影。”
沈弯弯道:“叫什么名字?”
管老汉道:“一个叫作高壮,一个叫作田默。”
沈弯弯向秦尚心道:“回到总队,立即安排人手搜索高壮、田默。”
“是,队长!”沈弯弯是青衣卫队的副队长,秦尚心却省去一个副字,单称她为队长,这不仅符合当下的一种礼仪,更多的却是讨好沈弯弯。
沈弯弯道:“李秭落呢,怎么不出来迎接?”
如今,除了练凝香之外,在水晶馆伺候的全是张府的人,平日早已瞧不惯李秭落嚣张跋扈的模样,也不知受了她多少气,今见沈弯弯有意贬她身份,个个只觉心中舒坦。
却听练凝香道:“沈队长,你虽是青衣卫队的副队长,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下人。我家孙小姐暂寄贵府,虽不比贵府正牌的主子,却也是金枝玉叶,岂容你在此颐指气使?”
沈弯弯娇叱一声:“放肆!”随手一挥,竟将练凝香摔出一个跟头。
虽说练凝香也是归园过来的人,但她平日为人谦和,待人总是和颜悦色,深得水晶馆上下欢心,特别是管老汉和莫三公,他们膝下无儿无女,练凝香瞧着可怜,经常瞒着李秭落陪他们说说话,偶尔还从厨房偷酒给他们喝。虽然练凝香来到张府也没多长时日,但在管老汉和莫三公的眼中,早将练凝香是自己亲孙女一般,这时见她摔倒,二人抢着来扶。
莫三公又指着沈弯弯的鼻子:“弯弯,凝香姑娘说得也在理,你怎么反倒打人呢?”
沈弯弯虽是青衣卫队的副队长,却也是莫三公、管老汉这一辈人看着长大,沈弯弯身为晚辈,被他们教训一两句,也是常有的事,当下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这时,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郎从正门走了进来,却是张老夫人的贴身侍女龙桑,身著一袭素衣,犹如凌波仙子,一尘不染。龙桑自小跟随张老夫人修行,精通佛法,据说已经修成“他心通”的境界,可以洞悉人之心念,常为张老夫人分别是非善恶,奸佞之辈在她的目光注视之下,往往无所遁形。
水晶馆众人一时鸦雀无声,不知龙桑此来所为何事,只听她道:“老夫人要见李姑娘,烦劳哪一位前去请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