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问过我许多次:“傅君颜,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傅君颜,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啊?”
“傅君颜,你是不是好爱好爱我啊?”她每次问的时候都是笃定的神情,蔚蓝的眼睛眯成小月亮,右脸笑出一颗小小的梨涡,只那么傻呵呵地看着我,乖巧又可爱。
我总是摸摸她的发,抱一抱她。
对呀,为什么呢?这个故事回忆起来太简单,可说起来,却变得那么长。
我的外公傅衡在六十年代去了加拿大,因为是行伍出生,很快就成了当地帮派的首领。而我的母亲傅雅雅,他唯一的女儿,顶着黑道公主的头衔,却实实在在名不副实。她既不骄纵,也不恶毒。她从小接受私塾教育,学《女戒》《弟子规》。她爱旗袍,像是民国画报上娇滴滴的美人,孱弱多情,胆小,优柔而寡断。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一朵蚕丝花,细弱,微小。她说话的时候会微微垂下睫,声音也很轻很细。笑得时候小心翼翼,做事也常常偷偷看人眼色。她会拿着线装的四书五经给我讲故事,坐在我床头给父亲纳鞋底,也会在昏暗的凌晨,低头拭泪。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一场帮派枪战中,她躲在最角落里,没有跑也没有逃。最后,她这个弱女子,又在枪林弹雨后,冒着危险随时可能再来的风险,在那窄巷的臭水沟前,救下了一个满身是伤的男人。她纤弱的身体,背着他走了10公里,才终于辗转回到了家。
我至今都记得,母亲给我讲这段往事的时候,她那眼底跳跃的光彩,她说:“救他,那是我做过,最勇敢的事情。”可接着,她却掉下泪来,一滴滴,仿佛落在我心口,生疼。小小的我,只想抚摸她的眼睛,安慰这个,连哭泣都小心翼翼的孱弱女人。
后来我长大,再回想时,总是觉得母亲这一生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情,竟全都是灾难。
这个被母亲救回的,叫王军的男人,被母亲救下之后就在傅家住下了。母亲总说,那时候,他没有一件好衣服,他偷偷从原来住处取回来的衣服袖口全是破的。有一次她和他说话,他就一直背靠着墙站着。她后来才发现,那天,他衣服的背后,破了一个大洞。
那时候,大冬天里,她看他整日都穿着的新鞋,打心眼里为他高兴。可她细一看才发现他穿的是一双秋天的薄布鞋。可他给外公守门,在雪地里穿着那双鞋站了一天一夜,也不喊一声冷一声疼。
那时候,一次出外,有其他帮派来挑衅,她吓得蹲在桌子底下发抖,而他就挡在那桌子前面,一直护着她。被枪打中了肩膀,却连哼也不哼一声。
母亲说,那时,好心疼他……
渐渐地,外公越来越看好母亲救回的这个男人,开始极力地培养他。在今后的行事中,王军也确实是一把好手。他做事手段极为毒辣,看起来却儒雅高贵,纤尘不染。他进圈子不久,就替外公一举拿下了加拿大半壁的毒品交易,并且涉及军火,大建私人兵工厂。继而,外公和他都陆续上了罪犯名单,从小恶变为了大恶。自然,这样的钱来的太容易,傅家,也从此有了极天的富贵。
外公在母亲二十岁那年,将母亲许给了王军。王军,也就是我的父亲。那时,父亲对母亲是极致宠爱的。家里的老人也说,父亲那时待母亲,就像疼爱女儿一样。母亲怀我的时候,外公已经病重,在我出生前一个月,外公便离世了。后来母亲总向我机械地重复提起那一天,她说那一天不知为什么天特别特别的暗,窗外一点风也没有,厚重的乌云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额前一直莫名地冒冷汗,再不久,外公就去了。
外公离世之前,他始终撑着最后一口气,就那么死死地盯着病房门口就是不闭眼睛。他在等在外办事的父亲,老人就一直撑到父亲风尘仆仆的赶回来,他颤抖地握住父亲的手死死地压在母亲手背上之后,才安心地咽下气去了,末了,却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也就是那一天开始,母亲的生活,渐渐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时父亲已经是道上不可或缺的人物,外公病重时,他就已经带着大批的现金去各国投资,用那些黑钱洗白,开办学校,船厂等等实业。所以他时常不落家,母亲也没有微词,更何况,她的性格,她受到的教育,也让她不会有微词。而那时我刚满月,宅子里的老人和母亲都等着父亲回来替我取名字。
只是父亲终于回来的时候,身旁却还带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昂着头跟在他身后,而父亲跟着一个孩子,一个三岁大的小男孩。父亲亲昵地拉着那个男孩的手,那个男孩喊他爸爸。
那个男孩三岁,代表那时他已经认识了母亲。三岁,代表他背叛了母亲。之后,傅宅变成王宅,傅家成了王家。而我的母亲,这个傅家真正的主人,她就那样带着我,卷铺盖被赶上了阁楼。没有解释,没有只言片语,我的父亲从那天开始,看母亲就像看陌生人,仿佛往日的爱恋都不曾有过一样。
从那天起,傅宅一日日都在重演着无比讽刺的一幕,招进门的女婿把老婆孩子赶进了放杂物的阁楼,而他自己挥霍着傅家的一切,抱着别的女人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我的名字,是四岁那年才有的。
母亲抱着我被赶上阁楼以后,因为性格太脆弱,又受了刺激,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她常常会忘记事情,甚至忘记我是她的儿子。但她会絮絮叨叨的,一遍一遍地说她自己的故事,她那时的神态像是茉莉花般的少女,纯白而干净。
她说:“你知道吗?他在我心中是个英雄,那么多人,乱成一团,只有他在枪战的时候,会弯下身去救摔在地上无辜哭泣的孩子。”
“我那时看他的衣服后面有个洞,见人的时候都要背着墙站着,就想,以后要好好心疼他。”
“他不爱说话,但每次和我说话都会挡在风口,下雨的时候伞会偏向我,自己却淋了一身。”
“我给他纳了双鞋底,做了双好厚好厚的鞋子。他第二天穿着新鞋走在我面前,第一次对我笑了。那时我就想,我要给他纳一辈子的鞋底,我要为他生儿育女,我要和他白头偕老……”
她说的时候会笑,眼神清明,依旧是那种小心翼翼的笑,像含苞的小花骨朵。
然后,母亲又会常常萎顿地蹲在阁楼的小窗子边,像个弃儿一般巴巴地望着窗外,她的脸色发白,整个人看上去越发的透明,而她夜里常常哭喊的,一遍遍都是我父亲的名字,王军,王军……一遍又一遍,像是怎么喊都喊不够一样。
因为外公身前的遗嘱,父亲和母亲不能离婚,生活不能长时间离开傅宅。所以那个女人把母亲看得很紧。小小的矮门前,每隔几步就会有两名卫兵把守。我仍记得偶尔我走出阁楼,他们看我时悲悯的眼神,那时候,我还不太懂得悲哀的意义,但我也会觉得疼痛。
母亲如果不按时吃送来的饭,送来的水,饭菜就会很快被收走,然后就只能挨饿一整天。而母亲,却恰恰连吃饭喝水也是会忘记的。还好我那时年纪小,我的出入不被管制,卫兵也总是放我一码,只是往往只要出了阁楼,就会被“哥哥”欺负一顿再回去。
我曾和宝贝说笑,我说:“我三岁那年就懂事了。”那时宝贝笑我吹牛,吐着舌头对着我撒娇。她不知道,每一次,她疼爱安安的样子,让我如何的羡慕。而我疼爱安安的时候,又似乎是在一次次弥补我心中所有的伤痛。我希望他纯洁无碍地慢慢长大,因为,太早的懂事代表了太多的不快乐。
三岁那年,我就知道偷偷藏食物留给母亲。三岁那年,我就知道要拉紧窗户,不让母亲摔下去。三岁那年,我就要给母亲洗衣服,洗内裤。三岁那年,我就会一次次装肚子疼,把药藏起来留给母亲,然后躲在厕所向外公身边的老人福伯学习拼装枪支,武术,读艰涩的孙子兵法。又听福伯一遍遍告诉我,卧薪尝胆,柔能克刚。再然后,我要装着无知的样子,流着口水,绕到“哥哥”面前,只为被“哥哥”打一顿,让那个女人放松戒心。
三岁那年,我就试着,去保护一个人……
“你为什么叫傅君颜呢?是因为君颜如玉吗?”当宝贝歪着头问我的时候,我只是笑,朝她摇摇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再也不说她和父亲的故事了,她只会一遍一遍地念:“
朗月何高高,楼中帘影寒。一妇独含叹,四坐谁成欢。
时节屡已移,游旅杳不还。沧溟倘未涸,妾泪终不干。
愿为边塞尘,因风委君颜。君颜良洗多,荡妾浊水间。”
这样长时间的关押中,母亲渐渐进入了自己的幻觉,或者说,那是她给自己编织的梦境。她以为自己只是那个凄然的商人妇,等着丈夫行商归来,一直等,一直等。可那却是我幼年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她有时会认得出我是她的儿子,然后亲热地搂我在怀里,摸摸我的头,给我背好听的诗词,给我讲四书五经。会用手指沾水,在地上教我写毛笔字。还会用风吹进小窗的树叶,给我吹好听的曲子。又也许过一会,她会忘记我,一个人躲在角落,用床褥子一针一线给那个男人做厚实的鞋垫,然后默默拭泪。但那已经很好了……因为她偶尔能想起我。
我也始终清晰地记得,这样的日子,我拥有了六个月零一天。
那天夜里风很大,大到把小窗都吹开了。母亲比我起的早,她就倚在窗边看见了那一幕,父亲牵着他的另一女人,另一个儿子。然后,父亲吻上那个女人,女人的娇笑声,孩童的起哄声。随之,还有母亲的尖叫声。
我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从小窗上摔下去,嘴里还痴傻地念着:“沧溟倘未涸,妾泪终不干。愿为边塞尘,因风委君颜。君颜良洗多,荡妾浊水间。君颜……君颜……”
母亲没有死,因为被院子里的树干托住了她,但她还是摔断了腿。因为没有治疗,伤好了之后,她的腿有了一点跛。这之后,母亲又摔坏了脑子,她变得像个小心翼翼的孩子,垂落的,微小的。她变得更不爱说话了,当她饿了,渴了,嘴里喃喃地就只记得喊:“君颜,君颜……”
她喊一次,我就回头一次。于是,四岁那年开始,我有了名字,我叫君颜,傅君颜。这便是我名字的由来,没有君颜如玉,没有快乐。而我的父亲,从来没有来看过我们,一眼也没有。
后来无数个日夜里,我曾不止一次想过,我的母亲,那时如果死了就好了……
母亲从小窗摔下去之后,那个女人似乎是不够快乐的,她知道母亲没死,第二天就让园丁砍光了四周的树。从那以后,从那阁楼的窗户望出去,再没有了树影,只有干枯的草地。
我六岁,那个孩子九岁。那一天,母亲不知从哪找来了一件月白色的旗袍,她穿上,微微勾起唇角对我笑,谨慎的,细弱的。月光下,像一朵纤弱的茉莉花,她的眼底不谙世事,纯净宁洁。我第一次主动爬上椅子推开窗,我想让母亲看看,她那么久没有见过的,阁楼外面的样子。可我不知道,那是灾难。
也就是那天夜里,父亲看见了母亲,他久久地凝视着母亲的窗口,我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他又会做些什么。只是那个女人,在半个小时之后喊来了一群男人,我记得她很尖利地喊:“老娘再也看不得这个骚蹄子了,给我做死她!”
接着那么多的男人,欺压在母亲身上,她哭,她喊,她躲,他们笑,都伸出肮脏的手。“哥哥”用麻绳绑着我,一只手掐着我的脖子,强逼着让我看着这一切。而我只能哭,哭着看着母亲被临辱,一次次地被临辱。她月白的旗袍被撕开,她的发披散开,她的身上慢慢布满了伤痕,污秽的白浊,无助的泪水,还有那一声声凄凉的惨叫。
这个时候,那个女人又一次回来了,她笑得很艳丽,一声一声地笑着,然后我看见她身后的父亲。父亲面无表情地站着,他没有上前阻止一句,只是淡淡地目光看向母亲,再看向被绑着的我。可他却依旧沉默。他们就那样像看戏一样的,看着那个疯狂哭泣的女人。
然后,母亲却突然不挣扎了,也不哭喊了。她几近木然地侧过头,透过那一个个肮脏的畜生看向我,再看向门口的那个男人,她的丈夫,她心中的英雄。
我看见母亲的眼底渐渐地清明,又突然陷入疯狂。她哈哈大笑了起来,嘴里凄然地开始尖声喊:“王军!王军!你不记得了吗?你不记得了吗?我是雅雅呀!我是雅雅呀!我说过的,我要给你纳一辈子的鞋底,我要为你生儿育女,我要和你白头偕老……我是雅雅呀……”
不知哪来的力气,母亲猛地推开了趴在他身上的男人,她娇小的身子突然狂奔地从窗上一跃而下。我看见她最后残破的笑,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身上,嘴里却还在痴狂地念着:“王军,我是雅雅呀!我要给你纳一辈子的鞋底,我要为你生儿育女,我要和你白头偕老…”
然后,她坠落下去,没有任何余地地落成了一朵血莲花,刺痛我,一生都无法忘记。
而母亲的每一句话,如刀一般刻在我心口。她说:
“救他,那是我做过最勇敢的事情。”
“你知道吗?他在我心中是个英雄,那么多人,乱成一团,只有他在枪战的时候,会弯下身去救摔在地上无辜哭泣的孩子。”
“我那时看他的衣服后面有个洞,见人的时候都要背着墙站着,就想,以后要好好心疼他。”
“他不爱说话,但每次和我说话都会挡在风口,下雨的时候伞会偏向我,自己却淋了一身。”
“我给他纳了双鞋底,做了双好厚好厚的鞋子。他第二天穿着新鞋走在我面前,第一次对我笑了。那时我就想,我要给他纳一辈子的鞋底,我要为他生儿育女,我要和他白头偕老……”
“王军!王军!我是雅雅呀!我要给你纳一辈子的鞋底,我要为你生儿育女,我要和你白头偕老……”
之后,我被黑胶带捂住眼睛,连夜被送离了傅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