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傅家,傅雅雅的死并没有撼动王军。为了掩人耳目,为了真正得到傅家的全部财产。这个男人,在姘头的唆使下,终于做了杀妻灭子的事情。他随意地埋葬了自己的发妻,口里说着:“到底是我自己的儿子,我做不出来。”但却还是在默认的情况下,让那个女人把只有六岁大的傅君颜送去了地狱般的地方,任他自生自灭。
当年幼的傅君颜被敲晕带走,哭泣着醒来。他发现自己被带进了一间潮湿而乌黑的小房间里,手腕上绑着的麻绳已经被松开。小小的傅君颜抹了把眼泪,终于鼓足勇气费力地扯下贴在嘴上的黑色胶布。因为胶布在脸上贴了太久,扯下来的那一瞬间,他的脸,就像被掀开皮肉一样的疼。顷刻,眼泪又忍不住开始流淌在那年幼稚气的脸上。
那时,年幼的傅君颜哭着喊了好久妈妈,虽然聪明的他知道,妈妈不会回来了,妈妈已经因为坏女人,因为爸爸变成了一朵血莲花……终于,当傅君颜在漫长的黑暗里得到适应,他尝试着爬起来摸着墙走到房间里唯一的那扇铁门边,铁门锈斑列列,被好几根挂着锁的铁链栓死。
小君颜很害怕,他哭喊着拍门,可很久很久,除了拍出血丝的手心,什么也没有,没有人来告诉年幼的他,这到底是怎么了?他在哪里?又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放他出去?
在那个地方,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门边的细缝会透进光,然后就是黑夜,无止境的黑暗。每天都有修女给关在小房子里的孩子们去送饭,隔一段时间,又会有新的孩子被关进来,新的孩子被带走。
每到修女来送饭的时候,小君颜都会趁着这个时候,爬在房里唯一的木头凳子上,透着那一瞬间铁门打开的细缝看外面的天空,呼吸着仅仅那一刻能触到的清新空气。他看见房间的隔壁也都是这样的“牢房”,也都关着孩子,可其他的房间里都有很多人,而傅君颜这里,却只有他自己一个。于是,更没有人和他说话,他也看不见天空。房间里永远都是昏暗的,耳鼻间全是潮湿的霉味,还有长久以来堆积出的尿燥味,包括越来越脏臭的他自己。所以,当他成人后,纵使本人超脱了幼时的所有苦痛,成长得挺拔而风雅。但还是越发地爱干净,甚至有轻微的洁癖。
就这样一年多的日子里,反反复复,君颜这个可怜的孩子,就怄在那样无望的“牢房”里,日日与黑暗为伍。他每天都在努力回忆福伯教他的知识,努力回忆妈妈和他说过的话,回忆那些零星的快乐。他甚至徒手在墙角挖出了一个小洞,纵使每天一点点,但也只是小洞而已,他根本爬不出去……
那一天,傅君颜又听见了教堂的钟声。他知道,每当钟声响起,这里就会有孩子被带走。
而经过了长久的拘禁,这一次,终于他也被带出了那间小黑屋。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或许他马上就会死掉。但小君颜仍是不舍错过的,大口大口地呼吸,他仰起头对着蔚蓝的天空,露出了一抹干净而纯洁的笑容。
小君颜先被带到了一间每个水龙头上都接上了一根水管的房间。然后,几个修女粗辱地扒光了他已经辨认不出颜色的脏衣服,拿着水管就那样从上到下地冲在他身上,水压太大,水势太强,喷在人身上很不舒服,但小君颜很顺从。她们面无表情地给小君颜换上了干净的白色衣裤,口里教训着和小君颜同样被带出来的几个男孩女孩说:“一会不许说话!”
接着,他们几个孩子走在一起,排成一排,拘谨地穿过一个个回廊,来到了一间教堂的大厅。那时,年幼的傅君颜看着悲悯苍生的耶稣神像,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竟然一直就在那光明底下,最最黑暗的角落……
也就是那一天,傅君颜见到了福伯,那个从小偷偷教他知识,教导他的福伯。福伯和三名黑衣人一起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脸上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冷酷样子,就那么面无表情地和那三个黑衣人一起,对着他们这几个孩子,像检查货物一样从上到下下看了许久。最后,福伯朝最前面的中年男人点点头。
傅君颜听见那个领头的中年男人凉薄地对着最前面的修女说:“好,这次就要这些。”
之后,小君颜又被捆绑着,送上了一辆货车。当后车厢门被拉上的时候,年幼的他透着缝隙,望着教堂屋檐上那庄严的十字架,望着庭前的耶稣神像。脑中却明确而清晰地刻印出四个字:“神不救人……”
这次,面对突兀而未知的人生,七岁的他忍住眼泪没有哭。只是坚定地握紧了小小的拳头,就那么直愣地望着,抬首深深地望着那触目可及,却遥远无比地蔚蓝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货车停了下来,两名黑衣男人下车打开了铁门。他们看了看这几个被关进来的孩子,又仔细检查了绑着他们的绳子,才又锁上门离开。又过了一会,车门又再一次被打开。这次映入傅君颜眼帘的,不是别人,而是除了母亲,这世上和他最亲的福伯。傅君颜眼底荡过激动,但很快眼底的情绪就平静了下来,只是隐忍着呐呐地看着福伯。
福伯见他这个样子更是难过,喘着粗气,满是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松开绑着傅君颜的绳子,脸上的神色终于变得亲切温暖,他眼底隐隐有泪花,伤心地念叨:“孩子,我终于找到你了,孩子……好孩子,还好你活着!要不然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老爷!”说着,老人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塞给傅君颜,然后一把把他推下车,嘴里急促地说:“小少爷,前面拐弯的地方有一座废桥,快跑,躲在那里面,他们不会想到你就躲在附近。等着我,如果……如果福伯过了一个月还没有去找你,就走,带着这些东西走。快……”
傅君颜摇了摇头,发木地杵了一会,可他最终还是一跺脚,嚼着泪一路回头地跑远。聪明的他很快就找到了福伯说的那座废桥,那么小的他,就那样流着泪缩在角落,乖乖地等福伯回头来找他。
福伯给傅君颜的布袋里,折着傅衡的遗嘱,还有一把金钥匙、一些钱和支票,只是那时傅君颜太小,只认识钱币,并不太理解其他东西的意义。但他潜意识里知道这些东西都很重要,于是,他把布袋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衣服里,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缩在桥底下等福伯,可一天一天过去,福伯没有来……
多少年以后,傅君颜才知道,那时他将要被送去的,是一个制作冰、毒的地下仓库。他们以慈善的名义把孤儿和被拐卖来的年幼孩童送进所谓的慈善修道院,但最后,那些孩子都会被选送进仓库干活,为他们进行毒、品加工。只是,那几乎可以算作是噬命的活,因为被送进去的孩子,往往总过不了几天,就因为吸食了过高纯度的冰、毒而口吐白沫死亡,从无例外。所以,如果不是福伯,不是傅家这位忠心耿耿,私底下从未放弃过寻找傅君颜的半百老人。傅君颜当时若真的去了那里,也免除不了暴死的厄运。
我们不知道其他六七岁的孩子,是否知道仇恨的意义。但当傅君颜一天天静下心来,在胆战心惊中回忆着过往的一切,回忆着母亲那样绝望地一跃。那一朵血莲花,就几乎成了他泪水的源泉。这个坚强的孩子,他不是爱哭,而是有些泪水无法隐忍,也无需隐忍。可即使他嚎啕大哭,仍不解恨。而父亲,这样原该亲切的称呼,也只让他双目赤红,恨,恨不得一把火和他们同归于尽。
傅君颜曾经是一个小乞丐。那时的他,每天用布袋里的钱去便利店买最便宜的牛角面包,去书店买可以学到知识的书。然后躲回桥洞底下,跳过一个个自己不认识的文字,默默地学习。他还会去回忆福伯教过他的书,用树枝一笔一划在泥巴上练毛笔字。
还有等待,他在等福伯,虽然一个月早就过去了。但他总相信福伯会来,有一天,那位对傅家忠心耿耿的老人,一定会出现在他面前,喊他孩子,喊他小少爷。然后用他那粗糙的满是老年斑的手摸摸他的发顶,抱抱他,给他温暖……那是傅君颜唯一敢去相信的人,所以,他绝不可能放弃等待。
可是年幼的傅君颜再没有等来福伯,而是,等来了“她”……
那是一年冬天,废桥依旧还在,傅君颜也还在。四周都已经积满了雪,天寒地冻。聪慧的小君颜用捡来的破棉被在桥洞下搭了一张床,缩在被子里。他瘦弱而好看的精致小脸上面无表情,不同于成人后众人仰慕的君颜公子,这时的他目光沉重而僵直,虽坚定依然,却少了太多的华彩和温暖。
那一天,小小的他缩在被子里看着桥外树枝上的雪越来越重,然后把枝干压断。这样单调的画面却让他觉得有趣。小君颜的脑子里,甚至在计算,雪要再下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再把树枝压断。果然,后来的每一次,聪慧如他,都猜得精准无比。
而那时在很多年后,一场意外在离这座废桥不远处的高速公路上,肖家大小姐顾宝贝因车祸离世。不知是怎样的缘分,她的灵魂竟来到了他的身边,穿越到了傅君颜八岁那年,那个年幼无依,可怜的小君颜身边。
也就是傅君颜一次次重复这场寂寞而单调的预测游戏的时候,他总会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起先很小,后来却越来越清晰。但他不害怕,而是感到了一点点快乐,后来听“她”说话,也成了小君颜的游戏之一。就像太冷太黑的时候,遇上一团火,人可能会忘乎所以地扑上去一样,那时的“她"对他就是这样的存在,哪还有时间去计较得失恐惧?
“哎呦,这么大的雪,能做个雪人就好了。我可以给他一个胡萝卜做鼻子,嗷呜……”
“为什么我一离开这里两条街就会被弹回来?我想回家啊……”
“那孩子长的真漂亮,长大绝对迷死人哦……反正他看不见我,盯着看也木有关系!”
“我这是怎么了?飘尸吗?”
“我真的不该开车的时候打电话……噢噢噢噢!不对,我不该打电话的时候那么激动……嗯?好像也不对……”
“我错了,我就不该鬼迷心窍,因为习惯了一个人对我好而日久生情,我是猪!”
“爱一个人就该一直和他在一起,没有任何借口才对。爱我就和我在一起,没有办法和我在一起就不要说爱我。什么什么都是借口!好吧,小爱我真的是猪!”
“不对不对,我是美人,大美人。哪只眼睛看见我像猪啊?哼,哪只?对,我是美人!额……小爱只是有点笨而已,想要人爱而已……”
“爹地怎么还没有拿着布鞋在家门口喊我回家啊?不是说吓破胆了用布鞋可以把魂叫回家的吗?爹地……”
“我不会是死了吧?嗷呜……”
“呜呜呜呜呜,生气了啦!自己都没有了,还谈什么爱情?死掉了啦!”
“老天爷终于耍我了!呜呜呜呜呜呜,有没有人看得见我,听见我说话哇!我很害怕……”
当“她”连续三天哭着喊:“有没有人看见我?有没有人听见我说话?我很害怕!我要回家!”的时候,这么多天来一直默默观察着她,偷听着她说话的小君颜,终于垂下了好看的长睫,低头思索了起来。
一天又一天,她似乎就是一团雾气,朦朦胧胧地飘忽在他身边,很冷,但不让他讨厌,因为她有声音,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很可爱。
有一天,小君颜终于伸手试着挥了了挥,去触摸那一团雾气。然后,他听见她非常生气地喊:“哎呦,小鬼!干吗打我!”说着,那雾气竟然渐渐有些成型,缓缓地,变成了一个曼妙少女的体型,只是还是透明的雾气,什么也看不清,没有五官,没有肤色,只是那张脸鼓得像个包子。
小君颜先是一惊,被眼前的情况吓了一跳。但他还是故作镇定地装作活动筋骨的样子,又挥了挥手。然后,他看见她左跳右跳地四处躲闪,脸上刚消下去的“包子”又鼓了起来,十分有趣。
虽然看着真的很好玩,但乖巧的小君颜心里担心她累,所以活动了一下小手,就停下不动了。就见她终于也停下来,靠近他一些叉着腰气呼呼地嘟囔:“小鬼!看你长得这么好,美人我原谅你。不许再打我!哼!”说着,她的语气又软了下来,“包子”也消了下去:“哎!我又走不出这里,可惜你看不见我,如果你看得见我……哎!算了,我们就这样相依为命吧……哎!算了,你这么小,要快点找回家才行。可是,你这么可爱这么漂亮,小家伙,你怎么也会在这里呢?哎!嗷呜……我们不做坏事,我们只是想要一点爱,有那么难吗?呜呜呜呜!”
因为她的这段话,或许是因为那句“相依为命”;或许是因为那句“回家”;或许是那句“我们只是想要一点爱”。小君颜眨了眨眼,不知道为什么,鼻头好酸好酸……
后来,“她”开始自娱自乐地唱歌,依依呀呀,但真的很好听……终于,小君颜再也不掩藏地,对着那如少女身形的一团雾气笑了起来,眼底流光溢彩,多了些灵动。
小君颜突然的笑惊动了她。只见她突然停下来不唱了,半天发愣后终于动了动,清了清嗓子,试着提高音调朝傅君颜说:“哎,小鬼!你看得见我?”那语气,还真有点凶……
小君颜听了她的口气果然有些生气,她为什么和自己说话就这么凶?心底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难过,小君颜先是埋着小脑袋,吸了吸鼻子,才转过漂亮的小脸,不自觉地也学着她戒备的口气,瞪着那一团雾气说:“哼,女鬼!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