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今之章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①。’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②也。君不乡道③,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④,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⑤战,是辅桀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⑥。”
【注释】
①辟土地充府库:赵注:“辟土地,侵邻国也;充府库,重赋敛也。”“辟”,同劈。开拓也。“充”,满也。②民贼:残害良民之蝥贼。③乡道:“乡”,通向向。即向往于道也。④约与国:“约”,要结。“与国”,和好相与之国。今言“盟邦”。或“同盟国”。⑤强:有奋力为之义。⑥不能一朝居:赵注:“不能自安一朝之间居其位也。”朱注:“言必争夺而至于危亡也。”
【译文】
孟子说:“现在事奉国君的人,都说:‘我能替君开拓土地,充实府库。’这是现在所叫做良臣,古时却叫做民贼呢!国君心不向着道义,志不在施行仁政,还为他想法子求富足,这是等于替夏桀求富足呢!又说:‘我能替君联结盟国,打仗必定获胜。’这是现在所叫做良臣,古时却叫做民贼呢!国君心不向着道义,志不在施行仁政,还想法替他拚命打仗,真是帮助夏桀呢!照现在的做法。不能改变现在的恶劣风俗,就是把天下送给他,也不能有一天的太平啊!”三十白圭章
白圭①曰:“吾欲二十而取一②: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③道也。万室之国,一人陶④,则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⑤,无百官有司⑥。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注释】
①白圭:名丹,周人。②吾欲二十而取一:谓欲更税法,二十分取其一分。③貉:音陌。北方夷狄之国名。④陶:烧窑。⑤饔飧:熟食。朝曰饔,夕曰飧。⑥有司:官史。
【译文】
白圭说:“我要将税率,由二十分抽取一分,怎么样呢?”孟子说:“这种方法,是貉国的税法。譬如有一万户的国家,只有一个人烧制窑器,这可以吗?”白圭说:“不可以的。因为所烧窑器不够用。”孟子说:“夷狄貉国这地方,不能生长五谷,只有点黍生长着。没有城郭、宫室、宗庙、祭祀的礼制,没有诸侯往来送礼宴客诸应酬,也没有各级官吏的设置,所以赋税二十分抽取一分就够了。现居住中国,倘若抛弃各种的人伦礼节,不要官吏的设置,那怎么可以呢?陶器,因烧窑的人少,尚且不够国人使用;何况没有各级官吏办事吗?所以要想减轻那尧舜所定什一的税率,就是大貉、小貉了。需要加重那尧舜所定什一的税率,也就是大桀、小桀了。”三十一丹之章
白圭①曰:“丹之治水②也愈③于禹。”孟子曰:“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④也。是故禹以四海为壑⑤。今吾子以邻国为壑⑥。水逆行,谓之洚水⑦;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也。吾子过矣!”
【注释】
①白圭:魏昭王臣,名丹,字圭。②丹之治水:朱注:“当时诸侯有小水,白圭为之筑堤,壅而注之他国。”韩非喻老:“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故曰白圭之行堤也,塞其穴,是以白圭无水患。”③愈:胜也。犹言“超过”。④水之道:朱注:“顺水之性也。”正义谓:“水之道,犹言水之路。”⑤四海为壑:赵注:“禹除中国之害,以四海为沟壑,以受其害水,故后世赖之。”⑥邻国为壑:赵注:“今子除水,近注之邻国。触于洚水之名,仁人恶为之。”⑦洚水:水不遵道而行也。
【译文】
白圭说:“我治水,要超过夏禹。”孟子说:“你说错了。夏禹的治水,是顺水性的自然,所以夏禹把四海做聚水的坑谷。水倒着流灌,叫做洚水。洚水,就是泛滥的洪水,是仁人所最厌恶的。你说错了。”三十二君子章
孟子曰:“君子不亮①,恶乎执②?”
【注释】
①亮:同谅,信也。②恶乎执:赵注:“君子之道,舍信将安执之。”朱注:“言凡事苟且,无所执持也。”
【译文】
孟子说:“君子若是不诚信,又怎能把握住坚守不渝的信念呢?”三十三乐正章
鲁欲使乐正子①为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公孙丑曰:“乐正子强②乎?”曰:“否!”“有知虑③乎?”曰:“否!”“多闻识④乎?”曰:“否!”“然则奚为喜而不寐?”曰:“其为人也好善,”“好善足乎?”曰:“好善优⑤于天下,而况鲁国乎!夫苟⑥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⑦而来,告之以善。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訑訑⑧。‘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⑨之人至矣。与谗谄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
【注释】
①乐正子:名克,鲁人,孟子弟子。②强:有果敢义。③知虑:犹知谋也。④闻识:犹艺也。朱注:“此三者,皆当世之所尚,而乐正子之所短,故丑疑而历问之。”⑤优:朱注:“有余裕也。言虽治天下,而尚有余力也。”⑥苟:诚也。即“真”义。⑦轻千里:谓不以千里为难也。“轻”,易也。作动词用。⑧訑訑:朱注:“自足其志,不嗜善言之貌。”⑨谗谄面谀:“谗”,崇恶饰言以毁善害能也。“诌”:逢迎也。“面谀”;谓当其面谄媚之。
【译文】
鲁国要叫乐正子主持政事。孟子说:“我听到这消息,高兴得睡不着觉。”公孙丑说:“乐正子办事能力强么?”孟子说:“不是。”公孙丑说:“有智谋能决断大事么?”孟子说:“不是。”公孙丑说:“他经验丰富么?”孟子说:“不是。”公孙丑说:“那么夫子为什么喜欢睡不着呢?”孟子说:“他的做人,喜欢行善事。”公孙丑说:“喜欢行善就足够治国么?”孟子说:“喜欢行善,就是治天下都有余,何况鲁国呢?真能喜欢行善事,那么四海之内的百姓,都将不怕千里之远,赶来告诉他的善事。要是真不喜欢善事,人将批评他说:‘他自信太强,以为天下的善事,我都早已知道了。’像这种自信太强,不接受他人善言的声音颜色,是拒绝善人在千里以外。拒绝善人在千里以外,那么专事谄媚阿谀的人都来了。同这些人住在一起,要想把国家治好,还能够么?”三十四陈子章
陈子①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②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注释】
①陈子:即陈臻,孟子弟子。②周之:周济之。
【译文】
陈子说:“古时候的君子,要怎样才出来做官?”孟子说:“就职情形有三种;去职情形也有三种:国君接待他,非常恭敬而有礼,并且要照他所说的话去做,即可就职;礼节招待没有改变,却不能照他话去做,即可去职。次一等的,国君虽没能照他话去做,但是接待的,非常恭敬而有礼,即可就职;礼节减退,就可去职。再下一等的,早上没得吃,晚上没得吃,饥饿得连门户都走不出;国君知道了说:‘我在大处不能实行他的理想,其次不能听他的话,叫他在我国家受饥饿,我觉得是耻辱。’于是周济他,这样也可以接受,只求免于一死罢了。”三十五舜发章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①,傅说②举于版筑③之间,胶鬲④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⑤,孙叔敖⑥举于海,百里奚⑦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⑧其身,行拂⑨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⑩,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注释】
①舜发于畎亩之中:“发”,起也。“畎”,田沟。“亩”,田陇。舜初耕于历山,是起自田间而为天子也。②傅说:“说”,读悦。曾筑于傅岩,殷武丁举以为相。③版筑:如今“泥水匠”,为营建事。筑墙以两版相夹,置土其中,而以杵筑之也。④胶鬲:殷贤人,初隐于商,周文王于鬻贩鱼盐之中得其人,举而进之于纣。⑤管夷吾举于士:“士”,狱官。管夷吾,即管仲。初相公子纠,失败被囚。友人鲍叔牙荐之于桓公,任以为相。⑥孙叔敖:即楚之敖,字孙叔。其父贾被杀,乃窜处淮海之滨,而庄王举以为相。⑦百里奚:春秋虞人。字井伯。详见万章篇。⑧空乏:“空”,读去声。“空”亦乏也。即匮乏。⑨拂:逆,戾;口所遭遇,屡受挫折。⑩动心忍性:谓竦动其心,坚忍其性。曾:同增。人恒过然后能改:赵注:“人常以有缪思过行,不得福,然后施更其所为,以不能为能也。”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赵注:“困痹于心;衡。横也。横塞其虑于胸中,而后作为奇计异策,愤激之说也。”正义:“近时通解‘作’为兴起,谓之谋虑阻塞不通。然后乃能奋兴而为善也。此过之穷蹙于己者。”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朱注:“中性之人,常必有过,然后能改;盖不能谨于平日,故必事势穷蹙,以致困于心,横于虑,然后能愤发兴起;不能烛于几微,故必事理暴著,以至验于人之色,发于人之声然后能警悟而通晓也。”入则无法家拂士:“入”,谓国内也。“拂”,通弼。“法家”,谓法度大臣之家。“拂士”,谓辅弼之士。出:谓国外也。
【译文】
孟子说:“虞舜,是由田亩间起来做天子的;傅说是由筑墙工人中举用为相的;胶鬲是由贩卖鱼盐商里被荐用的;管仲是从监狱中被举用的;孙叔敖是隐居在海边被发掘举用起来的;百里奚是在街市中做买卖而被举用的。所以天要将重大的责任交给这个人,一定先要困苦他的心志,劳累他的筋骨,饥饿他的躯体,穷乏他的本身,使他所作所为,动辄受打击,受挫折,这都是天有意激动他的心志,坚忍他的性气,增加他所缺乏的能力。一个人常常犯错误,然后才能改好;要有困悴不畅的心境,横塞不顺的思虑,然后才能愤发振作;要征验在人家的脸色上,发现在人家的声音上,后才可醒悟了解。国内没有守法度的世臣,和辅弼的贤士,国外没有敌对的国家,和外来的祸患,这个国家往往会灭亡的。然后可知:在忧患的环境中才能生存,在安乐的环境中便会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