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居邹章
孟子居邹,季任为任处守①;以币交,受之而不报②。处③于平陆。储子④为相,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屋庐子喜曰:“连得间矣⑤。”问曰:“夫子之任见季子,之齐不见储子:为其为相与?”曰:“非也。《书》曰⑥:‘享多仪⑦,仪不及物曰不享⑧,惟不役⑨志于享。’为其不成享⑩也。”屋庐子悦。或问之。屋庐子曰:“季子不得之邹,储子得之平陆。”
【注释】
①季任为处守:季任、任君之弟。任。小国,风姓。任君朝会于邻国,季任为之居守其国,故曰“处守”。②不报:朱注:“来见,则当报之。但以币交,则不必报也.”③处:居也。④储子:齐相。⑤连得间矣:屋庐子名连。朱注:“屋庐子和孟子处此,必有义礼,故喜其间隙而问之。”⑥书曰:周书洛诰之篇。⑦享多仪:“享”。奉献。“多”,重。言奉献以礼仪为重也。⑧仪不及物曰不享:“物”,事。“不及”,不足。谓礼仪所当行之事不足,即是不献享,故曰“不享。”⑨役:用。⑩为其不成享:因其不成献享之礼,故不享。朱注:“孟子释书意如此。”按朱注非,应是孟子释所以之齐不见储子之因也。季子不得之邹:谓季子为君居守,不得越境至邹,以见孟子,则以币交而礼已尽。储子得之平陆:谓储子为齐相,可以至齐之平陆。乃交但以币交,可见尊贤之意不足也。
【译文】
孟子住在邹国的时候,季任替他哥哥任君留守任国。使人拿币帛来交给孟子;孟子受了,并不答谢他。孟子住在平陆的时候,储子做齐国的宰相,也使人拿币帛来交给孟子;孟子受了,也不答谢他。后来孟子由邹国到了任国,特去见季任;由平陆到齐国,却不去见储子。屋庐子知道很高兴的说:“我可以有机会去请问夫子了。”因问孟子道:“夫子到任国,去见任子;到齐国,却不见储子是不是因储子只做个宰相呢?”孟子说:“不是的。书经上说:‘奉献礼品,应以礼节为重,如果礼节不及礼品,就等于没有奉献:因为他没有诚意的缘故。’我不去见储子,就因他不成奉献的礼数。”庐子听了非常悦服。有人问他什么意思?屋庐子说:“季子有守国的责任,所以不能亲自来见孟子;而储子是齐国的宰相,可以到平陆来见孟子的。”二十六淳千章
淳于髡①曰:“先名实②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③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④而去之。仁者⑤固如此乎?”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⑥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⑦为政,子柳⑧子思为臣,鲁之削⑨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曰:“虞⑩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缪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睹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为肉也;其知者以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注释】
①淳于髡:齐国赘壻,博闻强记,滑稽多变;数使诸侯,未尝屈辱。②名实:朱注:“名。声誉也。实,事功也。”③三卿:礼记王制:“大国三卿。”按指司马、司徒、司空而言。④名实未加于上下:朱注:言上未能正其君,下未能济其民也。”⑤仁者:朱注:“无私心,而合天理之谓。”⑥趋:读去声。志趣,归向。⑦公仪子:名休,鲁博士。相缪公,奉法循理,百官自正。⑧子柳:泄柳也。鲁贤士。字子柳。⑨削:国土日削也。“削”,有侵夺义。⑩虞:国名。舜之先封于虞。武王克殷,封虞仲于此。故城在今山西省平陆县东北。王豹:卫人,善讴。淇;水名。绵驹:齐人,善歌。处于高唐(齐西邑)而齐右(齐之西部)化之。言齐西之人皆善歌。按焦循正义:“讴歌同一长言。而歌依于乐,讴不依于乐。其所以分也。”华周:一作华舟,即华旋,齐国大夫。杞梁:名殖,齐国大夫,庄公伐莒时。与华周共战死。事见左传襄公二十三年及列女传。司寇:官名,古六卿之一,掌刑狱。不用:谓言不见用。燔肉:祭肉。不税冕而行:“税”,同脱。“冕”,与祭时所戴礼冠。大夫以上之礼冠,不可作常冠带之以行者。而孔子乃放置其冕不及,即便离去,喻匆促也。为无礼:“为”,读去声。因也。
【译文】
淳于髡向孟子说:“先讲求名声和事业的人,是为着利益众人;后讲求名声和事业的人,是为着独善己身。夫子今天住在三卿之中,名声和事业,在上没能做到匡正国君,在下没能做到助济人民,就辞职而去,仁人应该是这样的吗。”孟子说:“宁愿待在下位,不愿用自己的贤才去事奉不贤的君主,是伯夷呢。五次去归就汤,五次去归就桀,是伊尹呢。不讨嫌卑污的国君,不推辞低微的小官,是柳下惠呢。这三个人的行径虽是不同,但他们的趋向却是一致的。一致的是什么?便是仁道。君子所求的也不过是仁道罢了,何必一定要行径相同呢?”淳于髡说:“鲁缪公时,公仪子执掌国政;子柳、子思都是臣子,可是鲁国的土地,被侵夺更厉害,贤人对于国家的无益,竟是这样的啊!”孟子说:“虞国不用百里奚就亡了国,秦国用了他,就称霸诸侯,不用贤人,便遭亡国之痛,连那国土被侵夺的情形也得不到啊!”淳于髡说:“从前王豹住在淇水,河西的人,都善讴;绵驹住在高唐,齐国西部的人,都善歌。华周和杞梁的妻子,善哭她的丈夫,改变了齐国的风俗。所以一个内有才学的人,必定会表现出来。若是有才学做了这件事,还不能收到功效的,髡从来没有见过。所以说,现在真是没有贤人,如果有了,我必定知道的。”孟子说:“从前孔子做鲁国的司寇,不受重用,有一次随鲁君祭祀。又没有分给祭肉;于是孔子连礼帽都来不及脱去,便勿忙地走了。不知道的人,以为孔子是为祭肉;知道的人,以为鲁君对孔子无礼。殊不知孔子是特借他的小过失而离开,不愿苟且的出走。君子行事,不是一般人所能了解的。”二十七五霸章
孟子曰:“五霸①者,三王②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谐侯之罪人也。天子适③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④。春省耕⑤而补不足,秋省敛⑥而助不给。入其疆,土地辟⑦,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⑧;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⑨在位,则有让⑩。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士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注释】
①五霸:指春秋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之五伯。“霸”,又作伯。②三王:指三代夏禹、商汤、周文武之三王。③适:往也。④述职:诸侯朝于天子,陈述其职守。⑤省耕:省察人民之耕种情形。⑥省敛:“省”,审察。“敛”,收聚。谓审察人民之收成。⑦辟:与“劈”同。⑧庆:赏。⑨掊克:聚敛脧民之臣。⑩让:读上声,责也。六师移之:“六师”,谓天子之六军。“移之”,谓讨伐而变置之。讨而不伐:朱注:“讨者,出命以讨其罪,而使方伯连师,帅诸侯以伐之也。”伐:奉天子之命,声其罪以伐之。搂:强牵也。葵丘:春秋宋地。在今河南省东仁县境。有葵丘聚。按考城县志:“葵丘东有盟台。其地名盟台乡。”束牲载书:“束牲”,谓缚其牲而不杀。“载书”,盟书。歃血:血,谓盟以示信。无易树子:朱注:“树,立也。已立世子,不得擅易,初命三事,所以终身正家之要也。”无摄:谓事不兼摄也。无专杀大夫:大夫有罪。则当请命天子,而后杀之。“专”,擅专也。曲防:曲为堤防.或壅之不使流入邻国,或决之以邻国为壑也。遏籴:谓邻国有灾荒,不可闭籴使其民不得食,无有封而不告:谓不得专封国邑而不告于天子。长君之恶:朱注:“君有过不能谏。又顺之者,长君之恶也。”逢君之恶:朱注:“君之过未萌,而先意导之者,逢君之恶也。”
【译文】
孟子说:“春秋时的五霸,都是三王的罪人;现在的诸侯,又是五霸的罪人;现在的大夫,又是今日诸侯的罪人。天子到诸侯的国里,叫做巡狩;诸侯朝见天子,叫做述职。春天要审察百姓的耕种,并补给他的不足;秋天要审察百姓的收获,并补助他的不足。天子走进诸侯的国境,看见土地都开辟,田野都耕种,敬养老人,尊重贤人,有才能的人都有职位。这样就有赏,赏的是土地。如果走进他的国境,看见土地皆荒芜,遗弃老人,不用贤人,聚领剥削的人皆有职位。这样就要加惩罚:诸侯一次不来朝见,就降低他的爵位;再不来朝见,就削减他的封地;三次不来朝见,就出动六师征讨他,另外立一个诸侯。天子只下令声讨有罪的诸侯,不亲自去攻伐。诸侯是奉命攻伐有罪的诸候不擅自出令声讨。五霸这些人,竟然强迫诸侯去讨伐诸侯,所以说五霸是三王的罪人,五霸当中,要算齐桓公最强盛。他在葵丘会合诸侯时,只是缚好牲畜,上载盟书。并不杀牲取血来立誓言。盟誓第一条说:‘诛戮不孝的人,不更换太子,不立妾为妻。’第二条说:‘尊重贤人,培植英才,以表扬有德行的人。’第三条说:‘尊敬老人,慈爱幼小,不要忘记款待外来的旅客。’第四条说:‘士的爵位,不得世袭;官任一职不得兼差;取拔真才之士,不得擅杀大夫’第五条说:‘不建筑曲堤,免害邻国;不得禁止籴米,不得有所封赏,而不上报天子。’最后又叮咛说:‘凡是我同盟的人,签约以后,就要携手合作,一切都要遵照盟约,共同和好。’现在的诸侯,都违反这五种盟约。所以说现在的诸侯,是五霸的罪人啊!任意曲从国君的恶,他的罪还小;先意迎合引诱他国君的恶,他的罪可大了。现在的大夫,都是迎合国君的恶,所以说:现在的大夫,都是现今诸侯的罪人啊!”二十八鲁欲章
鲁欲使慎子①为将军。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②,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一战胜齐,遂有南阳③。然且不可。”慎子勃然不悦曰:“此则滑厘所不识也。”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④。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⑤。周公之封于鲁也,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⑥于百里。太公⑦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⑧乎?在所益乎?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⑨,志于仁⑩而已。”
【注释】
①慎子:名滑厘,鲁臣。②不教民而用之:朱注:“教民者,教之礼义:使之入事父兄,出事长上也。用之,使之战也。”③南阳:齐地名。今山东省邹县。④待诸侯:朱注:“谓待其朝觐聘问之礼。”⑤宗庙典籍:朱注:“祭祀会同常制也。”⑥俭:朱注:“止而不过之意也。”⑦太公:即姜尚。⑧损:减之也。⑨当道:朱注:“谓事合于理。”⑩志于仁:谓一心专意在仁,“志”,心之所向往也。
【译文】
鲁国想使慎子做将军。孟子说:“不教百姓习礼义,就令他们去打仗,这叫做害民。断不能容于尧舜的时代。即使打胜了齐国,取得了南阳,也是不可以的。”慎子变了脸色,不高兴地说:“这种话,是我滑厘所不懂的。”孟子说:“我明白地告诉你:周家初定制度:天子之地是一方千里,没有一方千里,就不足以接待诸侯;诸侯之地是一百方里,没有一百方里,就不足保守宗庙的典制册籍。周公封在鲁国的土地,是一百方里,并不是周家的土地不够,是只给他一百方里。姜太公封在齐国的土地,也是一百方里,这并不是周家土地不够,是只给他一百方里。现在鲁国已有一百方里的五倍,你以为有圣王出来,那么鲁国土地,是应该减少呢?还是加多呢?就是不杀一人去把齐国南阳取来给鲁国,仁人尚且不肯做,何况要杀人去求取呢?君子事奉君上,专在引导他做合于道理的事,存心在仁德上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