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圣人章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①;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②。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③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④之者乎!”
【注释】
①故闻伯夷之风者至有立志:见万章篇第十章。②闻柳下惠之风者至鄙夫宽:见万章篇第十章。③兴起:谓感动奋发而起也。④亲炙:朱注:“亲近而熏炙之也。”
【译文】
孟子说:“圣人,是可做百代的模范,伯夷,柳下就是的。所以凡是听到伯夷风范的人,顽钝的也会变为廉洁,柔懦的也能立定志向。听到柳下惠风范的人,胸怀狭隘的,也会变成宽宏;性情刻薄的,也会变成敦厚。他们在百代以前振奋那清和的美德,百代以后的人,听到的没有不感动奋起的。不是圣人,能够这样的么?何况亲自受到圣人的熏炙教化呢!”六十二仁也章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①:合而言之。道也②。”
【注释】
①仁也者人也:中庸:“仁者:人也。”赵注:“能行仁恩者,人也。”朱注:“仁者:人之所以为人之理也。”②合而言之道也:赵注:“人与人合而言之,可以谓之道也。”朱注:“然仁,理也;人,物也。以仁之理,合于人之身而言之,乃所谓道也。”
【译文】
孟子说:“心德的仁,就是形体的人。把心德的仁和形体的人合起来说,便是道。”六十三孔子章
孟子曰:“孔子之去鲁,曰:‘迟迟吾(朱子以为此章重出)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去齐,接淅①而行;去他国之道也。”
【注释】
①接浙:见万章篇第十章。
【译文】
孟子说:“孔子离开鲁国,说:‘我慢慢的走罢。’因为离开父母之邦的原故。离开齐国,急着从淘米水中取着米就走,因为离开别国的原故。”六十四君子章
孟子曰:“君子之①于陈蔡之间,无上下之交②也。
【注释】
①君子之:“君子”,指孔子。“”,同厄。困厄。左传哀公六年:“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时孔子在陈、蔡之间,绝粮,从者病,莫能兴。”②无上下之交也:朱注:“君臣皆恶,无所与交也。”
【译文】
孟子说:“孔子遭遇困厄在陈蔡之间,因为同他们的君臣平素没有交往的原故。”六十五貉稽章
貉稽①曰:“稽大不理于口②。”孟子曰:“无伤也,士憎茲多口③。《诗》云④‘忧心悄悄⑤,愠于群小⑥。’孔子也。‘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⑦。’文王也。”
【注释】
①貉稽:趟注:“貉姓,稽名。”或曰:“北方之貉种人名稽。”“貉”,读鹤音。②稽大不理于口:谓为众人所讪。“理”。赖也,利也。即大不利于众口也。③士憎茲多口:“憎”,通增。谓为士者益为此众口所讪也。又憎一作本义解。有憎恶之义。谓士多为众口所憎恶。亦可。④诗云:邶风柏舟及大雅绵之篇。⑤忧心悄悄:“悄悄”:忧貌。谓忧在心也。⑥愠于群小:“愠”,怨也。赵注:“怨小人聚而非议贤者也。”⑦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肆”,发语词。“殄”,绝也。“陨”,失坠也。朱注:“本言太王事昆夷,虽不能殄绝其愠怒,亦不自坠其声问之美。”
【译文】
孟子说:“稽很不得大家的称道。”孟子说:“这无妨碍,士人本来就常被大家所讥议的。诗经说:‘内心的忧闷,就因为那股小人的中伤。’孔子曾经便遭遇过的。‘虽不能消除他们的愠怒,但也不降低自己的声名。’文王曾经便遭遇过的。”六十六贤者章
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①,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②,使人昭昭。”
【注释】
①昭昭:明也。趟注:“贤者治国,法度昭照,明于道德,是躬化之道可也。”②昏昏:暗也。趟注:“今治之国,法度昏昏,乱溃之政也。身不能治,而欲使他人昭明,不可得也。”
【译文】
孟子说:“古时的贤人,先使自己明白道理,然后叫人也同时明白道理;现在的人,(指在位者)本身就胡涂,却要叫人明白道理。”六十七山径章
孟子谓高子①曰:“山径之蹊间,②介然用之③而成路,为间④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⑤子之心矣。”
【注释】
①高子:注:“高子,齐人也。尝学于孟子,乡‘向’道而未明,去而学于他术。”②山径之蹊间:“径”,小路。“蹊”,人行处。③介然用之:“介”,音戛。朱注:“倏然之顷也。”按赵注“介然”属上读。今从朱子属下读。说文:“介,画也。”“用”,方言:行也。“介然用之”,即介然行之。“为间不用”,即为间不行。④为间,少顷也。⑤茅塞:喻高子为善,竟止于中道,而其心为利欲之所充塞,亦若茅塞其路矣。
【译文】
孟子对高子说:“山间小路,只能容下步之处,要是人常走那里,就会变成一条大路。但过一些时不去走它,茅草依旧塞住了,现在茅草已经塞住你的心了。”六十八禹之章
高子曰:“禹之声①,尚②文王之声。”孟子曰:“何以言之?”曰:“以追蠡③。”曰:“是奚足哉④?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⑤?”
【注释】
①禹之声:禹之乐也。②尚:加也。犹言高过。③追蠡:朱注:“追,钟钮也。周礼所谓旋虫是也。蠡者,啮木虫也;言禹时钟在者,钟钮如虫啮而欲绝,盖用之者多。而文王之钟不然,是以知禹之乐过于文王之声之证也。”“追”,音堆,即钟钮。“蠡”,啮木虫也。④是奚足哉:朱注引“丰氏曰:言此何足知之也。”⑤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朱注引丰氏曰:“轨,车辙迹也。两马,一车所驾也。城中之涂(同途)容九轨,车可散行,故其辙迹浅。城门唯容一车,车皆由之,故其辙迹深,盖日久车多所致,非一车两马之力,能使之然也。言禹在文王前千余年,故钟久而钮绝。文王之钟,则未久而钮全,不可以此而议优劣也。”
【译文】
高子说:“禹的乐声,美过文王的乐声。”孟子说:“你凭什么知道的呢?”高子说:”因为禹时钟钮,已经被虫蛀得快要断了,一定是用得多的缘故。”孟子说:“这怎么能做凭证呢?好比城门口的车辙非常深,难道说是一车两马的力量所造成的吗?是日子长久,车子经过多的缘故。禹的钟钮像虫蛀一样,也是经历年代太久啊!”六十九齐饥章
齐饥。陈臻曰:“国人皆以夫子将复为发棠①;殆不可复②?”孟子曰:“是为冯妇③也。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④,有众逐虎,虎负嵎⑤,莫之敢撄⑥。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⑦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
【注释】
①发棠:谓发棠邑之仓;以赈济人民。朱注:“先时齐国尝饥,孟子劝王发棠邑之仓以济贫穷。至此又饥,陈臻问言齐人望孟子复劝王发棠。而又自言恐其不可也。”②殆不可复,“殆”,恐也。“复”,再也。言恐不可再也。③冯妇:人名。姓冯,名妇。④则之野:“则”,乃也。为助词。“之”,往也。⑤负嵎:“负”,依也。“嵎”,山曲也。⑥撄:触犯。⑦攘臂:奋臂以起也。犹今言捋臂。
【译文】
齐国又闹饥荒。陈臻说:“全国人民认为夫子将再见齐王,请他把棠邑的米粮发出来赈济他们,这事恐不可再去请求罢?”孟子说:“那就变成冯妇呢!晋国人有个叫做冯妇,最会赤手空拳打老虎,后来做了善士,有一次走到野外去,恰巧见着许多人追赶老虎,老虎蹲在山曲的高处,没有人敢去触犯它,大家望见冯妇来了,就向前迎接他;于是冯妇振臂下车,大家都非常高兴,但是被那有识之士笑他不知止呢!”七十口之章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①也,四肢之于安佚②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③。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④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也;君子不谓命也⑤。”
【注释】
①臭,凡气通于鼻皆曰臭,无香秽之别也。通言嗅觉。②佚:通逸,逸乐也。③君子不谓性也:赵注:“不以性欲而苟求之,故君子不谓性也。”④知:通智。⑤君子不谓命也:朱注:引“程子曰:赋于命者所禀有厚薄清浊,然而性善可学而尽,故不谓亡命也。”
【译文】
孟子说:“嘴巴想吃好味,眼睛想看美色,耳朵喜听音乐,鼻子喜闻香味,四肢都想安逸,这都是人的本性;但能不能够享受这些?要由命运来安排。但是君子不认为这是天性,决不去强求他。仁爱对于父子,道义对于君臣,礼节对于宾主,智能对于贤者,圣人对于天道,一般人都以为是命定的,事实上却存于本性中;所以君子总在本性上追求,不说那是命定的。”七十一浩生章
浩生不害①问曰:“乐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何谓善?何谓信?”曰:“可欲②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③;充实之谓美④;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⑤;大而化之之谓圣⑥;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⑦乐正于,二之中。四之下⑧也”
【注释】
①浩生不害:赵注:“浩生姓,不害名。齐人也。”②可欲之谓善:赵注:“己之所欲,乃使人欲之,是谓善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焦循曰:“高诱注云:善,好也。善可欲,即可好。其人可好,自为善人也。”③有诸己之谓信:朱注:“凡所谓善,皆实有之,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是则可谓信人矣。”④充实之谓美:朱注:“力行其善,至于充满而积实,则美在其中,而无待于外矣。”⑤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朱注:“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则德业至盛而不可加矣。”⑥大而化之之谓圣:朱注:“大而能化,则不思不勉,从容中道,而非人力所能为矣。”⑦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朱注引程子曰:“圣不可知,谓圣之至妙,人所不能测,非圣人以上又有一等神人也。”⑧二之中四之下:“二”,指善,信。“四”,指美、大、圣、神。赵注:“乐正子,善信在二者之中,四者之下也。”
【译文】
浩生不害问道:“乐正子是什么样一个人?”孟子说:“是个善人,是个信人。”不害说:“怎样叫做善?怎样叫做信?”孟子说:“人人都喜欢他,称他好,叫做善;本身即具备善的行为,叫做信;充满善行,就叫做美;既充满了善行而又能发扬光大,就叫做大;已经大到了没有迹象可见,就叫做圣;圣而到了妙不可测的境地,就叫做神。乐正子刚好在善与信两等之间,美、大、圣、神四等之下。”七十二逃墨章
孟子曰:“逃墨①必归于杨②,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③,既入其苙④,又从而招⑤之。
【注释】
①逃墨:“逃”,离去。“墨”,即墨翟。②杨:即杨朱。③放豚:即逃出栏圈外之豕也。④苙:畜养牲畜的栏。⑤招之:赵注:“招,膏也。”羁其足曰膏。朱注:“言彼既来归,而又追咎其既往之失也。”
【译文】
孟子说:“离去墨子的学说,必定归顺到杨朱的学说,离去杨朱的学说,必定归顺到儒家。既然来归,就收容他罢了。现在和杨墨二家辩论的人,就像追赶逃出的猪一样,已经回到猪圈里,还要用绳子把它脚绑起来。”七十三有布章
孟子曰:“有布缕之征①,粟米之征②,力役之征③。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④;用其三而父子离。”
【注释】
①布缕之征:谓布帛之税。②粟米之征:谓粮赋。③力役之征:用民力也。④殍:饥饿死者。
【译文】
孟子说:“古时候有征取布帛税的,有征取米粮税的,有征用民力的。君子只征取其中的一种,缓征那两种。如果同时征用两种,人民就会有饿死的;同时征用三种,人民就要父子离散了。”七十四诸侯章
孟子曰:“诸侯之宝①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②必及身。”
【注释】
①宝:宝贝,作名词用。礼记檀弓云:“仁亲以为宝。”注云:“谓善道可守也。”按“宝”,“保”通。保守此土地,人民、政事也。今日西人言“土地、人民、治权为国家三要素,”与孟氏所述不谋而合,足证东圣西圣,其揆一也。②殃必及身:“殃”,灾祸。言灾祸必及于身也。
【译文】
孟子说:“诸侯的宝贝有三种:土地、人民、政事。如果拿珠当做宝贝,那灾祸必定降到他身上。”七十五盆成章
盆成括①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括见杀②。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注释】
①盆成括:赵注:“盆成姓,括名也。尝欲学于孟子,问道未达而去。”按晏子春秋外篇亦有盆成括,似非一人。②见杀;“见”,犹被也。“见杀”,即被杀。
【译文】
盆成括在齐国做官。孟子说:“将要死了,盆成括!”不久,盆成括果然被杀。弟子问道:“夫子怎么知道他要被杀?”孟子说:“他的为人,有点小才能,却没有听过君子做人的大道理;这就足以招致杀身之祸了。”七十六之滕章
孟子之①滕,馆于上宫②。有业屦③于牖④上,馆人求之弗得。或问之曰:“若是乎,从者之⑤也!”曰:“子以是为窃屦来与?”曰:“殆非也;夫子(予)之设科也⑥,往者不追,来看不拒⑦;苟以是心⑧至,斯受之而已矣。”
【注释】
①之:往也。②馆于上宫:“馆”,舍也。止也。“上宫”,上舍也。谓上等之馆舍。③业屦:正织造犹未完成之麻鞋。朱注:“织之有次,业而未成者。”,“④牖:窗也。⑤从者之:“从”,音纵。“从者”,随从之人也。“”,同廋。匿也。⑥曰殆非也夫子(予)之设科也:“曰殆非也”,乃孟子自问自答之词。谓“自‘子以是为窃屦来’以下皆孟子言。”(俞樾说甚是。)“夫子”应作“夫予”。阮元曰:宋本、岳本、孔本、韩本均作“予”。赵注:“夫我设教授之科,教人以道德也。”疏亦云“夫我之设科以教人。”则作“予”是也。近人高步瀛云:“孟子盖谓从者固非为窃履而来,然我之设者以待学者,苟以问道之心而来,则受之亦不能保其无窃屦之事。词似谦抑,意则谐谑,而或人妄为逆亿,可使自悟共非。若以殆非也以下为或人之言。则全失语妙矣。”⑦拒:又作距。⑧是心:即学道之心也。
【译文】
孟子到滕国,住在滕君的招待宾馆。守馆的人有双没有织好的麻鞋放在窗栏上,忽然不见了,偏找不得。有人问孟子道:“追随夫子的人,竟能把人家东西藏匿起来么?”孟子说:“你以为这些人是专偷麻鞋而来吗?”同时又接着说:“大概不会吧!我设立学科,宗旨在教他们培养道德,离开的不去追他,来学的也不拒绝,只要他们是诚心求道而来,我便收留他。不过来学的流品不齐,或许有这种恶作剧的人呢!”七十七人皆章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所为,义也①。人能充②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无穿逾③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④,无所往而不为义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⑤之也;是皆穿逾之类也。”
【注释】
①“人皆有所不忍”至“达之于其所为义也”:朱注:“恻隐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故莫不有所不忍不为,此仁义之端也。然以气质之偏,物欲之蔽,则于他事或有不能者,但推所能,达之于不能,则无非仁义矣。”“达”,推此心以通之于彼也。②充:满也。③穿逾:即穿穴。亦作踰。④尔汝之实:“实”,实情也。“尔汝”,乃轻贱之称。⑤:音忝,谓挑取物也。案“”为甜之俗字,以舌取物也。
【译文】
孟子曰:“人都有个不忍的心,把这不忍的心推到他忍心的地方,就是仁;人都有不肯做的事,把不肯做的事推到他所肯做的事,就是义。人能充满了不欲害人的心,那仁就用不完了。人能充满了不做窃盗的心,那义就用不完了。人能充满了羞耻心,不受人的“你啊,你啊!”轻贱称呼,那无论在那里,都不会做出不义的事。士人还没到可以说话时便先说,这是拿话去探取别人的意思,到了可以说话时却又不说,这是以不说话探取别人的意思,这些都是偷窃一类人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