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郭子綦①隐机②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③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④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⑤!”
子游曰:“敢问其方。”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⑥。而独不闻之翏翏乎⑦?山陵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⑨。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⑩!”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天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所为。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有真君有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化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进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悠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耶!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者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於彀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搝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桅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因是已。已而不在其然,谓之道。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茅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堀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无成,亦可谓成矣。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
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无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之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无弃而几向方矣。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
曰:“吾恶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
“然则物无知耶!”
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鱼酋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糜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糜与鹿交,鱼酋与鱼游。毛嫱、西施,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糜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大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已,而况利害之端乎!”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
“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黠,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注释】
①南郭子綦(qí):楚人,住城郭南端,因以为名,古人多以居处为号。旧说其人为楚庄王的司马,疑为庄子寓托的高士,并非历史人物。
②隐机:凭几而坐。隐:凭倚。机:亦作几,案几。
③颜成子游:南郭子綦的弟弟,颜成是复姓,名偃,字子游。
④而:同尔,汝。下文“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的“而”字同作“汝”。
⑤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籁,箫,古代的一种管状乐器,这里泛指从空虚地方发出的声响。人籁:是人吹箫管发出的声响,比喻无主观成见的言论。地籁:指风吹各种窍孔所发出的声响。天籁:指各物因其各自的自然状态而自鸣。可见“三籁”都是天地间自然的声响。
⑥呺(háo号):亦作“号”,吼叫。
⑦蓼蓼(liáoliáo亻了亻了)——亦作“”,长风声,或叫大风的呼呼声。
⑧(jī机):柱头上的横木。
⑨宎(yáo杳):象吹到深谷的那种深而沉的声响。
⑩怒者其谁邪:发动的是谁呢?怒:发动。
魂交:心灵驰躁,神魂交错。
与接为构:与外界环境接触,发生交合。
惴惴(zhuìzhuì坠坠):恐惧不安。
其发若机栝(guā括):形容辩者骤然发言,速度如飞箭。栝:箭杆末端和弦部位。
杀(shài晒):肃杀,衰败。
姚佚(yì意)启态:浮躁,放纵,张狂,作态。这里形容辩者们的行为,姿态。
此:指上述种种反覆无常的情态。
非彼无我:指上述各种情态。
眹(zhèn振):端倪,征兆。
说:同悦。
茶(nié)然:疲倦困顿的样子。
成心:业已形成的偏执的见解,或执一家之偏见。
知代:懂得变化更替的道理。代理:更改,变化。
言非吹也:辩论与风吹不同。意指辩论出于成见,风吹发于自然。
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谓辩者各有所说,但其所说者尚不足为定准。特:但,只。
彀(gōu垢):刚刚破卵而出的鸟的叫声。
彼是方生:彼此的观念是相对而生,相依而成的。
不由:指不走是非对立的路子。
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指彼此人物,现象,事态的转换对立中产生无穷的是非判断。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从相同的观点来看,天地万物都有它们的共同性。“一指”、“一马”:代表天地万物同质的概念。
莛与楹:指物之细小者和巨大者。莛:草茎。楹:木柱。古人往往以莛楹比喻大小。
因是已:因:顺应。是:比,这里指上述“为一”的观点,即物之本然而不要去加以分别的观点。已:语末助词。
天钧:自然而又均衡的道理。钧:通“均”。
封:界域,界线。
师旷:晋平公时的著名乐师。
异于彼:炫异于他人。彼:他人,众人。
有始也者:宇宙万物有它的开始。
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曾有“无”的“无”。
巧历:善于计算的人。
言未始有常:言未曾有定论。常:定论。
六合:指天地四方。
怀之:默默体认一切事理。怀:囊括于胸。
辩也者,有不见也:凡争辩的人,只见自己的是,而不见自己的非。
大廉不嗛(qiǎn遣):大廉是不谦逊的。嗛:通“谦”谦逊。
本勇不忮(zhì致):大勇是不伤害的。忮:伤害。
廉清而不信:廉若露形迹就不真实了。
天府:自然的府库,也就是整个宇宙。
故发语词,作:用与“夫”同。
若:汝:指尧。
十日并出:这是个寓言,这里借来比喻阳光普照到每个地方。
进:超过,胜过。
啮(niè聂)缺问乎王倪:啮缺、王倪:传说中的古代贤人,实际是庄子寓言中虚构的人物。
偏死:半身不遂。
刍豢:用草喂的叫刍,用谷物喂的叫豢。
沍(hù互):河水冻结。
以隶相尊:把世俗上尊卑看作是一样的。隶。求:奴仆,这里指地位卑贱。
芚(chuē眷):浑然无所觉察或识别之貌。
参万岁而一成纯:糅合历迎的长久变并却精纯不当。参:糅合。万岁:年代久远。
相蕴:互相蕴含于精纯浑朴之中。
黮(dǎn胆):昏暗不明的样子。:“暗”的异体。
化声之相待:变化的声音是相待而成的。
忘年忘义:忘生死,忘是非。
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既不识其所以然与其所以不然,则是非不必辩矣。
栩栩:即翩翩。形容蝴蝶飞舞的情态。
【译文】
南郭子綦靠着几案而坐,仰头向天缓缓地呼吸,那离冲去智的样子真象精神脱出了躯体。他的弟弟颜成子游陪站在跟前,问道:“怎么回事呀?形体诚然可以使它象干枯的枝木,心灵难道也可以他它象熄灭的灰烬吗?你今天凭几而坐的神情和往昔凭几而坐的情景大不一样。”
子綦回答说:“偃,你回得正好!今天我摒弃了偏执的我,你知道吗?你听说过‘人籁’,然而没有听说过‘地籁’,你即使听说说过‘地籁’,却没有听说过‘天籁’吧!”
子游说:“请问三籁的究竟?”
子綦说:“大地发出的气,叫做风。风不发作则已,一发作则万种不同的窍孔都怒吼起来。你没有听过长风呼啸的声音吧?山陵中高下盘回的地方,百围大树上的窍穴,有的象鼻子,有的象嘴巴,有的象耳朵,有的象梁上的方孔,有的象杯圈,有的象舂米的臼,有的象深池,有的象浅洼。它们发出的声音,象湍急的流水声,象迅疾的箭镞声,象大声的呵叱,象细细的呼吸声,象放声叫喊,象嚎陶大哭,象在山谷里深沉回荡,象鸟儿呜叫叽喳真好象前面在鸣呜唱导,后面在呼呼地和着。小风相和的声音小,大风相和的声音大。大风吹过去了,所有的窍孔都空寂无声。你不见草木还在摇摇曳曳的摆动吗!”
子游说:“‘地籁’是众窍孔发出的风声,‘人籁’则是竹箫所吹出的乐声。游同‘天籁’是什么?”
子綦说:“所谓天籁,乃是风吹万种窍孔发出的各种不同的声音。这些声音之所以千差万别,乃是山于各个窍孔的自然状态所致,鼓动它们发声的还有谁呢?”
大广博,小智精细;大言气焰凌人,小言则论辩不休。他们睡觉的时候精神交错,醒来的时候形体不宁,和外界交接相应,整天勾心斗角。有的出言迟缓,有的高深莫测,有的用词机谨严密。小的惧怕惴惴不安,大的惊恐失魂落魄。他们发言就象放出利箭一般,专心窥伺别人的是非来放击;他们不发言就象咒过誓一样,默默不语地等待致胜的机会;她们的衰败如同秋冬景物凋零,这说明他们日益消毁;他们沉溺于所作所为当中,无法使他们恢复到原来的情状;他们心灵闭塞好象被绳索缚往,这说明他们衰老颓败,没法使他们恢复生气。他们欣喜、愤怒、悲寝、欢乐,他们忧思、叹惋、反复、恐惧,他们躁动轻浮、奢华放纵、情张欲往、造姿作态。好象乐声从中宅的乐管中发出,又象菌类由地气蒸腾而成。这种种情态日夜在心中交侵不已,但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发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烧悟到这些情态发生的道理,就可以明白这些情态所以发生的根由了吧!
没有它(指种种情态)就没有我,没有我那它就无从呈现。我和它是近似的,然而不知道这一切是受什么所驱使的。仿佛有“真宰”,却又寻不到它的端倪。可从它的作用上得到信验难;虽然看不见它的形体,但它却是真实的存在而又没有具体形态的。
众多的骨节,眼耳口鼻等九个孔窍和心肺肝肾等六脏,全部齐备地存在于我的身上,我和它们哪一部分最为亲近呢?你对它们都是同样的喜欢吗?还是对其中某一部分有所偏爱呢?这样,每一部分都只会成为臣妾似的仆属吗?难道臣妾似的仆属就不足以相互支配了吗?还是轮流做君臣呢?难道又果真有什么“真君”存在着?无论求得真君的真实情况与否,那都不会对它的真实存在有什么增益和损害。
人一旦禀受成形体,不参与变化而等待形体耗尽,和外物接触便互相磨擦,驰骋追逐于其中,而不能止步,这不是很可悲的吗!终身承受役使却看不到自己的成功,一辈子困顿疲劳却不知道自己的归宿,这能不悲哀吗?人们说这种人不会死亡,但又有什么意思呢?人的形体逐渐柘枯衰老,而人的精神又困缚于其中随之消毁,这能不算是莫大的悲哀吗?人生在世,本来就象这样迷昧无知吗?难道只有我才这么迷昧无知,而别人也有不迷昧无知的呢?
如果依据自己的成见作为判断的标准,那么谁没有一个标准呢?何必一定要了解自然变化之理的智者才有呢?就是愚人也是有的。如果说还没有成见就已经存有是非,那就好比“今天到越国去而昨天就已经到了”。这种说法是把没有看成有。如果要把没有看成有,就是神明的大禹,尚且无法理解,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说话辩论并不象风的吹动,善辩的人议论纷纷,他们所说的话也不曾有定论。果真算是发了言吗?还是等于不曾说过什么呢?他们都认为自己的发言不同于小鸟的叫声,真有区别,还是没有区别呢?
大道是怎样隐藏起来而有了真伪之分的?言论怎样隐蔽起来而有了是与非的?大道怎么会出现而又不复存在呢?言论又怎么存在而又不宜认可?大道是被小的成就隐蔽了,言论是被浮华的词藻隐蔽了。所以才有儒家和墨家的是非之争辩,肯定对方所否定的东西而否定对方所肯定的东西。若要肯定对方所否定的东西而非难对方所肯定的东西,那么不如用明的心境去观察事物本然的情形而求得明鉴。
世界上的事物没有不存在它自身对立的那一面,也没有不存在它自身对立的这一面。从事物相对立的那一面看便看不见这一面,从事物相对立的这一面看就能有所认识和了解。所以说事物的那一面出自事物的这一面,事物的这一面亦起因于事物的那一面。事物的对立的两个方面是相互并存、相互依赖的。虽然这样,但是任何事物随起就随灭,随灭就随起;刚肯定就转向否定,刚否定就又转向肯定;有因而认为非的就有因而认为是的。所以圣人不走划分是非这条道路,而是观察比照事物的本然,也就是顺着事物自身的道理。
事物的这一面也就是事的那一面,事物的那一面也就是事物的这一面,事物的那一面有它的是与非,事物的这一面同样也有它的是与非。事物果真有彼此的分别吗?果真没有彼此的分别吗?彼此不相对待,就是道的枢纽。抓住了道的枢纽,也就抓住了事物的要害,以顺应事物无穷无尽的变化。“是”的变化是没有穷尽的,“非”的变化也是没有穷尽的。所以说不如用明静的心境去观照事物的实况。
以大拇指来说明大拇指不是手指,不如以非大拇指来说明大拇指不是手指;以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不如以非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
(事实上,从事理相同的观点来看)天地就是“一指”万物就“一马”。
道路是人走出来的,事物的名称是人叫出来的。可有它可的原因,不可有它不可的原因;是有它是的原因,不是有它不是的原因。为什么是?自有它是的道理。为什么不是?自有它不是的道理。为什么可?自有它可的道理。为什么不可?自有它不可的道理。一切事物本来都有它是的地方,一切事物本来都有它可的地方。没有什么东西不是,没有什么东西不可。所以小的草茎和大的庭柱,丑陋的癞头女人和美貌的西施,以及一切千奇百怪的事情,从道的观点看它们都是可以相通为一的。万事有所分,必有所成;有所成,必有所毁。所以一切事物从通体来看就没有完成和毁坏的区别,都复归于一个整体。
只有通达的人才能了解这个通而为一的道理,因此他不用固执自己的成见而寓于各物的功分上;这就是因任自然的道理。顺着自然的路径行走而不知道它的所以然,这就叫做“道”。
耗费心神去求得事物的一致,而不知事物本身就具有同一的性状和特点,这就是所说的“朝三”。什么叫做“朝三”?养猴的人给猴子吃小栗时说:“早上给你们三升,晚上给你们四升。”这群被养的猴子听了都非常生气。养猴的人又说:“那么早上给你们四升而晚上给你们三升。”这群猴子听了都高兴起来。名和实都未改变,然而猴子的喜怒却因各为所用有了变化,这也是顺着猴子主观的心理作用的结果吧!所以圣人把是与非混同起求,悠然自得生活在自然而又均衡的境界里,这就叫做物与我各得其所、自行发展。
古时候的人,他们的智慧达到了最高的境界。何以达到最高的境界呢?有的人认为,宇宙初始未曾形成什么具体的事物。这种认识是十分了不起的,是尽善尽美、到达尽头,无以复加的了。次一等的人,认这宇宙之始是存在着事物,但是不曾有严格的区分和界域。再次一等的人,认为事物虽有分界,但不曾有过是与非的不同。是与非的显现,道就有了亏损。道的亏损,私爱也就随之而形成。果真有表成与亏损吗?果真没有形成与亏损吗?有形成与亏损。则昭文弹琴。没有形成与于损,则昭文不弹琴。昭文善于弹琴,师旷精于乐律,惠施乐于靠着梧桐树高谈阔论,他们三个人的技艺,几乎都算得上是登峰造极的了,所以载誉于晚年。正因为他们各有所好,以炫异于别人;他们各以所好,而想显现于他人。不是别人所非了解不可的而勉强要人了解,因此终身迷于“坚白论”的偏蔽。而昭文的儿子又终身从事昭的余绪,终身没有什么成就。象这样子可以说有成就吗?那么虽然我们没有成就,也可算有成就了。如果这样不能算有成就,那么人与我都谈不上有什么成就。所以迷乱世人的炫耀,乃是圣人所要摒弃的。所以无用均寄托于有用之中,这才是因事物的本然观察事物,而求得真知。
现在暂且在这里说一番话,不知道这些话和其他人的言论是相同的呢,还是不相同的呢?无论是同类与不同类,既然发了占都算是一类了,那么和其他的言论便没有什么分别了。
既然如此,那么请容许我说说:宇宙有一个开始,有一个未曾开始的开始,还有它未曾开始的未曾开始的开始。宇宙之初的形态有它的“有”,有它的“无”,还有个未曾有无的“无”,同样也有那未曾有无的“无”。忽然问发生了“有”和“我”,却不知道“有”与“无”谁是真正的“有”、谁是真正的“无”。现在我已经说了这些话,但不知道我果真说了呢?还是没有说?
天下没有什么比秋毫毛的末端更大的东西,而泰山却是小的;没有比夭折的孩子更长寿的人,而彭祖却是短命的。天地和我共生,万物和我为一体。既然合为一体,还须要言论吗?既然已经称怍一体,还能说没有言论吗?客观存地的一体加上的我的议论就成了“二”。“二”再加上“一”就成了“三”,这样继续往下算,就是最精明的计算也不可能得出最后的数字,何况普通人呢?从无到有已经生出三个名称了,何况从有到有呢?没有必要再往前计算了,还是顺应事物的本原吧!
道不曾有过界线,语言也不曾有过定说,为了争一个“是”字而划出许多的界线,如有左,有右,行伦序,有等差,有分别,有辩论,有竞言,有争持,这是界线的八种表现。天地以外的事,圣人是存而论的,天地以内的事,圣人只是研究而不评说。至于古代历史上善于治理社会的前代君王们的记载,圣人只评说而不争辩。天下事理有分别,就有不分别;有辩论,就有不辩论。这是如何讲呢?圣人把事物都囊括于胸、容藏于已,而一般的人则争辩不休,夸耀于外,所以说,凡事争辩,总因为有自已所看不见的一面。
高深的道是不可名称的,最了不起的辩说足不必言的,最具仪义的人是无所偏爱的,最廉洁的人是不必表示谦让的,最勇敢的人是从不伤害他人的。“道”完全表露于外就不算是道,“言”争辩总有表达不到的地方,“仁”常守滞一处就不能周遍,“廉”若露形迹就不真实,“勇”怀害意就不能成为勇。这五种情况不要疏忽,就可以近于道了。
一个人能停止于自己所不知晓的境界,那就是明智到极点了。谁能通晓不用语言的辩论,不用称说的很深的道理呢?若有谁能知道,就可称得上是天然的府库。无论注入多少东西,它部不会满溢,无论取出多少东西,它也不会枯竭,而且也不知这些东西源流自何处,这就叫做潜藏的光明。
从前尧问舜说:“我想讨伐宗、脍、胥敖三个小国,每当临朝,总是放在心里感到不安,为什么呢?”
舜回答说:“那三个小国的国君,就象生存在蓬蒿艾草中间一样,为什么还要放在心里呢?从前十个太阳一块儿升起,普照万物,何况道德的光芒远远超过了太阳的光亮呢!”
啮缺问王倪:“你知道万物有共同的标准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
啮缺又问:“你知道所不明白的东西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
啮缺再问:“那么万物就无法知道了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虽然这样,姑且让我说说看。你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不是“不知”呢?你又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并不是“知”呢?我且问你:“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患腰痛或半身不遂,泥鳅也会这样吗?人爬上高高的树木上就会心惊胆战、惶恐不安,猿猴也会这样吗?人、泥鳅、猿猴这三种动物究竟准最懂得居处的标准呢?人吃肉类,麋鹿食草芥,蜈蚣喜欢吃小蛇,猫头鹰和乌鸦则喜欢吃老鼠,人、麋鹿、蜈蚣、猫头鹰和乌鸦这四类动物究竟谁才懂得真正的美味?猿猴把猵狙当作配偶,麋喜欢与鹿交配,泥鳅则与鱼交尾声。毛嫱和西施,是世人认为最美的;但是鱼见了却深潜潜入水底,鸟见了就要高高飞向天空,麋鹿见了就要急迷逃离;人、鱼、鸟和麋鹿这四种动物究竟谁才懂得天下真正的美色呢?依我看来,仁义的论点,是非的途径,纷杂错乱,我怎么能知晓它们之间的分别呢?”
啮缺说:“你不了解利与害,难道品德高尚的至人也不知晓利与害吗?”
王倪说:“啊!进入物我两忘境界的至人实在是神妙极了!山林焚烧而不能使他感到热,江河封冻而不能使他感到冷,雷霆撼山岳而不能使他受到伤害,狂风激起海浪而不能使他感到惊恐。这样品德高尚的至人,驾着云气,骑着日月,在四海之外遨游,生死的变化对他没有影响,何况利害的观念呢?”
瞿鹊子问长梧子说:“我听孔夫子说过:‘圣人不去从事琐碎的事务,不贪图利益,不回避灾害,不喜欢妄求,不拘泥于道;没有说话又好像说了,说了话又好像没有说,心神邀游于尘俗世界之外。孔夫子认为这些都是不着实际的轻率不当的言论,而却认为是精妙之道的行径。长梧子你认为怎么样?”
长梧子说:“这些话黄帝听了也会疑惑不解的,而孔丘怎能了解呢?你未免操之过急,就像见到鸡蛋便想立即得到报晓的公鸡,见到弹丸便想立即获取烤熟的鸮鸟肉。现在我姑且说说,你则姑且听听,怎么样?圣人同日月并明,怀抱宇宙,和万物吻合一体,是非混乱之置不同,把卑贱与尊贵等同起来。众人一心忙于去争辩是非,圣人却好像十分愚昧无所觉察,糅合古今无数变异而自己却精纯不杂。万物全是一样,互相蕴含于精纯浑朴之中。
“我怎么知道贪生不是迷惑呢?我又怎么知道厌恶死亡不是像自幼流落他乡而不知返回家园呢?丽姬是艾地封疆守土之人的女儿,晋国征伐丽戎时俘获了她,当时她哭得泪水浸透了衣襟;等她到了晋国进入王宫、跟晋王同睡一床、同吃美味的鱼肉,这才后悔当初不该哭泣。我怎么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不会后悔当初的求生呢?
“睡梦里饮酒作乐的人,早晨醒来后很可能痛哭饮泣;睡梦中痛哭饮泣的人,早晨醒来后又可能会有一场欢快的打猎。当人在做梦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有时睡梦中还会卜问所做之梦的吉凶,醒来后才知是在做梦。只有非常清醒的人才知道人的一生就像是一场大梦。可是愚人却自以为清醒,自以为什么都知道。什么君呀,臣呀,实在魁浅陋极了!孔丘和你都是在做梦,我说你们在做梦,其实我也在做梦。上面讲的这番话,它的名字可以叫做奇特和怪异。万世之后假若一朝遇上一位大圣人,悟出上述一番话的道理,这恐怕是极少的时间可以遇上的吧!
“倘若我和你展开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那么,你果真对,我果真错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果真对,你果真错吗?难道我们两人有谁是正确的,有谁是不正确的吗?难道我们两人都是正确的,或都是不正确的吗?我和你都无从知道,而世人原本也都承受着蒙昧与晦暗,我们又能让谁作出正确的裁判?让观点跟你相同的人来裁判吗?既然看法跟你相同,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判!如此,那么我和你跟大家都无从知道这一点,还等待别的什么人呢?
“变化的声音是相待而成的,如果要使它们不相对待,就要用自然的分际来调和它,我的言论散漫流行(不拘常规),随物因变而悠游一生。什么叫做用‘自然的分际’来调和一切是非?任何东西有‘是’便有‘不是’,有‘然’便有‘不然’。‘是’果真是‘是’就和‘不是’有区别,这样就不须辩沦;‘然’果真是‘然’,就和‘不然’有区别,这样也不须辩论。忘掉生死年岁忘掉是非仁义,遨游于无穷的境域,这样也就能寄寓于无穷的境域。”
影子之外的微阴问影子:“从前你行走,现在又停下;从前你坐着,现在又站了起来。你怎么没有自己独立的操守呢?”
影子回答说:“我是有所依靠才这样的吗?我所依靠的东西又有所依靠才这样的吗?我所依靠的东西难道像蛇的蚹鳞和鸣蝉的翅膀吗?我怎么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会是这样?我又怎么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而不会是这样?”
过去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欣然自得地飞舞着的一只蝴蝶,遨游各处悠游自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庄周。突然醒过来,自己分明是庄周。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庄周呢?庄周和蝴蝶必定是有所区别的。这种转变就叫做“物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