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故词人作者,罔不爱好①。今之士俗,斯风炽矣②。
才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骛焉③。于是庸音杂
体,人各为容④。至使膏腴子弟,耻文不逮⑤。终朝点
缀,分夜呻吟⑥。独观谓为警策,众睹终沦平钝⑦。次有
轻薄之徒,笑曹、刘为古拙⑧;谓鲍照羲皇上人;谢朓今古
独步⑨。而师鲍照,终不及"日中市朝满⑩。”学谢朓,劣
得"黄鸟度青枝。”徒自弃于高明,无涉于文流矣。
【注释】
①词人作者两句;词人:诗人。罔:无,莫。爱好:指爱好诗歌写作。
②今之士俗两句:士:指读书人。俗:指一般俗人,附庸风雅者。斯
风:指作诗之风气。炽:热烈。
③才能胜衣三句:谓斯风之盛,无遗孩童。胜衣:儿童稍长,其体力刚
能胜任衣服之重。甫:开始。就:就读。小学:《汉书·食货志》:“八岁,
入小学,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小学,指儿童之学。甘心:情愿,乐意。
驰骛(wù务):奔驰、追逐。
④庸音杂体,人各为容。庸音:平庸之音。杂体:杂乱之体。均指诗
歌之拙劣者。人各为容:指所写诗不成体统,不像样子,随心所欲,因人
而异。人各为容一语在此有贬意。
⑤膏腴(yú于)子弟,耻文不逮;膏腴子弟:富家子弟,亦称膏梁年少,
耻文不逮(dài代):以不会作诗为耻辱。逮,达到。
⑥终朝(zhāo招)点缀(zhuì坠),分夜呻吟:因耻文不逮而呻吟修改,
无分日夜。终朝:整日。点缀:妆点。这里指修改、润色。分夜:半夜。
呻吟:持续不断的吟咏。
⑦独观两句:谓自以为佳,而实际平钝。独观:自己一个人看。警策:
本指马受鞭而悚动,引申为文章中精炼切要、词义深妙之章句。众睹:大家
观看。终:终于、最终。平钝:平庸拙劣。
⑧次有轻薄之徒两句;次有:还有。轻薄之徒:不稳重的人,信口雌黄
者。笑:嗤笑。曹刘:指曹植、刘桢。古拙:古朴拙劣而无文采。
⑨谓鲍照两句;鲍照:字明远,南朝宋著名诗人。羲皇:指上古传说中
之帝王伏羲氏。上人:职位高之统治者。马王堆汉墓帛书《十大经》:“上人
正一,下人静之,正以待天,静以待人。”达按:陈延杰《诗品注》引《晋书
·陶潜传》,并谓"此盖讥鲍诗之古质。”非也。此乃言鲍诗独出众人之上,犹
若伏羲之出于人伦也。不然,下文"师鲍照"句何以解?又《诗品》卷中评
鲍照云:“故言险俗者,多以附照"。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言鲍照有
云:“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斯鲍照之遗烈也。”是知鲍
诗并非古质,一也;鲍诗为当时后进之士所仰慕,二也。故谓鲍照羲皇上
人,非言其古质,而谓"轻薄之徒"之盲目推崇也。谢朓(tiǎo窕):字
玄晖,南朝齐著名诗人。今古独步:自古至今独步诗坛。《诗品》卷中评谢
朓云:“善自发诗端,而末篇多踬。此意锐而才弱也。至为后进士子之所嗟
慕。”鲍谢诗钟嵘归入中品,而"轻薄之徒"则誉为诗中之羲皇,今古之独
步,不亦失当乎?而"师鲍照"、"学谢朓",不过尔尔。宜其"自弃于高明",
“无涉于文流"也。
⑩师鲍照句:谓"轻薄之徒"师法鲍照,未逮"日中市朝满"。”日中
市朝满",见鲍照诗《代结客少年场行》。
学谢朓句:谓"轻薄之徒"学习谢朓,仅得"黄鸟度青枝"此等拙
劣之句。”黄鸟度青枝":见虞炎《玉阶怨》诗。
徒自弃于高明两句;徒:徒然。高明:“轻薄之徒"以为之"高明"。
指鲍照、谢朓。涉:涉足、踏进。文流:文学家之行列。
【译文】
所以诗人作者,没有不爱好的。现在的世俗士子,这个风气是很热烈了。刚
才能够禁得住穿成人的衣服,开始学习文字,一定甘心为
写诗而奔走。因此平庸的音节、芜杂的体裁,人人各自认
为可喜。至于使得富家子弟,以作诗不如人为耻,整个早
上在凑合,半夜在吟咏,独自观赏认为精妙,众人看了终于
落入平钝。其次有轻薄的人,讥笑曹植、刘桢的诗古老拙
劣,说鲍照是伏羲以上的人,谢朓诗今古无双。可是效法
鲍照,终于不及"日中市朝满";堂习谢朓,拙劣得学到"黄
鸟度青枝"。徒然自己抛弃高明,不能参加到诗人这一
流了。
【原文】
观王公扌晋绅之士①,每博论之余②,何尝不以诗为口
实③;随其嗜欲④。商榷不同⑤。淄渑并泛⑥,朱紫相夺⑦,
喧议竞起,准的无依⑧。近彭城刘士章,俊赏之士⑨,疾
其淆乱,欲为当世《诗品》⑩,口陈标榜,其文未遂,
感而作焉。昔九品论人,《七略》裁士,校以宾实,
诚多未值。至若诗之为技,较尔可知,以类推之,殆均
博奕。
【注释】
①王公扌晋绅之士:亦轻薄之徒者流也。扌晋(jìn晋):插。绅(shēn申)
古之腰带。扌晋绅:插笏版于腰带间。旧时官吏之妆束。引申为官宦之代称。《晋
书·典服志》云:“所谓缙绅之士者,插笏而垂绅带者也。”扌晋,亦作缙。
②博论:犹言高谈阔论。博:宏富、博学。
③口实:谈资、话题。
④嗜(shì是)欲:嗜好、欲望。
⑤商榷(què却):商量、讨论。不同:指对诗之优劣品味相异。
⑥淄(zī资)渑(shénɡ绳)并泛:淄、渑:二水名,均在山东省境
内。旧说二水味异,合流则难辨。并泛:合流。
⑦朱紫相夺:朱为正色,紫为间色,有正邪之别。然二色相近,易于
混淆。《论语·阳货》:“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
之覆邦家者。'"夺:侵夺。
⑧喧议竞起,准的无依:谓识浅论杂,无的可依。喧议:杂乱无章之
议论。准的(dì帝):标准。依:依据。
⑨彭城刘士章两句:彭城,今江苏省铜山县。刘士章:刘绘,字士
章。南朝齐著作郎,中庶子。《诗品》列为下品。俊赏之士:杰出的诗歌鉴
赏家。
⑩疾其淆乱两句:谓刘士章痛心世人品诗之淆乱而欲著《诗品》以正
之。疾:厌恶、痛恨。淆乱:混乱。
口陈标榜:口头陈说诗人之品属。标榜:品评的意思。
其文未遂两句:谓刘士章于当世诗人口头已有品评,而其作未遂。
钟嵘有感于此而作《诗品》。遂:成功。
九品论人:东汉以后,社会上有品评人物之风气,共设九品:上上、
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班固《汉书》有《古
今人表》,举古今人物,分为九等。
《七略》裁士:班固《汉书·艺文志》云:“成帝时,诏刘向校经,
传诸子诗赋。向条其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向子歆总群书,
而奏《七略》。故有:《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
《数术略》、《方技略》。”其书已佚,清人有辑本。略:类。此谓品人、品
诗古已有之,今沿袭耳。
校(jiào教)以宾实两句:校:核对、核实。宾实:名实。《庄子·
逍遥游》:“名者,实之宾也。”值:名实相符谓值。未值:不相当,名不副实。
诗之为技,较尔可知。技:技艺、技巧。较尔:明显的样子。较:
比较。意谓诗以技艺为之,一经比较,便见高下。
殆同博奕(yì亦);殆:大概,庶几。博奕:六博与围棋。古代之
戏具。《论语·阳货》:“不有博弈者乎?”奕、弈通。
【译文】
观察王公和士大夫,往往在广谈博论的余暇,何尝不
用诗作谈话资料,跟着他们的爱好,讨论不同意见。像淄
水和渑水一起泛滥,不好辨别,紫色改变了朱色,不分正
色,喧哗的议论争着起来,标准难定。近时彭城刘士章,高
明的鉴赏家,恨它的混乱,要作当代的诗品,嘴里说出品
评,他的著作没有完成,有感于此,加以著作。从前班固论
人,分为九等,刘歆评论学者,分为《七略》,按照名称来考
较实际,确实多有不恰当的。至于诗的技巧,明显可知,按
类来推求,大概同评论赌博下棋的胜负。
【原文】
方今皇帝,资生知之上才①,体沈郁之幽思②,文丽
日月③,赏究天人④。昔在贵游⑤,已为称首⑥。况八纮
既奄,风靡云蒸⑦,抱玉者联肩,握珠者踵武⑧。圃以瞰
汉、魏而不顾,吞晋、宋于胸中⑨。谅非农歌辕议,敢
致流别⑩。嵘之今录,庶周旋于闾里,均之于谈笑耳。
【注释】
①方今皇帝两句:从"方今皇帝"至"吞晋,宋于胸中",系钟嵘对本
朝歌功颂德之语,颇溢美焉。方今:犹言当今。皇帝。指梁武帝萧衍。
资:天资、天赋,作动词用,天赋予。生知之上才:《论语·季氏篇》:“孔
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
学,民斯为下矣!"生知,即生而知之者。上才:第一等天才。
②体沉郁之幽思;体:体察。沉郁:深沉郁积,指文思而言。幽思:
幽深的文思。
③文丽日月;《易·离》:“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丽:附丽、
依附。
④赏究天人:赏;欣赏、鉴赏。究:穷究。天人:天人之理,自然和
社会之理。
⑤昔在贵游;《周礼·地官师氏》:“凡国之贵游子弟学焉。”郑玄注:“王
公之子弟游无官司者。”南北朝时含义已有不同,贵游一词,义近贵族文
学。《梁书·武帝纪》:“齐竟陵王开西邸,招文学,帝与沈约、谢朓、王
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并游,号称八友。”达按:台湾学者王梦鸥著《古
典文学论》一书,中有《贵游文学与六朝文体的演变》,专文论及贵游文学
云:“'贵游'一词,早见于《周礼·地官师氏》之文,郑玄注释贵游子弟
为王公子弟之无官司者。其本来的涵义是指贵族少年;他们生活优裕而多
闲暇,但未必皆与文学结缘。从前青木正儿先生在《中国文学思想史》使
用'贵游文学'一词,以指宋玉以下一系列宫廷文士与侯门清客的文学,
其涵义较可涵盖此一事实,而大意尤切近于班固在《两都赋·序》所指称
的'言语侍从之臣。'这些臣僚,虽不尽是出身于贵族,但以言语的技艺伺
候当时对文学有兴趣的贵人,上自天子,下及侯王,则是他们共同的职业
性。因此,贵游文学家可包括天子侯王以及言语之侍臣,而稍别于一般的
士大夫。倘从其职业性考察,其来历可远溯至上古的祝巫卜史,唯其分化
而独立的时代,当在春秋之后,战国之世。”
⑥已为称首:谓梁武帝为当时贵族文学之首领。
⑦八纮(hónɡ宏)既奄两句:八纮:八方。《淮南子·原道》注:“八
綋,天之八维也。”既:已经。奄(yǎn俨):原意为覆盖,引申为天下统
一.风靡云蒸:亦作风靡云集。《后汉书·冯异传》:“方今英俊云集,百姓
风靡。”以风之所从,云之蒸腾喻人材涌现,以佐君王。
⑧抱玉者联肩两句:曹植《与杨德祖书》云:“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球,
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抱玉、握珠,均指才华出众的文人。联肩、踵武,
皆谓人材辈出。
⑨固以瞰(kàn看)汉魏而不顾两句;固:已然。瞰:俯视。不顾:不
屑一顾。吞:包含。两句谓:方今文坛之盛况,远非汉、魏、晋、宋之所
能比。皆溢美之辞也。
⑩谅非农歌辕议两句:言当今文章之盛,势在空前,非余之所敢评议
者。农歌辕议:农夫之歇谣、赶车人之议论。为钟嵘自谦之辞,谓所著
《诗品》,一似乎农歌辕议,未敢将当代诗人评论列品。此婉言谢绝之词。
嵘之今录三句:上文言,当今诗人,才高词盛,未敢致流别。此言
所品评者,亦均于闾里谈笑之词,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亦谦辞也。
【译文】
现在皇帝禀赋生
知的上等天才,体察沉郁的深思,文辞与日月争光,学识推
究自然和人生的道理。从前在于与贵族交游,已是称为首
领。何况已经包举八方,到处响应,像从风而倒,像云气蒸
腾。怀抱珠玉的才华的,肩相连,踵相接。本来下观汉魏
诗篇不屑一顾,把晋宋诗篇吞在胸中,确实不是农民的歌
谣、赶车人的议论,敢于加以品评。嵘的现在记录,近乎在
闾里中打交道,等于谈笑罢了。
【原文】
一品之中,略以世代为先后,不以优劣为诠次①。又
其人既往,其文克定②。今所寓言,不录存者③。夫属词
比事,乃为通谈④。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⑤,撰德驳
奏,宜穷往烈⑥。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⑦?”思
君如流水",既是即目⑧;"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⑨;"清
晨登陇首",羌无故实⑩;"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
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谢庄,尤为
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
抄。
【注释】
①一品之中三句:此属编纂凡例。一品之中,唯以时代为先后,不以
优劣为次第;然评语自显优劣也。诠(quán全)次:选择和编排。
②其人既往,其文克定:人逝世之后,文章才能盖棺论定。既往:已
去世。克:能。
③今所寓言,不录存者;寓言:寄言于《诗品》之中。存者:指活着
的诗人。
④属事比事,乃为通谈:连缀文词,排列史实,谓之属事比事。这里
属事指写文章;比事指用典故。通谈:常谈。
⑤经国文符,应资博古;经国文符:指治理国家大事的文书、文告。
符:属"符命"一类文体。资:用。博古:鸿博古雅。指文中征引典
故。
⑥撰(zhuàn传)德驳奏,宜穷往烈;撰德:陈述德行。驳:指驳议;
奏:指奏疏。均为臣下呈献皇帝之公文。此两种公文应尽量称引古人事
迹,以增强说服力。穷:穷尽。往烈:以往之功绩。
⑦吟咏情性两句:诗以抒情言志为宗旨,自不当以用事为贵。用事、
诗文中的典故。
⑧"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思君如流水",徐干《室思》中诗句。即
目:目之所及,在眼前。即:及也。
⑨"高台多悲风",亦唯所见。”高台多悲风",曹植《杂诗》中诗句。亦
唯所见:也是眼前所见。
⑩"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清晨登陇首",据《北堂诗抄》引张华
诗:“清晨登陇首,坎壇行山难。”羌(qiānɡ腔):发语词,无实义。故实:
典故。
“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明月照移积雪",谢灵运《岁暮》中诗句。
讵:岂。经史:中国古籍分经史子集四部,旧时诗文用典,多出自四部。
观古今胜语三句:谓古来佳句佳作,皆自出胸臆,非引自经史。胜
语:名句、佳句。补假:补缀、假借。拼凑前人语句和典故。直寻:直抒
胸臆。
颜延、谢庄,尤为繁密:谓颜延之、谢庄作诗,擅用典使事,故云
“尤为繁密"。繁密:繁杂,细密。指用典频繁。颜延之省为颜延,是受骈
文格律限制所致。
大明:宋孝武帝年号,公元457-464年。泰始:宋明帝年号,公元
465-471年。
书抄:抄书。
【译文】
在一品里面,约略按照时代先后排列,不按照优劣来
作次序。又那人已经过去,他的诗能够论定。现在的品
评,不记录活人。组织词句,排列事实,是通常的谈论。像
那经营国事的文书,应该利用很多古事;叙述德行,辩驳奏
疏,应该尽量引过去的功业。至于吟诗来抒发感情,何必
也看重用典故?”思君如流水",既是就眼前所想;"高台多
悲风",也只是写所见到的;"清晨登陇首",没有典故;"明
月照积雪",岂是出于经书史书。观察古今的佳句,多不是
拼凑,借作前人语句,都由于直接描写。颜延之、谢庄的
诗,引用典故更为繁多细密,在那时受他们的影响。所以
大明、泰始年间,作品大概同于抄书。
【原文】
近任昉、王元长等①,词不贵奇,竞须新事②。尔来
作者,寖以成俗③,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
蠹文已甚④。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⑤。词既失高,则宜
加事义⑥,虽谢天才,且表学问,亦一理乎⑦!
【注释】
①任昉:字彦升,南朝梁文学家。《诗品》列为中品,评曰:“既博物,
动辄用事,所以诗不得奇。”王元长:王融,南朝齐文学家。《诗品》列为
下品。
②词不贵奇,竞须新事:谓作诗不贵新奇,竞相争用新典。竞:争
逐。须:资、用。新事:用典刻意求新。
③尔来作者,寖(jìn近)以成俗:谓近时以来之作者,习以用典为
俗。尔来:近来。寖:渗透,浸入。俗:习俗。
④句无虚语四句:“句无虚语,语无虚字",谓句句用典,语语用典,义同
宋黄山谷论诗语:“无一字无来处"。虚语、虚字:没有出处的语、字。拘挛
(luán峦):拘束、拘禁,不自然。补衲:补缀。拘挛补衲:略同《南齐
书·文学传论》所云"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
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之意。蠹(dù杜)文:毒害诗
文。
⑤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谓用事蠹文,自然英旨,了无其人也。自然
英旨:自然清新的精美诗作,指诗之真美。罕值:很少遇到。
⑥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谓诗既失其真美,无妨添加典实。词:指
诗作。高:高明。事义:典故与义理。
⑦虽谢天才三句:言虽无作诗之天才,故以学问为长,亦一途也,
谢:绝、辞别。且:姑且。此为揶擒之词也。
【译文】
近来任昉、王元长
等,文辞不看重奇特,争着运用新事。近来作者,逐渐造成
风俗。遂使句子里没有不用典故的话,话里没有不用典故
的字,拘束拼补,损害文风已经很厉害了。可是诗歌写得
自然精彩的,很少碰到这样的人。文辞既不高明,就应该
加进事实的意义,虽然够不上天才,姑且表示学问,也是一
个理由吧!
【原文】
陆机《文赋》,通而无贬①;李充《翰林》,疏而不
切②;王微《鸿宝》,密而无裁③;颜延论文,精而难
晓④;挚虞《文志》,详而博赡,颇曰知言⑤。观斯数
家,皆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⑥。至于谢客集诗,逢诗辄
取⑦;张《文士》,逢文即书⑧。诸英志录,并义在
文,曾无品第⑨。嵘今所录,止乎五言。虽然,网罗今
古,词文殆集⑩。轻欲辨彰清浊,掎摭病利,凡百二十
人。预此宗流者,便称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
制,方申变裁,请寄知者耳。
【注释】
①陆机《文赋》,通而无贬;李善注《文选》卷十七引臧荣绪《晋书》
云:“(陆)机妙解情理,心识文体,故作《文赋》。”许文雨《文论讲疏》
云:“陆机《文赋》,妙解情理,心识文体,自可谓之通矣。但仲伟谓其'无
贬',则殊不见然。《赋》中明有:'虽应而不和','虽和而不悲','虽悲而
不雅','既雅而不艳'云云,即区分褒贬之征也。”达按:通,谓《文赋》
妙解情理,通论文章之作法。无贬,指未曾涉及作家、作品之品第褒贬。
“虽和而不应"云云,仍通论文章作法,非属人文之褒贬也。钟说是。无
贬;曾无褒贬。
②李充《翰林》,疏而不切;李充,字弘度,东晋初江夏人。《翰林》:李
充作《翰林论》五十四卷,全书早亡佚,《全晋文》辑录数条。疏:粗也。
不切:不切要、不精当。
③王微《鸿宝》,密而无裁;王微:字景玄,南朝宋诗人。《诗品》入中
品。《隋书·经籍志》载王微著《鸿宝》十卷,书今不传。密而无裁:虽细
密,然于诗人亦无品第裁定。
④颜延论文,精而难晓:颜延之著《庭诰》,其中有论文之语。难晓:
难明。
⑤挚虞《文志》三句:据《隋书·经籍志》:“《文章志》四卷,挚虞
撰。”今已佚。博赡(shàn扇)。博大丰富。知言:《孟子·公孙丑上》云:
“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何谓知言?曰:詖辞知其所蔽,淫
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知言,指善于分析言辞、文
章。
⑥就谈文体,不显优劣:即上文所谓"通而无贬。”
⑦谢客集诗,逢诗辄取:据《隋书·经籍志》,谢灵运有《诗集》五十
卷、《诗集抄》十卷、《诗英》九卷。均已亡佚。辄(zhé哲):便、
就。
⑧张(zhì至)《文士》,逢文即书:《隋书·经籍志》载。”《文士传》
五十卷,张隐撰。”隐字疑字之误。其书已佚。书:书写、抄写。
⑨诸英志录三句:谓谢客、张诸人之撰着眼于文章本身,亦无品
第。诸英:几位杰出人士。志录:记录。并义在文:谓诸书之宗旨在于文
章。
⑩嵘今所录五句:谓《诗品》之作,只评五言诗人,然并非限于当今,
而古今五言诗人均集而评焉。网罗:搜罗。
轻欲辨彰清浊两句:谓《诗品》之作,欲显优劣,明利弊,非通而无
贬也。轻:轻率地,自谦之词。辨彰:辨明。彰:彰明。清浊:优劣。掎摭
(jǐzhí己直):指摘。曹植《与杨德祖书》云:“刘季绪才不逮作者,而好诋
诃文章,掎摭利病。”病利:利弊。
凡百二十人:凡:总计。《诗品》上品列十一人,中品三十九人,下品
七十二人,共计一百二十二人。所云百二十人,就其整数言尔。
预此宗流者两句;谓能入品者,均为才士。预:参与,进入。宗流:
流派。此处盖指上、中、下三品。才士:才子。
三品升降,差非定制:嵘意上中下三品或升或降,本无定制,故请寄
知者。按《诗品》中、下二品中人,时有斟酌。如:评张华曰:“今置之中
品,疑弱;处之下科,恨少。在季、孟之间耳。”评郭泰机等五人曰。”吾许其
进,则鲍照、江淹,未足逮止。越居中品,佥曰宜哉。”下品评戴逵曰:“安遭
诗虽嫩弱,有清上之句,裁长补短,袁彦伯之亚乎?”差(chā叉):略、尚。
定制:一定的制度,不可更动的规定。范晔《后汉书·胡广传》:“盖选举因
才,无拘定制。”
方申变裁两句;方:将也。《诗经·秦风·小戎》:“方何为期,胡然我
念之?”朱熹《集传》云:“将以何时为归期乎。”申:表明。变裁:改变裁定。
寄:寄托。知者:知音者。嵘意以为:三品之定,实一家之见,将来有申明
变裁者,则托诸来贤。
【译文】
陆机的《文赋》,通达而没有褒贬;李充的《翰林论》,疏
漏而不贴切;王微的《鸿宝》,细密而没有裁断;颜延之的论
文,精要而难懂;挚虞的《文章志》,详细而丰富,很可以说
是知音。观这几家,都是就诗歌体裁来谈,不明显分别优
劣。至于谢灵运收集诗,碰到诗总是取录;张《文士传》,
碰到文章就写下来。诸位英俊记录的书,用意都在记录作
品,并无品评等第。钟嵘现在所记录,限于五言诗。虽是
这样,包括古今,作品大都收集,轻率地要辨明清浊,指摘
利病,共计百二十人。参与这个流派中的人,就称为才子。
至于这三品的升或降,大抵不是定论,将要再加变化裁断,
请寄托在懂诗的人罢了。
【原文】
昔曹、刘殆文章之圣,陆、谢为体二之才①,锐精研
思②,千百年中,而不闻宫商之辨,四声之论③。或谓前
达偶然不见④,岂其然乎!
【注释】
①昔曹刘两句;曹刘:指曹植、刘桢。圣:圣人。《诗品》评曹植:“陈
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评刘桢:“自陈思已下,桢称独步。”又
“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干升堂,思王入室。”体二:《文选》李康《运命
论》云:“虽仲尼至圣,颜、冉大贤,揖让于规矩之内,誾誾于洙泗之上,
不能遏其端。孟轲、孙卿体二希圣,从容正道,不能维其末。”《五臣注》
张铣曰:“孟、孙二子体法颜、冉,故云体二。”此处则指陆机、谢灵运体法
曹植、刘桢文章之二圣。体:体法、学习。
②锐精研思:精心钻研。谓曹、刘、陆、谢锐精研思。
③宫商之辨,四声之论:古代音分宫、商、角、徵、羽,声别平、
上、去、入。谓之五音、四声。
④或谓前达偶然不见:《宋书·谢灵运传论》:“夫五色相宣,八音协
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
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
可言文。……自骚人以来,此秘未睹。至子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暗与理
合,匪由思至。张、蔡、曹、王,曾无先觉;潘、陆、谢、颜,去之弥
远。”达按:钟嵘谓"或谓前达偶然不见",盖指此耶?前达:从前的贤达之
士。
【译文】
从前曹植、刘桢大概是文章中的圣人,陆机、谢灵运是
具体前二人的才华,尖锐研究其精深,在千百年中,却没有
听说音调的分辨、四声的议论。有的说前人偶然不见,难
道是这样吗?
【原文】
尝试言之:古曰诗颂,皆被之金竹①,故非调五音,
无以谐会②。若"置酒高堂上"③,"明月照高楼"④,为
韵之首。故三祖之词,文或不工,而韵入歌唱,此重音韵
之义也⑤。与世之言宫商异矣⑥。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
于声律耶⑦?齐有王元长者,尝谓余云:“宫商与二仪俱
生⑧,自古词人不知之。唯颜宪子乃云律吕音调⑨,而其
实大谬⑩;唯见范晔、谢庄,颇识之耳。尝欲进《知音
论》,未就。”
【注释】
①古曰诗颂两句:谓古之诗歇皆入乐歌唱,故须调五音、辨四声也。
诗颂:《礼记·乐记》云:“弦歌诗颂,此之谓德音。”孔颖达《疏》:“弦
歌诗颂者,谓以琴瑟之弦,歌此诗颂也。”颂,诗之一体。金竹:《礼记·
乐记》:“金石丝竹,乐之器也。”以乐器多为金竹之属故也。被:加。
②非调五音,无以谐会:不以商、宫、角、徵、羽五音相调配,则难
以和谐组曲也。谐会:和谐。
③"置酒高堂上":阮瑀《杂诗》中句。
④"明月照高楼";曹植《七哀诗》中句。
⑤故三祖之词三句:谓三祖之诗作,依世俗之声律要求,亦不得谓工,
然亦可入乐歌唱,已属重音韵矣。三祖:指魏太祖曹操,魏高祖曹丕,魏
列祖曹叡。不工,指不精雕细刻,不拘泥四声八病。韵入歌唱:其诗歌能
入乐。
⑥世之言宫商:指沈约等倡言四声八病者。
⑦今既不被管弦两句:谓今之诗歌已不入乐,则于声律何取?管弦:
指乐器,多为丝竹之属,故曰管弦。声律:声调和音律。
⑧二仪:《周易·系辞·传》:“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即二仪
谓天地也。
⑨律吕音调:古代正乐律之器。分阴阳各六,阳六为律,阴六为吕。
六律是: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六吕是。大吕、夹钟、
仲吕、林钟、南吕、应钟。合称十二律,或律吕。
⑩大谬(miào缪):大错。
唯见句,言范晔、谢庄颇识音律。《宋书·范晔传》:“性别宫商,识
清浊,斯自然也。观古今文人,多不全瞭此处。纵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
中来。言之皆有实证,非为空谈。年少中,谢庄最有其分。”范晔:南朝宋
史学家、诗人,著有《后汉书》。谢庄:南朝宋文学家、诗人。此二人《诗
品》均列为下品。
【译文】
曾经试讲它:古人称诗或颂,都配上音乐,所
以不是配合音律,无从适合。像"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
楼",是韵律的最高的。所以三祖的歌词,文采或是不美,
但韵律可以歌唱,这是着重音韵的意思,与世人的讲声调
不同了。现在的诗既不配合音乐,又何必采用声调呢?齐
代有王元长,曾经对我说:“声调跟天地一起产生,从古以
来的诗人不懂得它,只有颜延之是说,乐律的声音协和,其
实是大错;只见范晔、谢庄很懂得它罢了。曾经要作《知音
论》,没有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