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王元长创其首，谢朓、沈约扬其波①。三贤或贵公子
孙，幼有文辩②。于是士流景慕③，务为精密，襞积细微，
专相陵架④。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⑤。余谓文制⑥，本
须讽读，不可蹇碍⑦，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
矣。至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具⑧。
【注释】
①王元长创其首两句：谓王融创四声八病之说，谢朓、沈约推波助
澜。《南史·陆厥传》云：“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
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为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
为四声，且以之制韵。”沈约，字休文，南朝梁诗人，"永明体"之领袖人物，
《诗品》列为中品。扬其波：屈原《九歌·少司命》：“与女游兮九河，冲
风至兮水扬波。”扬波言波涛翻滚。此谓谢朓、沈约推波助澜，声势益壮。
②三贤或贵公子孙两句；三贤：指王融、谢朓、沈约。贵公子孙，王
公贵族之子弟辈，为当代趋时骛新之后进士子。文辩：文章和辩才。《南齐
书·王融传》：“融少而神明警惠，博涉有文才。……上以融才辩。”《南齐
书·谢朓传》：“眺少好学，有美名，文章清丽。”《梁书·沈约传》：“聪明
过人，好坟籍，聚书至二万卷，京师莫比。”
③景慕：景仰羡慕。
④务为精密三句；务：专力致之。精密：为诗严于声律。襞（ｂì必）
积细微：衣裙上之褶裥甚为细致绵密。以喻声律烦琐。陵架：超越而上。
⑤文多拘忌，伤其真美：谓讲究声病之弊，使诗歌拘束做作，丧缺自
然之美。拘忌：拘束、限制。
⑥文制：文章。此指诗歌。
⑦蹇（jiǎn减）碍：滞顿、阻塞。
⑧平上去入四句：四句辟沈约声律之说也。《诗品》卷中评沈约云：“见
重闾里。”蜂腰鹤膝：诗歌声病二种。沈约论诗歌声病有八：一曰平头，二
曰上尾，三曰蜂腰，四曰鹤膝，五曰大韵，六曰小韵，七曰旁纽，八曰正
纽。五言诗一句之中，第二字不得与第五字同声，言两头粗中央细，是为
蜂腰。五言诗第五字不得与第十五字同声，言两头细中央粗，是谓鹤膝。
【译文】
王元长首先开创，谢朓、沈约扩大他的影
响。三位是贵族的后代，年轻时就有文才辩论。因此文人
仰慕，力求精密，烦琐细微，专门互相超越，所以使得文辞
多拘束忌讳，损害它的真实美好。我说诗歌体制，本来需
要吟诵，不可塞碍，只要音调清浊贯通，念起来谐调，这就
够了。至于分平上去入，那我苦于不会；蜂腰鹤膝的毛病，
民间已经具备。
【原文】
陈思赠弟①，仲宣《七哀》②，公干《思友》③，
阮籍《咏怀》④，子卿双凫⑤，叔夜双鸾⑥，茂先寒夕⑦，
平叔衣单⑧，安仁倦暑⑨，景阳苦雨⑩，灵运《邺中》，
士衡《拟古》，越石感乱，景纯咏仙，王微风
月，谢客山泉，叔源离宴，鲍照戍边，太冲《咏
史》，颜延《入洛》，陶公《咏贫》之制，惠连
《扌寿衣》之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以谓篇章之
珠泽，文采之邓林。
【注释】
①陈思赠弟：指曹植《赠白马王彪诗》。
②仲宣《七哀》：指王粲《七哀诗》。
③公干思友：指刘桢《赠徐干诗》。中有"思子沉心曲，长叹不能言"
之句。
④阮籍《咏怀》：阮籍有《咏怀八十二首》。
⑤子卿双凫（ｆú浮）：苏武，宇子卿。《古文苑》载苏武《别李陵诗》云：
“双凫俱北飞，一凫独南翔。”
⑥叔夜双鸾：嵇康，字叔夜。其《赠秀才入军》一诗中有"双鸾匿景
曜"之句。
⑦茂先寒夕：张华，字茂先。其《杂诗》中有"繁霜降当夕"之句。
⑧平叔衣单：何晏，字平叔。衣单诗已佚。
⑨安仁倦暑：潘岳，字安仁。其《在怀县作诗二首》中有句云：“初伏
启新节，隆暑方赫羲。”"我来冰未泮，时暑忽隆炽"等句。
⑩景阳苦雨：张协，字景阳。其《杂诗》中有"飞雨洒朝兰"、"密雨
如散丝"等句。
灵运《邺中》：谢灵运有《拟魂太子邺中集诗》八首。
士衡《拟古》：陆机有《拟古诗》十二首。
越石感乱：刘琨《扶风歌》、《重赠卢谌》等诗，皆感乱之作。感乱：
有感于时乱。
景纯咏仙：郭璞有《游仙诗》十四首。
王微风月：王微风月诗已佚。
谢客山泉：指谢灵运山水诗。
叔源离宴；谢混有《送二王在领军府集诗》，结句云：“乐酒辍今辰，
离端起来日。”
鲍照戍边：鲍照《代出自蓟北门行》为咏戍边之作。
太冲《咏史》：左思有《咏史诗》八首。
颜延入洛：颜延之有《北使洛》诗。
陶公《咏贫》之制：陶渊明有《咏贫士诗》七首。
惠连《擣衣》之作：谢惠连有《擣衣诗》。
篇章之珠泽两句：上述者为五言中之佳作也。珠泽：《穆天子传》：
“天子北征，舍于珠泽。”原注：“此泽出珠，因名之云。”邓林：《山海经·
海外北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弃其杖，化为邓林。”邓林，即桃林。
【译文】
曹植有赠弟的《赠白马王彪》，王粲有《七哀诗》，刘桢
有思友的《赠徐幹诗》，阮籍有《咏怀》诗，苏武有"双凫"句
的《别李陵诗》，嵇康有"双鸾"句的《赠秀才入军诗》，张华
有咏"寒夕"的《杂诗》，何晏有咏"衣单"的诗，潘岳有咏"倦
暑"的诗，张协有咏"苦雨"的《杂诗》，谢灵运有《拟魏太子
邺中集诗》，陆机有《拟古诗》，刘琨有感乱的《扶风歌》，郭
璞有《游仙诗》，王微有咏风月的诗，谢灵运有咏山水的诗，
谢混有咏离宫的诗，鲍照有咏戍边的诗，左思有《咏史诗》，
颜延之有咏入洛的《北使洛诗》，陶渊明有《咏贫士诗》，谢
惠连有《捣衣诗》，这都是五言诗中的精警的。所以说是诗
歌中的产珠湖，文采中的桃花林。
诗品卷上
古诗
【原文】
其体源出于国风①。陆机所拟十四首②。文温以丽，
意悲而远③。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④！其外"去
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虽多哀怨，颇为总杂⑤。旧疑是建
安中曹、王所制⑥。”客从远方来"，"桔柚垂华实"，亦为
惊绝矣⑦！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悲夫⑧！
【注释】
①其体源出于国风：《诗经》三百，若以体裁分，则可分为风、雅、颂
三类。风，即国风，共有十五国风。国风中的绝大多数诗篇来自民间，故
其诗自然、朴实，富有情韵。明王世懋《艺圃撷余》称：“十九首，五言之
《诗经》也。”明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三云：“汉魏五言，源于国风，而本
乎情，故多托物兴寄，体制玲珑，为千古五言之宗。”又曰：“《古诗十九首》，
钟嵘谓'其体源出于国风'，刘勰谓'宛转附物，怊怅切情'，是也。”源：来
源、渊源。
②陆机所拟十四首：梁萧统《昭明文选》卷三十，有陆机《拟古诗》
十二首。所拟十二首计有：《古诗十九首》中十首，《玉台新咏》署名枚乘作一
首，另有拟"东城一何高"一首。此外二首无考。明胡应麟《诗薮》内编
卷二说：“拟十九首，自士衡诸作，语已不伦。”达按：所谓"陆机所拟十四首"，
非指陆机拟作，乃指拟作所依据之原诗十四首。
③文温以丽，意悲而远：谓古诗文词温厚典丽，意蕴悲怆清远。明胡
应麟《诗薮》内编卷二云：“古诗轨辙殊多，大要不过二格：以和平、浑
厚、悲怆、婉丽为宗者，……有以高闲，旷逸、清远、玄妙为宗者。”温：
温厚。丽：典丽、丽则。汉扬雄《法言·吾子》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词
入之赋丽以淫。”华丽而不失其正谓丽则。意悲而远：胡应麟《诗薮》内编
卷二：“诗之难，其十九首乎！畜神奇于温厚，寓感怆于和平；意愈浅愈
深，词愈近愈远。”以：连词，而、和。
④一字千金：秦相吕不韦使门客著《吕氏春秋》。书成，公布于咸阳城
门，声言有能增删一字者，赏以千金。这里是说古诗凝炼浑成，字字珠
玑，不可改易一字的意思。
⑤其外三句：“去者日以疏"为《古诗十九首》之第十四。”四十五首"
未详所指，可能大多已亡佚。其外：除此以外。总杂：庞杂。
⑥旧疑句：前人怀疑建安时曹植、王粲所作。制：制作，作品。
⑦"客从远方来"、"桔柚垂华实"：均见古诗。惊绝：拍案叫绝之
意。
⑧人代冥灭三句：人代冥灭，即钟嵘《诗品序》所谓：“古诗眇邈，人
世难详"之意。清音独远，即留芳百世之意。此句意谓作品久远，遗响未
绝，作者难详，深为憾事。冥：久远、渺茫。灭：绝。清音：清奇之音。
悲夫：遗憾、感慨之词。
【译文】
它（指古诗）的风格的源头是从《国风》来的。陆机所
模仿的十四首，文辞温和而艳丽，情意悲哀而深远。使人
心惊体颤，可以说近乎一字千金！此外"去者日以疏"四十
五首，虽然多哀伤怨恨，很是杂滥，过去怀疑是建安中曹、
王所作。”客从远方来"，"橘柚垂华实"，也是精彩绝艳了。
作者和时代都隐没灭绝，但清新的音调特别深远，可悲啊！
汉都尉李陵
【原文】
其源出于楚辞①。文多凄怆怨者之流②。陵，名家子，
有殊才③，生命不谐，声颓身丧④。使陵不遭辛苦，其文
亦何能至此⑤！
【注释】
①其源出于楚辞：楚辞，骚体文章之总称。主要指屈原、宋玉、景差
等楚人的辞赋；以后，汉人贾谊、东方朔、严忌、王褒、刘向等人之骚体
文章亦统称为楚辞。以其有楚地文学样式、方言声韵、风土色彩之故。此
谓源出于楚辞者，当指文体类似屈原、宋玉、景差之徒的辞赋文章而言。
②文多凄怆怨者之流：谓李陵诗的内容多凄婉、悲怆、哀怨一类情调。
之流：之属。
③殊才：出众的才华。殊：不同一般。
④生命不谐，声颓身丧：一生命运多舛，乃至身败名裂。不谐：不和
谐、不顺当。声颓身丧：指李陵败降匈奴一事。
⑤使陵不遭辛苦二句：使：假使。辛苦：苦难。辛：苦。此两句，以
人见诗，以诗见人。亦司马迁"读其书，想见其为人"之意。
【译文】
他的诗的渊源从《楚辞》出来，文辞多是凄凉怨恨的这
一辈人。李陵是著名人家的子弟，有杰出的才干。他命运
不好，声名坏了，身死了。假使李陵不遭到这种苦难，他的
作品又怎么能够达到这种程度。
汉婕妤班姬
【原文】
其源出于李陵。《团扇》短章①，词旨清捷②，怨深
文绮③，得匹妇之致④。侏儒一节，可以知其工矣⑤！
【注释】
①《团扇》短章：《团扇》，即《纨扇诗》，《文选》作《怨歌行》，《玉台
新咏》作《怨诗》并序。短章：篇幅短小之作。该诗只十句五十字。
②词旨清捷：指诗的内容风格清婉轻敏。
③怨深文绮：哀怨深切而文词华美。陈延杰《诗品注》认为：“钟氏此
评，虽谓其词旨美而怨，然西汉人作风，恐不如是之绮也。”达按：此诗恐
非西汉之作，已见《题解》，陈延杰亦是此意。
④得匹妇之致；匹妇：指平民妇女。《论语·宪问》：“岂若匹夫匹妇之
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致：情致，风致。钟嵘意谓此诗"怨深
文绮"，深得普通女人之情致。
⑤侏儒（zhūｒú朱如）一节：汉桓谭《新论·道赋》：“谚曰：侏儒见
一节．而长短可知。”钟嵘引汉谚入文，意谓：窥一斑而见全豹。工：工
整、精工。
【译文】
班姬的诗的渊源从李陵诗出来。”团扇"短篇，辞意清新
直捷，怨恨深沉，文辞绮丽，得到一个妇人的风致。只看到
一个短篇，可以知道她工于诗了。
魏陈思王植
【原文】
其源出于国风①。骨气奇高②，词采华茂③；情兼雅
怨④，体被文质⑤，粲溢今古⑥，卓尔不群⑦。嗟乎！陈
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⑧，鳞羽之有龙凤⑨，
音乐之有琴笙⑩，女工之有黼黻。俾尔怀铅吮墨者，
抱篇章而景慕，映馀辉以自烛。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
公干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
矣！
【注释】
①其源出于国风：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论曹植诗：“缱绻，
得风人之旨。”此本钟说。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曰：“陈王精金粹璧，
无施不可。然四言源由国风，杂体规模两汉，轨躅具存。”与何说异。又清
刘熙载《艺概·诗概》云"曹子建诗出于骚。”又异于前说。陈延杰《诗品
注》执持中之见，谓：“盖子建诗学国风，而又以雅与骚化之，故自成家。”
②骨气奇高：黄侃《文心雕龙札记·风骨第二十八》曰：“文之有意，
所以宣达思理，纲维全篇，譬之于物，则犹风也。文之有辞，所以攄写中
怀，显明条贯，譬之于物，则犹骨也。必知风即文意，骨即文辞，然后不
蹈空虚之弊。”此处所言骨气，《诗品序》所谓风力，即风骨之意。骨气奇
高，是指文辞、文意皆出类超群。《诗品》论诗，以胨思为宗，旁出二支；
刘桢"仗气爱奇，动多振绝……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谓气多于骨；王
粲"发愀怆之词，文秀而质羸。在曹刘间别构一体。”谓骨盛于气。证之以
《诗薮》内编卷二：“公干才偏，气过词；仲宣才弱，肉胜骨。应、徐、
陈、阮，篇什寥寥，间有存者，不出子建范围之内。”达按：刘桢、王粲，
各得其一隅，亦在子建范围之内也。
③词采华茂；词采：词藻。华茂：华丽而富艳。《文心雕龙·才略》说
曹植：“诗丽而表逸。”
④情兼雅怨：《毛诗序》：“雅者，正也。”又：“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
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又：“变风发乎情，止乎礼
义。”《论语·阳货》：“（诗）可以怨。”变风，变雅已含怨刺之情，然仍不
失其为正。情兼雅怨，是说曹植诗中的感情，兼有雅正和正当的怨刺之
情。
⑤体被文质：《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
然后君子。”《宋书·谢灵运传论》：“三祖陈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纬文，
以文被质。”文指语言文彩；质指思想内容。被：加。
⑥粲溢今古；粲：光芒四射。说曹植诗光彩夺目，彪炳古今。
⑦卓尔不群；卓尔：卓然、突出的样子。不群：不一般、超群。
⑧人伦之有周、孔：人伦：人类。周孔：指周公和孔子，皆古之圣
人。
⑨鳞羽之有龙凤：鳞甲类动物中的龙；羽毛类动物中的凤。龙和凤都
是传说中的神奇吉祥之物。
⑩音乐之有琴笙：《诗经·小雅·鹿鸣》：“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我
有嘉宾，鼓瑟鼓琴。”琴和笙都是古代宴礼所用之乐器。
女工之有黼黻（ｆǔｆú扶）：女工，是指女子擅长的工作，泛指纺
织、刺绣、缝纫之类。黼黻：古代礼服上绘绣的花纹。从人伦之有周、孔
至此，极言曹植诗之完美。
俾（ｂǐ比）尔怀铅吮墨者；俾：使。尔：你、你们。怀铅吮墨者：
指提笔写作者。铅：石墨笔，书写工具。怀铅：握笔。吮墨：以口吮墨，
亦书写之意。
抱篇章而景慕二句；见慕。见前《诗品序注》。馀辉：指"粲溢今
古"的曹植诗章发出的光辉。自烛：照亮自己、把自己照亮。
故孔氏之门如用诗五句：《论语·先进》。”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
于室也。”《汉书·艺文志·诗赋》。”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
如入室，如其不用何？”升堂，即登堂。登堂入室，以喻造诣之浅深。意谓
在诗歌成就上，曹植为最，刘桢次之，张华、潘岳、陆机又次之。廊庑
（ｗǔ五）：走廊。
【译文】
曹植的诗的渊源从《国风》来。骨力和气韵特别高，辞藻
富丽，情思兼具雅正幽怨，文体有文有质，文采超过今古作
者，突出于作者群。唉！曹植的对于创作，好比伦常上的
有周公、孔子，虫类鸟类中的有龙凤，乐器中的有琴笙，女
工刺绣中的有天子礼服上的花纹。使得你们作者，怀抱文
章而仰慕，映着余光来自照。所以孔子的门墙如果讲究作
诗，那么刘桢登上堂，曹植进入室，张协、潘岳、陆机，自然可以坐在廊屋里了。
魏文学刘桢
【原文】
其源出于古诗。仗气爱奇①，动多振绝②。真骨凌
霜③，高风跨俗④。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⑤。然自陈
思已下⑥，桢称独步。
【注释】
①仗气爱奇；南朝宋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小序：“刘桢卓荦偏
人，而文最有气，所得颇经奇。”清刘熙载《艺概·诗概》曰：“公干气胜，
仲宣情胜，皆有陈思之一体。”仗，依仗。气，指文章气势。奇：突出。
②动多振绝；动：犹言动辄。振绝：惊世骇俗。
③真骨凌霜；真骨：指真挚的精神品格。凌霜：即傲霜斗雪的意思。
凌，侵陵、欺侮、压倒。此以人品、诗品言之，是说刘桢诗风真挚直率，
品格高洁。
④高风跨俗：以高洁的诗风超出流俗。
⑤气过其文：气有馀而文采不足。钟嵘评曹植谓"骨气奇高，词采华
茂。”刘桢得其气骨，而少其词采。雕润恨少：雕润：雕刻润色。恨：遗憾。
少：不足。
⑥陈思已下：即陈思以下。已通以。《汉书·文帝纪》：“年八十已上，
赐米人月一石，肉二十斤，酒五斗。”
【译文】
刘桢的诗渊源从《古诗》来。倚仗气势，爱好奇异，每作
多绝对振起。真正的骨力凌驾于严霜，卓越的风韵超过世
俗，但是气势超过他的文采，修饰润泽恨少。然而从曹植
以下，刘桢称为唯一的作者。
魏侍中王粲
【原文】
萁源出于李陵①。发愀怆之词②，文秀而质赢③。
在曹、刘间，别构一体④。方陈思不足，比魏文有馀⑤。
【注释】
①其源出于李陵：清刘熙载《艺概·诗概》以为：“王仲宣诗出于骚。”
钟嵘认为李陵出于楚辞。其源一也。
②发愀怆之词：发忧伤之词。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小序云：
“家本秦川贵公子孙，遭乱流寓，自伤情名。”
③文秀而质羸（léi雷）：质羸即曹丕所谓"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的
意思。是说文章气势不足。羸：弱。
④在曹、刘间别构一体；钟嵘评曹植云：“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
怨，粲溢今古。”骨、气、词、情，四者兼备。评刘桢谓：“气过其文，雕润恨
少，"则得其气骨而遗其词情。评王粲则曰：“文秀而质羸。”则得其词情而独
少气骨。所以说王粲"在曹、刘间别构一体。”
⑤方陈思不足二句：比诸曹植则稍差，但又在博丕之上。方：比。
【译文】
王粲的诗的渊源从李陵来。发出悲凉的文词，文辞清秀
而体质瘦弱。在曹植、刘桢中间别树一种风格，比曹植不
足，比曹丕有余。
晋步兵阮籍
【原文】
其源出于《小雅》①。无雕虫之功②。而《咏怀》
之作③，可以陶性灵，发幽思④。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
荒之表⑤。洋洋乎会于风雅⑥，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
大⑦，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⑧。颜延年
注解，怯言其志⑨。
【注释】
①其源出于《小雅》：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谓阮嗣宗《咏怀
诗》"其源本诸《离骚》。”刘熙载《艺慨·诗慨》云：“阮步兵出于庄。”其说
不一。陈延杰《涛品注》曰：“大概阮诗源于小雅，而又以楚辞、庄、列化
之，故自成家也。”
②无雕虫之功。没有在字句上精雕细刻的工巧。雕虫：汉扬雄《法言·
吾子》：“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睢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
为也。'"达按：雕虫、篆刻本为秦人书法八体中之二体，用以喻辞赋之纤巧
难工。后世借以指作辞赋时的雕章琢句，仅为小技末道，故曰"壮夫不为"。
③《咏怀》之作。阮籍有《咏怀》诗八十二首。宋严羽《沧浪诗话·诗
评十二》曰：“黄初之后，唯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
④陶性灵，发幽思：陶冶性情，启发深微情思。
⑤言在耳目之内两句：此即语近情遥之谓，或谓言有尽而意无穷。耳
目之内，言其近。八荒之表，指其远。八荒。八方荒远之地。表：外。
⑥洋洋乎会于风雅：气势之宏大，大有《国风》和《大雅》、《小雅》之风致。
洋洋乎：《庄子·天地》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会：合。
⑦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使读者忘却自己的渺小鄙俗，胸襟自然开
阔远大。鄙近：指胸襟狭窄，目光短浅。正与远大相反。致：达到。
⑧厥旨渊放，归趣难求：指阮籍《咏怀》诗含义深远高放，主题难以捉
摸。清刘熙载《艺概·诗概》云：“阮嗣宗《咏怀》，其旨固为渊远，其属辞之
妙，去来无端，不可踪迹。”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阮步兵集题辞》
云：“《咏怀》诸篇，文隐指远，定哀之间多微词，盖指此也。”清何焯《义门
读书记》卷四十六云：“《咏怀》之作，其归在于魏、晋易代之事。而其词旨
亦复难以直寻。”上述诸家之说，其义一也。厥：其；指阮诗。渊放：深远放
达。归趣：宗旨、主题。
⑨颜延年注解，怯言其志：梁昭明太子萧统编《文选》卷二十三选录
阮籍《咏怀》诗十七首，下题"颜延年、沈约等注"。其《题解》云：“五言。
颜延年曰：说者阮籍，在晋文代，常虑祸患，故发此咏耳。”又《咏怀》第一
首末，注云：“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
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故粗明大意，略其幽志也。
颜云"粗明大意，略其幽志"，即钟嵘所谓"颜延年注解，怯言其志。清何焯
《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按：籍岂徒虑患也哉？延年逊词以谢逆劭，宜其
不足知此。”可见颜延年"怯言其志"，亦自有其苦衷。怯：胆小、害怕。志，思
想。达按：阮籍身处魏晋易代之际，常恐祸及己身，故文多讥刺而语常隐
晦。颜延年遭遇与阮籍有类似处，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颜光禄集
题辞》云：“玩世如阮籍，善对如乐广，其得功名耆寿，或非无故也。”所谓
“怯言其志"者，亦同病相怜者也。
【译文】
阮籍的诗的渊源从《小雅》来。没有雕章琢句的功夫。
《咏怀》诗的创作，可以陶冶性灵，阐发深远的思想。讲的
是在于听到看到的范围内，情思寄托在八方荒远的地方以
外。内容丰富得合于《诗经》中的《风》《雅》，使人忘掉他的
鄙陋浅近，自己达到远大的境界，很多感慨的话。它的意
旨深远，趣向难以找到。颜延之的注，胆怯而不敢说他的
意旨。
晋平原相陆机
【原文】
其源出于陈思①。才高词赡②，举体华美③。气少于
公干；文劣于仲宣④。尚规矩⑤，不贵绮错⑥，有伤直致
之奇⑦。然其咀嚼英华⑧，厌饫膏泽⑨，文章之渊泉也⑩。
张公叹其大才，信矣！
【注释】
①其源出于陈思：明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五第八条谓：“士衡乐府五
言，体制声调与子建相类。”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七云：“陆士衡乐
府数诗，沉着痛快，可以直追曹、王。”此皆本钟说。
②才高词赡：才气高妙，文词富赡。赡：富裕。
③举体华美：通体华美。
④气少于公干，文劣于仲宣：气骨比刘桢少，文采比王粲差。按：《诗
品》论诗，以曹植为典范，刘桢、王粲各得其一翼。陆机虽两者兼备，但较
之曹植，又逊一格。
⑤尚规矩：注重诗歌的格律规矩。
⑥不贵绮错：在诗歌的表现手法上，不讲究纵横交错的铺陈。绮错：
纵横交错。
⑦有伤直致之奇：有妨于直率表达的好处。伤：妨害，碍。直致：直
截了当地表达情致。唐殷璠《河岳英灵集序》：“至如曹、刘，诗多直致，
语少切对。”奇：卓颖、美好。
⑧咀嚼（jué决）英华：玩味赞赏华词丽句。
⑨厌饫（yànyù燕玉）膏泽：饱蕴文彩。厌，即餍。饫，饱。膏泽：
本指膏雨、甘雨。这里指富于词藻。
⑩文章之渊泉：陆机"咀嚼英华，厌饫膏泽，文章之渊泉"。开启一代
诗风，后人若颜光禄辈承其先声。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云：陆
机《答贾长渊》"铺陈整赡，实开颜光禄之先。钟嵘品第颜诗，以为其源
出于陆机。是也。然士衡较为遒秀。”达按：钟嵘《诗品》卷中评颜延之谓：
“其源出于陆机。”渊泉：源泉。
张公叹其大才：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梁刘孝标注引《文
章传》曰：“机善属文，司空张华见其文章，篇篇称善，犹讥其作文大治，
谓曰：'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达按：《晋书
·陆机传》作：“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张公，指张华。
【译文】
陆机的诗的渊源从曹植来。才分高，辞藻富，整体华美。
气势比刘桢少，文辞比王粲拙劣。看重规矩，不看重绮丽
交错，有损害直接安排的奇巧。然而他的咬嚼精华，饱尝
肥美，是文章的渊源。张华赞美他的大才，确实了。
晋黄门郎潘岳
【原文】
其源出于仲宣①。《翰林》叹其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
毛；衣服之有绡縠②。犹浅于陆机③。谢混云：“潘诗
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④。”
嵘谓益寿轻华⑤，故以潘为胜；《翰林》笃论⑥，故叹
陆为深。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⑦。
【注释】
①其源出于仲宣：《宋书·谢灵运传论》：“潘、陆特秀，体变曹、王。”
可见潘岳诗祖于王粲，乃当时人之通论。
②《翰林》叹其翩翩（ｐiān偏）然二句：晋李充著《翰林论》五十四
卷，全书已亡佚。唐徐坚等撰《初学记》引《翰林论》曰：“潘安仁之为文
也，犹翔禽之羽毛；衣被之绡縠。”翩翩然：鸟飞轻疾的样子。《诗经·小
雅·四牡》：“翩翩者鸟隹，载飞载下。”羽毛：本指鸟兽之皮毛，因羽毛有文
采，后因喻人之仪表、诗词之文采。这里是喻文章的词藻美丽。绡縠（xiāｏ
hú肖胡）：绢绸之纹彩。这里是指丝绸织成的有文采的衣服。亦喻文词之
华美。
③犹浅于陆机：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梁刘孝标注引孙兴
公语：“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
④谢混云五句：语见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梁刘孝标注引孙兴公
语。烂：灿烂、斑烂。舒：展。披：分开，披露。简：检、查。
⑤益寿轻华：谢混诗轻浮华绮。达按：《诗品》卷下评殷仲文有云：
“谢益寿、殷仲文为华绮之冠。”
⑥《翰林》笃论：李充《翰林论》中肯之论。
⑦陆才如海，潘才如江：《晋书·潘岳传》史臣曰：“机文喻海，韫蓬
山而育芜；岳藻如江，濯美锦而增绚。”
【译文】
潘岳的诗的渊源从王粲来。李充《翰林论》赞美他的诗
轻快得像飞鸟的羽毛，衣服的薄的绉纱，还比陆机的诗浅
薄。谢混说：“潘岳的诗光彩得像展开织锦，没有一处不美
好的；陆机的作品像沙里淘金，往往看见宝贝。”钟嵘说谢
混的诗轻薄而有华采，所以称潘岳为美好；李充议论切实，
所以赞美陆机作品深沉。我常说：“陆机的文才像大海，潘
岳的文才像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