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统二十七年,春。
这天一大早,便听得西厢房传来天崩地裂的嘈杂之声,原是艾臻心念旧恩,每次嘴上说着和朵珏一刀两断,却还是徒生怜悯之心,又想与朵珏再续前缘,一早就命厨房做了上好的点心,想带去与朵珏共进早餐,怎奈朵珏心已死,见到艾臻如见杀父仇人一般,将瓷碗盘子一同砸向艾臻,发了疯似地群魔乱舞,噼里啪啦,失态之极,惹得艾臻怒火重燃,咆哮怒骂,声似豺狼,弄得满院皆知,仆人们吓得纷纷跪地,汗不敢出。
最后,艾臻下令,任何人都不许踏入朵珏房内一步,增派侍卫二人,如有违令者,是言将侍卫与此人共诛之。
郑心见状,喜笑眉开,告之殿泱,教他不必灰心,有机可乘。
是到上午,郑心来找艾殿澄。
“姨母找我是为何事?”殿澄笑颜依旧,桃眼明媚,毕恭毕敬,以礼相待。
郑心故作担心,唉声叹气,哀怨道:“今早之事,殿下可听说了?”
艾殿澄点头,抿了下嘴,“听说了。”
郑心又言:“哎,长公主自从与京王不和之后,茶饭不思,日渐削瘦,本一金枝玉叶,怎奈如今凋零,妾身是王爷的一只猫,也不敢和王爷多说什么,只是长公主这般叫喊,妾身听了也不是滋味,总觉得委屈了长公主,您是长公主的儿子,妾身希望您能去看看她。”
郑心说得动听,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眸中尽是请求。
艾殿澄听了,感触之深,浅笑之中多少有几番伤心,轻声道:“我正有此意,想去看看母妃。”
郑心心中一喜,面现兴奋,“世子真是孝子,若真能解长公主于危难之中,妾身也不胜感激啊。”
“有劳您特意来告诉我了。”
“哪里哪里,分内之事。”
几句寒暄之后,郑心告退,艾殿澄负手,目送郑心出去。
到了下午,艾臻进宫办事,艾殿澄便走去朵珏屋处。
“殿下,您不能进去。”领头的侍卫王恩,拦住了艾殿澄。
“父王说过,我可以进去的。”
“今早王爷有命,任何人都不能进去。”王恩神色严肃,语气却又有些通融的意思。
“我进去不行么?”艾殿澄看着他,轻轻道。
王恩此时异常为难,皱眉道:“殿下您就饶了小的吧,王爷可是说了放进去一人,得把那人和我们这些侍卫一同处死,您是不要紧,我们的命可不值钱啊。”
见王恩不肯放行,艾殿澄反常地严肃起来,他收敛起了笑意,冷冷地望着王恩:“你们宁可得罪我,也不愿意得罪我父王,是么?”
王恩一惊,木讷了下,语气都有些颤抖,“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京王在朝堂之上说过了,得罪我者,皆类得罪其,况且百年之后,谁是你们的主子,你们心里清楚些。”艾殿澄的语调虽轻,却刀刀见血。
“这……”两难,王恩无法做决断,放他进去吧,艾臻肯定要找他问罪,不放吧,艾殿澄肯定对他怀恨在心。
这时,艾殿澄突然破冰微笑,拍了下王恩的肩膀,温言:“你放心,京王若问到你,我来担着,保你无事。”
艾殿澄都这么说了,王恩也不好多说什么,犹豫刹那,便开门放行。
艾殿澄笑着进去了,但是到了屋内,他的笑意僵了。
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知说什么好,瓷盘碎片,满地都是,一片狼藉,朵珏披头散发,坐在地上,目光直直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哽咽之声不断,想必已是哭尽了眼泪,细看之下,她的双手血迹斑斑,不知谁为她缠上了绷带。
“母妃。”艾殿澄的心很疼,试着叫了一声。
朵珏哭了好长时间,精神疲倦不已,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门外,视线渐渐模糊,心里却很清楚,她无力站起来,拖着身体一步步挪向日思夜想的儿子。
艾殿澄见状,赶忙跑去,一把抱住了趴在地上的朵珏,眼泪一滴滴地流下,朵珏哪里还有泪,只是无声地抽泣,她的面容早已变成了一个早衰的老太婆,伤痕累累,不复当年,抽泣的她,人都一颤一颤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用双手抚过艾殿澄的脸庞。
等朵珏情绪稳定一些了,艾殿澄扶朵珏站起来,慢慢地将她带出去,走到门口,王恩惊呆了,忙问道:“殿下您要带公主去哪里啊?”
“我都说了,出了事我会担着。”艾殿澄又吩咐张嵩道,“你去准备一辆马车。”
“是。”
早春,有和煦的阳光,这就足够了,彼岸的波澜,看不到了,没有时间去看了,柳絮绒绒蒲公英,君子微微俏佳人,心旷神怡的景象,看一次,也许会好的吧。
“娘,你冷么。”马车已经缓缓行驶在街道上了,车厢内,艾殿澄给靠在边上的朵珏披上外衣,用手撩开她凌乱的脸庞。
“不冷。”朵珏笑了,久违地笑了,她欣慰地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大的男孩,仿佛感受到了那些年将他抱在手心的温暖。
艾殿澄轻轻撩开车帘的一角,一只手扶着朵珏,让她看一眼街上的景象,“小贩在吆喝,那边有卖烧饼,那边有卖肉包子,热气腾腾的,还有几个孩子不听大人的话,在街道两旁你追我打……”艾殿澄的声音像太阳一般,洒到朵珏心田,为她阐述街上的生机勃勃的景象。
朵珏点头,她有些累了,苍白无力地躺在了艾殿澄的怀里,艾殿澄放下车帘,将朵珏抱紧,“娘累了,就睡一会吧。”
朵珏的表情异常安详,她一只手*着艾殿澄的脸颊,喃喃说:“澄儿。”
“恩?”
“娘不希望你以后有多伟大,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就好,就好……”一滴血泪,在眼眶中打圈,朵珏哭了。
“恩。”艾殿澄笑着抿嘴,不再看向朵珏,任她安睡,抬头望望别处,把眼泪憋回去,像曾经母亲抱着自己一样,拍着朵珏的背,哄她入睡。
大地大地,又是宁静的夜晚降临。
“谁允许你开门的,恩?!”
深夜的时候,艾臻才回府,他一边往自己杯里倒酒,一边闷声质问王恩。
王恩早已跪下,吓得魂飞魄散,说话结结巴巴,“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本王问你是谁让你开门的!”艾臻明显喝得有点高了,见王恩答非所问,更是怒气冲天,一把挥了桌面,将酒砸杂碎在地。
王恩哪里还敢说话,战战栗栗,犹犹豫豫。
“是我让他开的。”
艾臻正欲再一次动怒之际,艾殿澄进来了,王恩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艾臻定睛一看,确是艾殿澄单纯的笑颜,怒火竟戛然而止,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王恩退下,王恩捡回一条命,赶紧退下。
“过来。”艾臻朝艾殿澄招手,脸色缓和了许多。
艾殿澄虽不知艾臻想要干什么,但还是无所畏惧地走了过去,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艾殿澄便坐下了。
夜风吹拂,万籁俱寂,给浑浊者以清白,给狂妄者以清醒。那双饱经岁月磨砺的杏眼此刻正无力地望着艾殿澄,累了。
半响,艾臻才温言了几句:“以后没事,你要多带你娘出去走走。”
艾殿澄心中稍显惊讶,刚刚还略略低着的头此刻缓缓看向艾臻,才发现艾臻的鬓角也生了不少白发,原来再坚强的人,也会变老啊。
“恩。”没有多说,艾殿澄轻轻应下。
艾臻将这句话说完之后,仿佛一下老了十岁,他的身体开始微微晃动,眼神无力且**,上下眼皮不断碰触。
艾殿澄见状,起身,扶艾臻躺下,给他盖上被子,“儿臣先告退了。”
“你坐下。”艾臻的声音异常温和,但是精神好像已经睡过去了一半,绵绵的酒精在残蚀他的身体,艾臻还是眯着眼,望着艾殿澄坐下来。
“父王要保重身体啊。”艾殿澄说道。
“呵。”艾臻笑了,他少有地露出了皓齿,笑得如此之温暖,他用手轻轻地**艾殿澄的背,眼皮却再也支撑不住了,“父王真希望看到你黄袍加身的那一天……”
刚刚还挂在脸上的浅笑瞬间灰飞烟灭,艾殿澄严肃地审视着面前的父亲,震惊地回味着那句颇有人情味的无情话语。
少顷,艾殿澄把艾臻的手放进被褥,脚步轻轻地离开了。
走出房门,见郑心准备进来,艾殿澄关上了门。
“殿下这是何意?”郑心奇怪道。
“父王已经休息了,姨母请回吧。”
“我正准备进去伺候王爷。”郑心笑道。
“父王身体不适,由我来照顾就可以了。”艾殿澄双手负后,笑意全无,眼神之中多了几分敌意,“恩。”朝一旁的管家看了眼后,管家会意给郑心做了个‘请’的手势。
郑心也严肃起来,寒暄之调全无,“您这是什么意思?”
艾殿澄一步一步从石阶上走下来,走到郑心面前,假意一笑,轻声道:“只是让您别多管闲事,而已。”言毕,走过。
呼呼一阵冷风刮过,郑心的脸颊仿佛要被刀出血,她回头恶狠狠地瞪了艾殿澄的背影,心中憎恨:你也不过是京王的一条狗而已,我自有办法除掉你,别高兴的太早了!